第八章 画月梦·独舞

01

隆冬的凌晨,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银白色霜花,四周一股股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雪花轻盈、舒缓,悄悄地从遥远的天际飘落,片片光洁如絮的雪花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落在**着胸膛的大地上。

时月裹着她的灰色小毯子,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天地完全融合在一起,心情似乎也灰暗起来。

老天,又要去上课了!

“月儿,你这样懒洋洋的,完全不像个老师嘛。”宁哲端着一杯咖啡,走下楼梯,笑着说。

“呐,我是代课老师,不是很重要。”时月想到什么,她起身披上厚厚的大衣,拿起手套、围巾往外面走去。

近半年,时月在张井俞所在的大学,应聘上了舞蹈老师,虽然处在实习期,但是她的舞蹈技艺精湛,人缘又很好,离转正也不远了。

见时月出门,宁哲放下杯子,匆匆换好衣服,把车开了出来,他下车打开车门,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我有幸送您去吗?”

“当然啦!”时月被他滑稽的动作逗笑,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位上。

“阿嚏——”宁哲开着车,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抱怨,“见鬼!今年冬天太冷了!鼻子都要冻掉了!”

时月瞥了他一眼:“你要风度不要温度,穿太少了。”说着,她脱掉手套,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宁哲心里一惊,就感觉一阵热源从时月的手心传入他的体内,他瞬间觉得不冷了。

宁哲专心致志地看着她,他的月儿,竟然也会关心他了。

“抵一年的房租了。”时月收回手,顺手把音乐打开,捂了捂脖子上的围巾,她现在越来越怕冷了,张井俞从宣城回来后重新给她画的画,好像没以前那幅好用,对她的身体起不到调养效果。

今天是圣诞节,学校有一个晚会,时月是排舞老师,也是领队的舞者,必须赶去学校。这一支舞很久以前她给陈琛跳过,是陈琛最爱的一支舞,不过前尘往事都如一场梦,说起来令人心伤。

“月儿,听说晚上有你的节目?”宁哲扭头问。

“嗯,叫‘伊人舞’,是我自创的一支舞。”时月闭着眼睛,闷闷地回答。

“我给你捧场。”宁哲有点期待。

“好呀。”时月笑了笑。

她本是画中月,曾有人见她跳过一支舞,为她画了一幅《伊人舞》,她为此编了一支同名的舞——因爱而起,为伊而舞。

这是一支献给恋人的舞蹈,也是她送给张井俞的圣诞礼物。

学校内张灯结彩,举办晚会的体育馆门口,站着一位神气十足的圣诞老人,头戴红帽子,身穿一件红马甲,手套和鞋也是红色的,胖乎乎的脸上笑容可掬,时月走进门,嫩声嫩气地和圣诞老人握手:“老爷爷,节日快乐哟!”

宁哲手抄在口袋,笑着看她玩闹,口袋里装着他精心准备的圣诞礼物,他想等到晚会散场后,送给时月。

“我要进去排练啦,你在外面等我。”时月回头冲宁哲说。

宁哲看了看手表,点点头:“我去旁边的书店等你,五点我再过来找你。”

两人在门口分道扬镳,时月走进去,立刻有不少学生上前和她打招呼,时月看起来和他们年龄相仿,所以沟通起来没有代沟。

“时月老师,你来了!”

“老师今天穿得好漂亮!”

“待会儿我们一定会好好表演,请老师放心!”

“乖啦!乖啦!”时月冲她们抛着飞吻,感觉心花怒放,谁能想到顽劣调皮的时月,还有为人师表的一天?

时月去化妆间,换了一身黑色的舞蹈服,她的身材特别好,紧身的黑色衣服穿在身上,显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没有一丝赘肉。

时月把长发束起,绾成一个发髻,插上一支木簪,画了一个淡淡的妆,整个人气质非凡,多了一丝成熟的味道。她走出去,便看到抱着一堆彩带气球,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的张井俞。

张井俞蓄着的短发长长了,服装简洁略带华美,浅蓝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小麦色的皮肤,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嘴唇微抿,有几分说不出的性感。

他看起来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此刻因为抱着一些彩带气球,显得有些可爱。

“嗨,好久不见。”时月主动跟他打招呼,虽然和他在一个学校里,但是他们很少见面,细细一算,竟也有几个月了。

张井俞看时月穿得单薄,放下气球,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时月,离晚开场还有时间,好久不见,介意谈谈吗?”

