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画月梦·残颜

01

沈白茶一大早在厨房忙活,桌上摆了不少的菜,时月一边刷牙,一边伸长脖子去看,大惑不解:“沈阿姨,今天过节吗?”

“小俞生日。”沈白茶笑着说。

时月一下好奇起来,她快速漱完口,拿毛巾擦了一把脸,贪吃地拿起一块鸡肉,边吃边问:“生日要做这么多菜呀?”

她都没见过张井俞过生日,去年遇见他,张井俞也没有举办特别的生日聚会。

“去年我工作忙,把小俞的生日给忘了,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今年要好好补偿一下他。”沈白茶扯了扯嘴角,把视线落在窗外一棵绽放的梨树上,今年她申请换了岗位,没那么忙了,才能腾出这么多时间陪伴家人。

“那过生日,还需要做什么?”时月眯起眼睛,仰着小脸。

沈白茶望着时月,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她露出一个微笑:“生日肯定要吃生日蛋糕的,只是小俞不喜欢吃奶油和甜食,我还纳闷要买什么口味呢。”

“交给我啦!我给张井俞做一个蛋糕!”时月掏出手机,在网上搜寻蛋糕的制作方法,经过一段时间,她已经会使用手机了。

沈白茶看着专心找资料的时月,话到嘴里又咽了回去,忽然时月喊了一声“我想到了!”,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沈白茶看着她翩飞的裙摆和飞舞的秀发,无声地笑了。

她没有细问过这个女孩子的来历,关于张井俞解释的亲人在国外,她也假装相信,只是来张家这么久了,她从未见过时月和亲人通电话,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另外,对于一些生活常识,时月似乎也不懂,她会问很多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一开始,沈白茶只当她是天真无邪,生活环境优渥,没有接触过社会,没有吃过苦,所以什么都不懂。

但是有一日,沈白茶半夜醒来,意外地看到时月坐在屋顶上,她手在空中轻轻地挥动,漫天的梨花花瓣忽然从枝头飞落,像是一条流动的银河,受她控制,在她身边流动,时月玩了一会儿,脚尖一点,从屋檐上飞落到地,哼着小曲回房间去了。

这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

沈白茶心中起疑,偷偷披上外衣,去了时月门外,打开房门,里面却不见一人,唯有墙壁上的那幅古画,画中的女子躺在梨花树下,眼睛轻轻合上,好像睡着了,平日这幅画可不会自己变幻,也许是和时月接触时间久了,沈白茶也没有感觉到害怕,她悄悄返回自己房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沈白茶没打算追究时月的真实来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时月给他们带来了很多欢乐,与张家冥冥之中有一种缘分,她不想亲手掐断这段缘分。

时月跑出门后,到超市买了做蛋糕用的材料,回到张家,沈白茶已经做好了大部分的菜,厨房里乒乒乓乓的,时月拿起器皿搅拌蛋黄和砂糖,加入牛奶、面粉、泡打粉之类,等到再需要添加砂糖时,时月别出心裁,暗地里用法力,添入许多处理过的花瓣,把蛋糕胚放入烤箱中。

“让我看看,现在该放什么……啊!水果!”时月按照网上说的方法,拿出彻底晾凉后脱模的蛋糕,把蛋糕胚分成三层,中间层加入适量的花瓣和水果粒,“这样就没那么甜了。”

用奶油抹面时,时月用了她自己制作的花瓣奶油,这种奶油没那么甜腻,像是一层透明的果冻,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时月给蛋糕表面裱花,周边上打出一朵朵梨花,最后加上装饰用的各种水果和巧克力插片,写上“小俞俞,生日快乐。”并附上自己的大名。

“大功告成!完美!”时月左看右看,心里惊叹自己简直就是个美食天才!

沈白茶一直靠在门边,看时月做蛋糕,见到她完成了,拿着一个精美的天蓝色蛋糕盒走过来,夸赞道:“小月真是人长得漂亮,手又巧,小俞一定会喜欢。”

时月小小的脸庞上,丝毫不减青春的活力,听到这句话,她睫毛忽闪一下,脸上一红,嘴里念叨着:“真的吗?”