“荣幸之至。”时月仰起头,冲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他们去了体育馆三楼的咖啡厅。

窗外,雪花给冬青树穿上了一件洁白的绒衣,到处都是白雪皑皑,醒目的白。时月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抹着氤氲的水汽。

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咖啡,时月回神,轻声说了句“谢谢”。

张井俞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抬头看她:“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一直住在宁哲家,租金便宜,佣人齐全,我过得像个公主。”时月拿起勺子,加了三勺糖,问他,“你加不加糖?”

张井俞摇头。

很难相信,他们之间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的这一天。

“唔……”时月吹了一下咖啡,轻轻地瞟了他一眼,笑着问,“你呢,你和黄淼淼怎么样?”

张井俞和黄淼淼的联系比以前少了很多,进入大学后,他们彼此的生活圈子扩大,每个人的经历也不尽相同,冥冥之中疏远了很多。

至于蓝小翼,他的父母生病了,蓝小翼急匆匆地飞去了国外,张井俞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约黄淼淼吃饭,但是她都推脱了。

“……不怎么样。”张井俞一脸失落地答。

时月和黄淼淼见面次数比较多,相比之下,这两个人完全是一样的状态,明明彼此有意,却选择互相折磨。

“你……依然喜欢她吗?”时月眨了眨睫毛浓密的大眼睛,笑着说,“张井俞,即使黄淼淼以后变得很丑、疾病缠身,你也会一直喜欢她吗?”

张井俞的声音很坚定:“是,我依然喜欢她,我无法预知未来,但倘若上天让我和淼淼在一起了,我会帮助她克服未来所遇到的每一个困难,不离不弃。”

“嗯……”时月用勺子敲了下杯壁,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会在一起的。”

既然不能动蓝小翼,她便想办法促成张井俞和黄淼淼。

“晚会是你负责布置会场,你会来看吧?”时月不放心地问。

“我会来。”张井俞看着一直安安静静的时月,轻声说,“时月,你好像变了很多。”

这倒是实话,时月经历一些事,想明白了一些道理,她是真的想通了许多。

“人都是会变的,妖也是啊。”时月打断张井俞的沉思,看看手机,起身告辞,“哎呀,我要去排练了!”

“你先去吧,哎,我的——”他看着时月披着他的外套,一路小跑,去了舞蹈排练室。

算了,让她穿着吧。

张井俞微笑着起身,付了账,径直地往会场走去。

02

七点,体育馆内就开始吵个不停,观众已经陆陆续续进场了,热场的背景音乐在室内响起,黄淼淼听说他们今晚有圣诞晚会,非常给面子地来了。

时月闭着眼睛深呼吸,她已经换好了演出服,偷偷地打量台下的观众,她设计的舞蹈中国风意味很浓,大家都穿上了定做的古装舞裙。

“小月,你今天好美!”挎着一个大包包的黄淼淼钻进后台化妆室,欣喜地抱着她说,“我才知道,你穿古装这么漂亮。”

“讨厌,人家本来就漂亮啦。”时月伸出涂着指甲油的手,抵住她的嘴唇。

宁哲捧着一束花来后台找时月,众人中,一眼就看到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瞳孔,她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正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时月今日的服饰打扮华美,红唇纤手,红裙如嫁衣,美得像一束招摇的火焰,宁哲找到她后,把鲜花从她的肩头伸过去:“月儿小姐,预祝你今晚演出成功!”

“谢谢啦!”时月嗅着花,捧在怀中,又跟黄淼淼说了一会儿话,被化妆师催促着去准备了,她不舍地朝他们挥手,“晚会后再见,一定要等我啊!”

晚会中,时月编排的那一支舞,充分演绎出了古典舞的韵味,精彩绝伦,台下掌声一片,时月手执一枝红梅,在仿真的雪花飘舞中,缠上一根丝带,身体轻盈地在空中翻转、跳跃,动作优美又惊险,让人为她捏了一把汗。

一舞完毕,她光脚落地,带领其他演员鞠躬谢幕,又赢得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小月,我以你为傲!”黄淼淼最先一个冲到后台,刚才时月的舞蹈惊艳了众人,她也不例外。

宁哲帮时月挡住不少人送的花,将他们堵在门外,不让他们进去。

张井俞站在门边,眼眸如水,静静地看着黄淼淼抱着时月,跳来跳去,过了好一会儿,黄淼淼才发现张井俞在看她们,变得矜持了许多,站在一旁。

时月看到他们均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当下决定不当电灯泡了,准备闪人。

“淼淼,我口渴,先去买水了!”时月眨眨眼,拉住宁哲,从后台的通道走了。

时月走后,张井俞慢慢地走过来,轻声喊道:“淼淼。”

他们默契地走到一间安静的茶水间,黄淼淼有点局促不安,张井俞拿起两个一次性水杯,接了一杯水递给她。

“井俞,那个……”黄淼淼眉间在不停地跳,自从和时月和好后,她便疏远了张井俞,蓝小翼在身边时,她还有底气让蓝小翼挡着,现在蓝小翼回国外去照顾他爸妈了,黄淼淼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淼淼,不要再拒绝我了。”张井俞看着有点陌生的黄淼淼,心突然跳很快,他现在如履薄冰,唯恐又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如果我给你造成了困扰,你跟我说,我会保持距离的,只是……淼淼,我需要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做错了什么?”

“井俞,你不要再说了,总之,我希望你不要打扰我,行吗?”黄淼淼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她知道时月想成全自己,但是另一方面,她心里觉得愧疚不安。

友情和爱情,注定难以两全,去宣城那一次,她跟时月说的那番话是心里话,她在试着忘记张井俞,可是这个人在她心底生了根,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忘不掉,只能逃离。

在大学里,黄淼淼的人气依旧很高,追她的男生也不少,但黄淼淼对他们一个都没感觉,她遇到过玉石,其他的再怎么优秀,都只算得上一些不入眼的顽石。

雪花在外面悄然飘落,黄淼淼对张井俞的态度不冷不热,张井俞问了些平常事,两个人便出去了。

圣诞节后,学校都放假了,黄淼淼邀请时月去她家玩。说起黄淼淼的家,时月并不算陌生,但是黄淼淼一直不知道当年捉弄她的人就是时月。

黄淼淼下厨给时月做了一顿晚餐,饭后,两个人开始在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黄淼淼坐在书桌前,正在制作贺卡,时月是有备而来的,她靠着被子,抱着一只泰迪熊,悄悄地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按下录音键。

“淼淼,你真的不考虑下张井俞吗?”时月声音低沉,玩着泰迪熊的耳朵。

“嗯?怎么问起这个?”黄淼淼拿着胶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啊,就是问问,淼淼,如果你是因为我拒绝他,完全没必要啦。”时月半开玩笑地说,“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黄淼淼放下胶水,把椅子转了一个方向,端端正正地坐着,歪着头问:“所以呢?”

“所以……你可以直视你的内心,我只是觉得,你要珍惜身边默默爱你的人,或许,有一天当他真的离开了,你才发现,离不开彼此的,会是你自己。”时月一手撑着脑袋,认真地说,“我想一个人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你那么爱一个人,却没有勇气让他知道你的感受吧。以前我没打算过放弃,能坚持多久,我真的不知道,经历过无数次的失望后,我放弃了。”

“小月……”黄淼淼喃喃,她看着一脸悲戚的时月,好似看不懂她身上的忧伤,整天嘻嘻哈哈的时月,原来她也有痛苦的时候。

“淼淼,你不是谁都能替代的,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我不能替代你,同样,谁也不能替代你在张井俞心中的位置。”时月神情有些恍惚,这些话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曾经听人说,如果有一个人为了你而等待,不管是三年还是三个月,你一定不要那样轻率地选择拒绝,这世间的缘分并不像空气那样廉价,再平凡不过的相遇与相识,亦是前世的修行在今生的回报,没有谁能够轻易而又不求回报地为一个人付出一段寂寞的等待。”

“小月,你也曾等待过,是吗?”黄淼淼低声问。

时月的等待,不是三年,也不是三个月,而是漫长的千年,可是她的缘分尽了,前世的情缘也消殆了,她不想看到张井俞和黄淼淼,变成第二个自己。

时月却是反问道:“淼淼,你知道他在等你?”