“嗯,真的。”沈白茶帮她把蛋糕装好,放在餐桌正中间,张兆睿又出差了,晚上才能赶回来,这个生日只能她和时月陪张井俞过。

沈白茶扫了一眼大门,疑惑地开口:“小俞一大早就出去买东西了,怎么还没回来?”

正说着,门口传来门铃声。

“我去开!”时月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大门打开,门外的人看到时月时愣在原地。

耀眼的阳光下,黄淼淼手中提着一个大蛋糕,和几个人站在门外,一瞬间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惊诧,眼睛中含着一丝委屈的水汽。

“小、小月,是你啊。”黄淼淼不满地扫过院子,沈白茶走出来,见到一众人,笑眯眯地说,“是小俞的同学吧?快进来。”

“阿姨好。”黄淼淼提蛋糕的动作一滞,从时月身边走过,笑吟吟地跟沈白茶打招呼。

时月不说话了。

黄淼淼他们刚在客厅坐下来,张井俞便回来了,买回了各种饮料、零食和装饰用的彩带、气球。

“苏叶,阿畅,淼淼,小刀,你们怎么都来了。”张井俞笑着走过去,挨个捶了男生们肩膀一拳当作打招呼,走到黄淼淼面前,低声说,“淼淼,你也来了。”

黄淼淼淡淡地说:“嗯。”没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时月帮沈白茶给他们送茶,摆上点心,笑嘻嘻地要他们多吃点,别客气,黄淼淼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色,心情似乎不好。

张井俞拆着买回的气球塑料袋:“淼淼,我们不是说好了,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唱歌,你们怎么提前来我家了?”

黄淼淼忽然浅笑一声,眼神下垂,不愿意看张井俞一眼。

“是这样啦,淼淼想给你一个惊喜,叫上我们一起来的。”

“是啊,井俞,知道你不喜欢吃奶油蛋糕,淼淼跑了好多家店,才买到这个水果蛋糕呢!”

“咦?有人已经买了蛋糕?”

其中有一个眼尖的女生发现了餐桌上时月做的蛋糕,回头问张井俞:“小俞,这是谁买的?”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我亲手做的。”几个人猛然一抬头,冷不防地撞上一个充满魅惑的笑容。

是那个给他们开门的少女!

02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几个人从进门起,自动忽略少女的存在,不敢和她交谈,她弯腰露出温柔的笑容看着说话的苏叶,并绕过张井俞,抄着双臂看着她:“有何指教?”

“小俞,她和你是什么关系?”苏叶是外校的学生,和黄淼淼是好朋友,照理说,张井俞的朋友他们互相都认识,这个女生很陌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黄淼淼对张井俞有好感的事,苏叶是知道的,现在看到好朋友身边出现了“情敌”,她自然要帮黄淼淼说话,何况这个女生竟然还和张井俞住在一起!不能忍!

“我是——”

“时月是我家的租客。”

张井俞抢过时月的话,目光看向黄淼淼,然而误会已经造成,他的解释十分苍白。黄淼淼记得时月从宠物医馆离开,给自己留下一张便条,便条里时月说她搬去和自己的亲人一起住,不麻烦她了。

黄淼淼本来还为时月感到高兴,现在才知道时月说的“亲人”竟是张井俞!不仅时月没说实话,张井俞也不把这件事告诉她,难道怕她误会多想吗?在他眼中,她黄淼淼是这样小气的人吗?如果只是租客,为何他们两个都有默契地瞒着她?