“嗯,我知道。”黄淼淼头垂得很低,她怎么会不知道张井俞的心意呢?他们认识这么久,算得上心有灵犀,怎么会不清楚彼此有情?

“所以,你也在等他,对吗?”时月反客为主,说话一针见血,连连逼问道,“淼淼,你是喜欢张井俞的,你是爱他的,对吗?”

“是,我承认,我总是想着他,自从他出现后,我才知道有人爱是那么美好,井俞太好了,好到令我无法坦白说出我的心意。当我听到你对他告白,我退却了,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所以我决定离开。”黄淼淼双手掩面,情绪很激动,“如果我的人生是拼图,他就是我最重要的那一块。没有他,我的世界注定残缺,可是我不敢请求他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不能那么自私,小月,我不能……”

时月翻身起来,在黄淼淼的面前蹲下来,替她擦去眼泪:“喂喂喂,这怎么是自私呢?没关系啦,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爱情本就是自私的。”

黄淼淼有些惊讶:“……小月,你不会怪我?”

“嗯。”时月说,“我不会。”

不知怎的,听到她这样说,黄淼淼有些紧张。时月为了张井俞,不惜撒谎骗过她,他对她一定很重要,黄淼淼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我做不到……”

“你一定会做到的。”时月一脸肯定地说。

她亏欠过黄淼淼和张井俞,离开之前,那便一起偿还他们。

时月心中已然有了一个计划,不过,要实现她的计划,黄淼淼还要受点罪。

03

三天后,张井俞听闻黄淼淼误吃食物,忽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疾病,送去医院急救后保住了命,但脸上长满了难看的红疹,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

黄淼淼因为这场病整个人很消极,除了父母,谁都不愿意见。张井俞以为黄淼淼还在讨厌自己,不想去惹她烦心,知道时月神通广大,邀请时月来家里,想让她帮忙。

沈白茶和张兆睿见到时月来做客,拉着她问长问短,张井俞等到傍晚,才和她说上话。

张井俞看着坐在秋千上,一下一下晃着腿的时月,心里急得不行,他已经说明了想法,希望时月能帮帮黄淼淼。

“时月,你有没有在听?”张井俞站在她身边,低声下气地问。

时月一手嗑瓜子,一手接垃圾,点点头:“听着呢。”

“那你……”张井俞第一次这么束手无策,又不敢惹怒她。

“哎,张井俞,我房间里的画,是不是你拿走了?”她突然问。

时月说的那幅是他从她的房间发现后,一起烧掉的画,这下又有把柄捏在她手里,就在他思考该怎么回答时,时月对他伸出三个手指:“这样吧,你应允我三个条件,我答应救她。”

“我答应你。”只要能让黄淼淼好起来,他什么都愿意做。

“就不能想一下再答应吗?人家怪伤心的。”时月站起身,把瓜子壳丢进垃圾桶,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嗯……第一个条件,赔我一幅更漂亮的画。”

“没问题。”

“第二个条件,去医院照顾黄淼淼三个月。”

“啊?”张井俞有点愣神。

“啊什么啊,不乐意呀?”

“没……没,我答应。”

“至于第三个条件……”

时月心中自嘲地笑笑,暗笑自己还是有点期望,只能说喜欢上一个人,完全没有办法,一切都不能被自己掌控主宰,她从一开始就处于被动的位置上,战争还未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院子里积雪未消,时月站得太久了,穿得并不单薄,她却开始觉得冷了,她微微吸了口气,盯着张井俞的眼睛,眼眸澄澈,毫不回避地道:“说第三个条件前,我先问一个问题?”

张井俞也抬眼看她,示意她继续,清润漆黑的眼眸里看不清情绪。

时月只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出口:“张井俞,你可曾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一刻没有顾忌和猜疑,放弃了所有的骄傲和羞赧,这一刻自己如此坦诚,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地直面自己的心底。

她执着这么久,一直想要一个简单的答案。

他……到底有没有一丝丝喜欢过自己呢?