黄淼淼的心中乱成了一团麻,被欺骗的感觉,不信任的感觉,受伤的感觉,像是暗涌的潮水,不断地从她心底翻起,搅得她心底乱成一片,无法正常思考。

“来,大家吃水果了。”气氛正尴尬,沈白茶端出来几份果盘,时月帮她一起摆到沙发旁的茶几上。

有人打开电视看起来,有人帮张井俞一起布置客厅,大家各自忙开了,黄淼淼觉得屋子里很闷,她也帮不上忙,一个人去了院子里。

这一天,大家在张井俞家玩得很开心,吃过午饭,下午他们在院子里搞烧烤。

张井俞家院子很大,四周有花草掩映,绿树红花,十分美丽。

晚餐过后,一伙人陆陆续续离开了,黄淼淼却显得不是很急,独自喝着一杯果汁,看着电视剧,目光焦点却不在电视屏幕上。

张井俞看出了黄淼淼的伤心难过,但是她不肯承认,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时,张井俞思忖之后,要时月去解释。

时月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江边上,晚风悠悠地吹来,掠起一缕发丝,时月和黄淼淼的衣角轻轻飘舞着,一片宁静。深蓝色的夜空神秘莫测,有猜不尽的遐想,几颗星星悄无声息地挂在夜空,那么高远。

路边的灯光铺在江面上,随着江流的方向望去,水天一色,没入黑暗中,没有尽头,这里美得恬静,她们两个人走了许久。

黄淼淼满腹心事地正看着电视,时月突然约她出来散步。

走了快二十几分钟,黄淼淼忍不住了,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这个不明底细的少女:“时月,你不打算说些什么?”

“说什么?”时月笑盈盈地看着她,“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你和张井俞住在一起,你们是什么关系?不打算对我解释下吗?事实是——”黄淼淼话还没有说完,目光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时月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她,黄淼淼顿时呆住了。

“事实就是你想的那样。”时月凑近她,魅惑的笑容几乎让人沦陷,她的声音低低的,听起来就像浮云散开在黄淼淼的耳朵边,“我跟张井俞互相喜欢才住在一起,就是这样。”

“你说谎!”黄淼淼如受惊的小猫,忽然伸手一把推开她,她第一次感觉到,时月对她充满了敌意。

“他明明,明明……”明明对自己那么好,明明对自己呵护备至,黄淼淼不相信,张井俞的心意全是假的,那些温柔日夜伴她入梦,不可能是假的。

时月凝视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生,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冷酷地说:“明明什么?他承认过喜欢你吗?你们不过是朋友的关系,张井俞就是这样的性子,对每个人都温柔细心,你不要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这四个字刺痛了黄淼淼的心弦,让她痛得心惊,原来这么长时间的以为,都是她自作多情。

“他喜欢的是我。”时月冷言。

时月这样的人,凭借黄淼淼的性格根本没办法对付。果然,听到这句话,黄淼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死灰般的绝望。

“我知道了,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我还有事,我……我先走了。”黄淼淼喃喃自语,不想再和她说起这件事,她收好情绪,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不管还在看着她的少女,抱着胳膊,逃似的从她身边跑开了。

时月站在原地看着,黄淼淼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中,不禁微微一笑,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指,叹息道:“对不起……”

回到家,张井俞着急地站在门口等她回来。

一见到时月,张井俞连忙跑上前问:“怎么样?你和她说得怎么样?淼淼没有误会什么吧?”

“说得很好,没有误会了。”时月仰起头对他笑。

张井俞,原谅我吧,我是一只贪心的妖,是一个坏心肠的女人,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觊觎。

“那就好!”张井俞从沙发上拿起一顶棒球帽,戴在头上,在时月眼前炫耀,“好不好看?淼淼送的。”

“嗯,还行吧。”时月敷衍地回答。

她见到自己做的那一个蛋糕还剩下一大半,而黄淼淼送来的蛋糕,全被吃光了,气不打一处来。

“张井俞!”时月忽然大声叫他。

“怎么了?”张井俞正臭美地对着镜子,看棒球帽怎么戴好看,冷不丁被时月揪住衣领,拖到了餐桌前。

“这些全部吃掉,是我亲手做的,花了好长时间。”时月蛮横地要求他。

张井俞肚子撑得饱饱的,为难地看着那一半蛋糕,试图商量:“要不明天当早餐?放到冰箱里不会坏,我吃不下了。”