时月垂眸,心中百转柔肠——路过我世界的人那么多,我却偏偏爱上了你,你可喜欢过我?从头到尾,自己真正想问出口的,不过是这句话罢了。

很久很久听不到回答,只有树叶簌簌作响,映衬着这格外寂静而清冷的傍晚,有炊烟缓缓升起,有叫小孩吃饭的声音远远传来,有旋律缥缈的歌声……

时月听到了很多声音,唯独没听到张井俞的回答,她想知道答案的心也渐渐安静了。

张井俞觉得心中好像有什么像羽毛那般轻,又有什么似泰山那样重,他知道自己需要绝对的理智和冷静。

空气中是长长的沉默。

沉默到那个问题仿佛不曾出现过,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地像剥去了丝,缓缓地道:“没有。”

时月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找着理由,纵然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是听到回答时,心里还是突然难受了一下。

就好像心脏里被撒了一把图钉,刺痛了几下。

时月笑了笑,很轻松也很释然,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里面都是清明色,她十分洒脱地,如释重负地说:“哦,我知道了。”

纵然有点难过,但是她还是得谢谢他,帮助她斩断了一丝期望的念头,感谢他曾在她糟糕的日子里,那些弥足珍贵的相伴,感谢命运……让她遇见他。

时月顿了顿,微微一笑,笑容虽然有点勉强,却又十分洒脱,她扬头对他道:“至于第三个条件……”

张井俞也顿了一下,才开口:“你说。”心底渐渐有一丝茫然,恍惚半刻,才发现面前的人异常安静。

“哎……”时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很轻,说时却是带了笑意,她眨眨眼,骄傲地说道,“我喜欢上你,是我愿意,和你没关系,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离开你也是我自己的事,张井俞,你记住,我不是被你拒绝了,是我先不要你的。”

从不肯失去面子。

她喜欢上他,不是因为他赐予了她什么,为了她付出多少。喜欢他,或许一开始是他与陈琛相似的面容,后来是因为什么,她也迷茫了,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他,一切就只是这么简单。

时月望着他,她的星眸闪闪发光,那是一种骄傲而倔强的力量。她的真情,诚挚直白,她的放手,洒脱大气。

有时候放弃,不因为其他,是因为倔强,是因为骄傲。

张井俞没有说话,看着她仿佛燃烧着烈焰的双眸,只感觉到心脏被什么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他的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感在翻动,惊奇,诧异,不解,疑惑,最后通通交融成了一团不见底的黑,黑得像一口深潭,永不见底。

时月心中如一块重石落地,她勾起嘴角,向前走了一步,眉眼一笑道:“真是不甘心啊……”

“就当作……第三个条件吧。”时月微笑。

张井俞还来不及反应,嘴唇上便是一片鲜明的触感,一冷一热,两片柔软的唇瓣轻轻地贴在了一起, 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他冰冷的唇边,如蜻蜓点水,只稍一触碰停留,便立即离开了。

张井俞,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离开你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的心,像冻了几个世纪忽然被热水浇热,手指渐渐握紧又松开,他的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影已经没了。

刚才的一切,像个不真实的梦。

时月跑出来,弯腰哈哈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张井俞,我未必就一定输得丢盔弃甲。至少,我一定是笑着的,忘记你,离开你,让你记住我。

回到宁哲家,时月一夜难眠。

同样难眠的张井俞,久久未睡,他随意捧着一本书坐在台灯下,表面像是在看书,目光却无焦距。

靠窗的地方,半开的窗子,有被夜风吹进来的梨花花瓣,孤零零地飞舞在他的院子里,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梨花呢?

淅淅沥沥的雨声下起来,就像一场眼泪,张井俞起身,风大了,他伸出手,掬起一捧雨水,心中不免失落,沉了下去,心情与这夜色一般凉了……

04

张井俞买了一束花和一些水果,开着车,忐忑不安地来到医院,他提前请好了假,一到医院就直奔黄淼淼的病房而去。

医院给黄淼淼的诊断结果是食物中毒引发的并发症,黄淼淼身上不痛不痒,只是天天顶着一张“麻子脸”,她的脸几乎算得上“毁容”了。张井俞一推开门,黄淼淼便拿被子把头蒙住,大呼:“妈,叫他出去!我不要见人!”

黄妈妈理解女儿,抱歉地要张井俞回去,黄淼淼万万没想到,张井俞在医院旁边租了一个小旅馆,每天都来,黄淼淼不愿意见他,他便在病房外等。

张井俞天天跑去帮她买饭,买水果,买鲜花,半个月下来,从不间断,这天下大雨,张井俞刚下楼不久,时月敲门来访,黄淼淼心里不安,穿着病号服走了出去。

她走到走廊外,发现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时月撑着一把雨伞,把一束花送给她:“淼淼,我刚好像看见张井俞冒雨跑出去了。”

他去干什么?黄淼淼昨天和母亲聊天,说到想吃周记海鲜粥,可是周记离医院太远,打出租车,来回都要一小时,他不会跑去买了吧?

时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黄淼淼立即说:“他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

“这样啊,也是哦,张井俞自作自受,淋雨感冒了,引发了肺炎什么的,都是自找的。”时月拉她进去,黄淼淼心里不安地回头看。

外面大雨倾盆,灰蒙蒙的水汽弥漫在眼前,楼下的汽车都看不分明。冬天过去后,这座城市总是喜欢下雨,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像她的心情一样潮湿。

回到病房里,时月削着一只苹果,注意到黄淼淼一直扭头看窗外,时月不由得提醒道:“关心他就直说呀,干吗这么别扭呢?”

“我没有。”黄淼淼倔强地嘟着嘴,不知道是跟谁在赌气。或许她气张井俞为什么不勇敢一点,说出他的心意,她要他别来看她,他不会闯门而入吗?

女人真是一种复杂的动物。

时月耸耸肩,也不知道她使的这一招“苦肉计”有没有用,那日她与黄淼淼在房间里的对话,时月全部发给了张井俞。

黄淼淼的病也是她的“杰作”,她往黄淼淼的食物里添加了一些能量,人类承受不住这种能量,表面看起来会像食物中毒,引发红疹,但是对黄淼淼的身体没影响。

何况,张井俞还答应了她两个条件,其中一个条件便是照顾黄淼淼三个月。

这都是张井俞死活要守在这里的原因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大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进来了两个护士,护士检查了下黄淼淼的身体,走廊上人们唏嘘的声音也随之传进房间内。

“哎哟哟!可怜了!听说有个年轻人在医院门口被车撞了!”

“我也看见了!好惨咧!”

时月皱眉,她并没有动张井俞,怎么会……

耳边一响,黄淼淼呼吸一窒,风一样跑了出去,她不再挡着自己丑陋的脸,也不害怕她的样子被人看到,第一时间冲出了病房。

“黄淼淼!”时月放下苹果,跟着她跑了出去。

张井俞,你一定不要出事……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这样……

耳边充斥着那两个陌生人讨论的声音,黄淼淼飞快地往楼下跑去,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到她手臂上,滚烫灼热,她的眼前模糊一片,涌出的眼泪化成了一股水流,冲刷得她心底如明镜明亮。

井俞,我来找你了……

她不在乎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在乎接受她会伤害到谁,从这一刻起,她只想见到他,拥抱他,告诉他她爱他,她不会再说服自己去放弃,心里被温暖和酸涩塞得满满的,记忆的车轮轱辘转动,不停地提醒着她,失去的东西会变成永远的遗憾,张井俞是她必须握在手中的幸福,他不能有事。

门口没有人,街道没有人,没有他,到处没有,她跌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淼淼……”

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

就在她双手掩面,绝望地啜泣时,忽然有一个声音钻进了她的心底,她感觉身体内绽放了一朵温暖的花,她的心跳很快,眼前人由模糊到清晰,那个让她以为发生了意外的人,正站在马路边,提着一份粥,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

顾不上对方皱眉,黄淼淼爬起来,飞快地冲进了雨中,一头撞进了他的怀抱。

他没事!他没事!那个发生意外的人不是他!

太好了,太好了!黄淼淼说不出话来,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令人感到庆幸呢?

张井俞紧紧地抱着她,黄淼淼抬起头,颤抖着声音说:“井俞,其实我一直想说……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喜欢你,我怕失去你,未来的时间我要我们在一起,之前对你那么冷漠,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张井俞的心脏急速地跳动,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说出了她的心意,他痴痴地看着她,突然开心地笑起来。

“淼淼!我也爱你。”

雨一直在下,他们的心终于相融到了一起,张井俞捧住她的脸,虔诚地吻上她的睫毛、眼睛、鼻子,火热的吻,一直蔓延到她的粉唇。

台阶上,时月看着在雨中拥吻的两人,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没人看到她轻轻地抬起手,手指向黄淼淼,一根轻若游丝的红雾从黄淼淼的身体内飘出,然后飞向时月的眉心。