“不行。”时月语气坚决。

“好……好吧。”张井俞百般不情愿地在餐桌旁坐下来,拿起刀叉,痛苦地吃着,时月做的这个蛋糕味道很奇怪,虽然他不爱吃甜,但是也不必这么酸啊。

可怜的张井俞,在时月的胁迫下,吃光了剩下的一半酸酸的蛋糕,半夜起来闹肚子,时月心满意足地栖身画纸,睡得很安详。

03

自时月说过那一番话后,黄淼淼处处躲着张井俞。

丁零——丁零——

车铃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凋落的晚樱铺在小道上,自行车轮碾过,留下一地尘香,黄淼淼踩着脚踏车,拼命地按着车铃,但是挡在道路上的少年依旧没有让开。

刺耳的急刹车声音响起,黄淼淼跳下脚踏车,脸色也在一瞬间黑了,张井俞推着自行车向她走来,明亮的眸子盯着她的脸。

“淼淼,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张井俞皱着眉问。

“我有事。”黄淼淼冷冷地开口,鹅黄色的裙子在夕阳下显得非常明艳,她抬起头,毫无感情的声音,听得张井俞心中发酸。

“快考试了,我们今天一起去肯德基自习,好不好?”他笑着说。

“不用了。”黄淼淼拒绝,她不想再和他这么密切地接触,反正张井俞对自己无意,她何必自找不快。

“你心里是不是有事?”张井俞看她一脸漠然的表情,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嗫嚅着,“最近你不理我,约你出来,你总拒绝我,我心里实在难受。”

“张井俞。”黄淼淼一本正经地喊他的名字,手紧紧抓着自行车把手,看到他忧伤的模样,忽然沮丧起来,“你……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张井俞听着她的语气,心跟着紧张起来,直觉告诉他,他和黄淼淼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不然一夜之间,黄淼淼为何视他为洪水猛兽,拒之千里之外?

“你……你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恰好也喜欢你,现在的你应该很快乐,为什么要来纠缠我呢?”黄淼淼心里很不安,索性把话说明白了,低声喃喃,“时月告诉我,说……说你们住在一起,是因为互相爱慕,我知道廉耻,不会从中破坏的。”

张井俞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震惊得说不出话,原来这就是原因!时月瞒着他,骗黄淼淼误会他们两个,亏他那么信任她,生日那天还让她去安慰黄淼淼。

好深的心计!

“淼淼,你听我说,这件事完全就是一个误会,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张井俞心中怒火升腾,头也不回地骑上自行车冲出去,他急切要去找时月讨个说法!

张井俞马不停蹄地冲回家,径直朝大门走去,院子里的秋千上坐着一个人,旁边温着一炉小火,上面煮着的茶香气四溢。

时月正望着张井俞微微笑着,笑容里仿佛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张井俞朝她走来,声音柔媚:“你回来了?”

厚厚的云雾盘踞在时月身后的天空,夕阳趁着一点点空隙,迸射出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翻滚出金色的光,光芒投射在她身上,一副天然的美人画。

张井俞现在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一把拉起时月,声音跟平时比起来不太正常,压抑着怒气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到底怎么了?”时月低声问,手腕处被他捏得生疼。

“你还装!”张井俞实在忍不住了,低吼出声,“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捉弄我很好玩是吗?对你而言,一切都可以拿来玩是吗?任性、野蛮、张扬跋扈、不讲道理,现在还撒谎,时月,你真令我刮目相看呐!”张井俞嘲讽地笑起来。

时月被吓到了,张井俞情绪非常激动,第一次用这么反感的语气质问她。

张井俞真的生气了,他冲进房间拿出那幅画,警告她:“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回来,你不是妖吗?你不是有本事?你拿着你的画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时月愣住了,他真的赶她走?为了一个黄淼淼,他赶她走!

她抬起头,只见张井俞举高那幅画,眼里的厌恶和嫌弃显而易见,她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从来换不来他的一丝丝在乎?她一直执着于自己人生中失去的东西,就算欺骗他,也是想要得到他的心,她并没有做过多少坏事,唯一做错的,不过是爱上了他!