雾气入眉,时月的喉头涌上一口腥甜的血腥味,她却生生地把它咽了下去。

时月利用三分灵力,令黄淼淼长满红疹而不受到伤害,同时她要耗费同等的心力护住黄淼淼的心脉。

损人一分,自损三分,时月必须承受双倍的反弹伤害作用,这就是她付出的代价。

时月背对着那两人,一步一步地离开,漫不经心地笑道:“张井俞,和你做交易真是亏本。”

时月走过的地方,凋落了一朵黑色的梨花,梨花被雨打湿,被风卷进了一旁的污水里……

宁哲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红酒,交叠着双腿,一派绅士惬意的模样,忽然有人急切地敲门,他开门,便见到一个陌生的出租车司机,急切地说:“您好,车里的客人说,请您去看看她,顺便帮她付钱。”

只有一个人会在这时候回来,宁哲付了车钱,冲进雨中把几乎快昏迷的时月抱了出来,他抱着她冲回屋内,往她的房间跑去:“叫医生!马上叫医生!”

一刹那的轻别,换来半生的凄凉孤单,时月的生命中,始终藏有无法填补的空洞,只是一错手而已,爱他太深是错,方式太决绝也是错,放手也可以是错。

她只是,突然爱累了。

05

张井俞不知道时月身上发生的一切。

三个月后,当她治好黄淼淼时,张井俞按照约定送给她一张惊艳的画作——《伊人舞》。画中俨然是时月那晚在圣诞晚会上起舞的倩影,时月将眼角触动的热泪掩饰得很好。

张井俞盯着时月的脸看了一会儿,问:“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吗?哎呀,我最近用了新的美白面霜,怎么样,好看吗?”时月伸长脖子,对张井俞露出一个痛苦的微笑。

“挺、挺好看的。”张井俞迟疑了一下。

时月隐瞒了救治黄淼淼,损伤身体的事,黄淼淼的病因自己而起,现在功成身退,他们两个终于在一起了。

至于她,有什么关系。

“谢谢……谢谢你帮我治好了她。”张井俞低声说,也许是因为愧疚,面对坦诚的时月,他有些感动,也有些心虚。

毕竟,他欠了她。

时月摆摆手:“我要去买蛋糕吃了,你快走吧,我就不打扰你去约会啦。”

张井俞看了时月一眼,点了点头。

“唔……”时月看着张井俞的车消失在道路尽头,忽然脚下踉跄了一下,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心脏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如墨玉的长发披散下来,她的嘴角呈现出不自然的猩红。“呵……这身体破败成这样了……看来那幅画对我无用啊……”

从宣城带回来的画,时月栖身其中,早就感觉到生命一天天在衰弱,她不想张井俞知道了自责,一直瞒着。

手腕上的“灵隐镯”散发出幽幽的绿光,另一只血红的镯子,因为蓝小翼突然去了国外,她没有机会还给他。

两只手镯,触碰到一起,发出警告的红光,她的身体,不能再受到伤害了。

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片片飘落下来,时月扶着围墙,迈着步子,缓慢地向前走着,嘴角是悠远的笑意,嘴角忽然有一点凉意。

她抬起食指拂过嘴角,视野越来越模糊,她依旧可以看清,食指上那抹细小如豆的血红,刺目的红色,如万爪挠心的痛,像是在惩罚她的任性。

“呕……”她运用“灵隐镯”,压抑下心中传来的一波一波不适感,早上,她收回了潜藏在黄淼淼体内的能量,身体内气息紊乱,她的身体本就脆弱,强撑着的力量似要爆发出来了。

嘴角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时月缓缓地拂拭嘴角,手指上又多了一抹血迹,她用指甲死死掐着手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意识清醒一点。

只是,有谁能够救她?这个世界上,能救她的那幅画,已经被张井俞毁了,谁也帮不了她。

“臭丫头?是你吗?”

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刺鼻的香水味,蓝小翼的声音传进耳中。

时月将满是血迹的手藏进衣袖,步幅有点不稳,时月稳了稳身子,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她嘴唇苍白,面无血色,嘴角不断有温热的**流下。

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样子,所以她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喂!臭丫头!你等等!”

身后汽车停下,回国才三天的蓝小翼见到她,意识到她不对劲,下了车朝她追来。

时月的脸上隐忍着强烈的痛楚,她觉得脑中很疼,那撕裂一般的疼痛和渐渐涣散的意识,都在宣告着这具身体已经支撑不下去了。

“噗——”时月吐出一口鲜血,蓝小翼冲上来拉住她,怒吼道,“你怎么了?”

下一秒,时月推开他,像一只敏捷的豹子,手撑着胸口,飞跃上了旁边的屋顶,蓝小翼睁大眼睛地看着这不可能发生的一幕。

他转头去看地上的血液,本是赤红的鲜血,变成了一朵朵染血的梨花,铺撒在路上,刺激着他的神经。

这是怎么回事?她发生了什么事?

“时月!你回来!”她要去什么地方?

时月忽然在屋顶上奔跑起来,蓝小翼不能这样放任她离去,他立刻上车,开着车狂追起来。

前面的建筑物在他面前急速倒退,他目光锁定着屋顶上那个人离去的方向,不要命地追着她。

时月的腿已经摇摇晃晃,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后退,凭着那一股信念,艰难机械地向前跑着。

就算死,她也不要让自己那么狼狈,手腕上的镯子发出一道道红光,指引她要去的地方,脑海中有个声音一直提醒着她,他在山林,去山林……

车道上的汽车疯狂地按着喇叭,蓝小翼没有去管那些刺耳的尖叫声,不明白心底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是为什么。

他只知道,不能让她出事!

蓝小翼握紧方向盘,咬着牙,紧紧盯着少女的方向,速度不断地加快,油表疯转,突然红灯亮起,蓝小翼的车速太快,另一辆车从左后方撞过来。

蓝小翼脑海里一个惊雷炸响,似乎明白了即将会发生什么,他立刻打死方向盘,想避开那致命的撞击!

时月本想摆脱他,此时也见到了这凶险的一幕,他是陈琛的后人,她一定不能让他出事,脑海中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她人已经从空中扑了下去。

白色的裙摆像在空中飞舞的蝴蝶,电光火石之间,眼看两辆急速的跑车要剧烈地碰撞到一起,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从天而降,挡在他们的车前!

引擎的吼叫和跑车的嘶吼声在空气中尖叫,发出死亡临近的声音,那个少女生生用身体挡住了车的接触,她的手和脚分别撑住两台车,身体悬浮在空中,逼迫他们在悲剧发生的前一秒停了下来。

蓝小翼甚至听到了她的骨骼被挤压分裂的声音,那么大的冲击力和速度,用身体逼迫两辆车停下,这样的事,普通人根本做不到!

“时月!”剧烈的喘息声喷在耳侧,蓝小翼慌慌张张地下车,拔腿朝她跑去,脚因为恐惧已经僵硬,他一头栽到了地上。

蓝小翼爬起来,看着那个“砰”的一声,砸落到地的身影,顾不得膝盖钻心的痛,咬了咬牙,冲过去抱起她。

身体被车撞击的那一刻,时月看见了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听说那是妖的终结地,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么黑暗,因为进去的妖,从来没有出来过,能够熬过了那无底深渊的灵物,几乎没有。

眼前有一点亮光,听力也恢复了不少,时月看到一张脸,生生地撞进了她心里。他的嘴角忽然闪出奇异般的笑容,等到她看清了,眼前变成了蓝小翼的脸。

“……你怎么样?”蓝小翼的喘气声里吐出疲惫不堪的几个字。

“我没事。”时月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蓝小翼傻了一样看着她,经过那么剧烈的撞击,怎么可能会没事?

时月的发丝凌乱,脸上流了不少血,胸腔中的纹路也在慢慢开裂,骨头全被撞碎了。她忍住痛楚,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无异样,半开玩笑地调侃道:“蓝小翼,我是小仙女,神通广大,所以我没事,今天救了你一命,你要帮我保密哦。”

感觉到身后的人不答话,时月开口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救你,是因为一个人,你不要多问。”

蓝小翼听到这句话,方抬起了头,看着面前那个背影,喃喃自语:“因为一个人……”

一开始时月没有在意,这下安静下来,才觉得身体又冷又疼,很是难受。她伸手指向蓝小翼的眉心,身边的一切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全部静止了。

不能让这个世界发现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