“你赶我走?”时月怔怔地看着他,心一寸一寸冷下去。

“这里留不住你。”张井俞扭过头,不愿意看她,说出的话和寒冬一样冷,“如果你不走,我会毁掉画,到时候你不走也得走。”

“你敢毁掉画?张井俞,我时月怕过很多事,唯一不怕的就是被威胁,你——”时月的话戛然而止,在下一秒变成痛苦的呻吟,她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水能让她的生命特征减弱,而火却能焚烧她的灵魂,她眼睁睁看着张井俞轻轻一抛,那幅画被丢进煮茶的火炉中,燃烧得噼里啪啦直响。

“你竟敢!”时月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妖性暴露,只见她一身白衣罩体,眼珠变成了血红的妖艳颜色,左手变成了巨大可怖的黑色爪子,死死地掐住张井俞的脖子,骨子里的梨花香飘散,雪白的梨花花瓣妖娆地浮在他们周围,牵动着人的神经。

只要时月轻轻一用力,张井俞的脖子便会被她扭断。

张井俞像一棵坚韧的松树,重新抬起头,苍白的脸仰在夕阳下,他咬紧嘴唇,惨淡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时月,毫不畏惧。

小月,忘了我吧。

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人的声音。

她失去了栖身之地,勃然大怒,欲杀张井俞却因他的模样想到陈琛,时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这张和心爱之人一模一样的脸,终究下不去手。

氤氲在时月周身的黑气渐渐散去,黑色爪子消失了,时月慢慢地松手,张井俞剧烈地咳嗽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听见了死亡的脚步声。

时月茫然地看着四周,旧日黄昏,映照新颜,人间说的白首同倦,实难得见。

张井俞不是陈琛,陈琛永远不会这样伤害自己。

大颗大颗的热泪从时月的眼眶中滚落,很多,很烫,她笑自己太过痴狂,太过痴狂了,如今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时月无声地笑起来,笑容在脸上越扩越大,变成了一种绝望的悲戚,她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每走一步,都像对过往的告别。

她啊,等得太久,太久了。

等到都忘记了那个人,其实再也不会回来了。

04

张井俞咳嗽声渐渐平息了,他看着时月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走出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心软,她做错了,他不能再纵容她了。

走就走了吧。

这一次,张井俞没有瞒着沈白茶,而是把自己和时月相遇的点点滴滴,包括时月是梨花花妖的事,全部告诉了她。

意外的是,沈白茶没有表现出害怕、不解,她摸着儿子的头,笑着说:“听从内心的声音去做吧。”

至于怎么和张兆睿解释,沈白茶说交给她,总而言之,这件事算告一个段落了。

张井俞明白时月不可能回来了,他去时月房间清理她的东西,发现了很久之前失踪的一样东西,是那幅他曾偷画黄淼淼,画纸被风撕破,后改动了被搁置的画。

他再傻,也明白了时月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啊,有的,我走过的人生里,只有喜欢一个人,最诚恳。在感情里我是,你退一步,我进一步,你退十步,我进一万步。

时月曾经说过的话,那个人……是自己?也或者……自己很像她从前认识的人?所以纠缠不休?

张井俞心中百味杂陈,他狠心到底,把这幅被时月偷走的画,也扔进了火炉中,看着它们燃成一堆灰烬。

人妖殊途,现在她含愤而去,也好。

从张家离开后,时月无处可去,一个人在路上溜达。大地已经沉睡了,微风轻轻地吹着,冷落的街道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狗的吠叫。

黑沉沉的夜,仿佛时月糟糕透顶的心情,无边的墨色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时月在一条巷子里走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不对劲,她转过身,便看到一个服装邋遢,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跟踪她。

看到被时月发现了,男人也不慌张,而是大大方方地冲她咧开一嘴黄牙,猥琐地笑:“小妹妹,一个人啊?”

时月翻了个白眼,废话,除了影子难道他看到了其他人?

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女生,三更半夜,遇到猥琐跟踪男,肯定会害怕,甚至会大声尖叫呼救,可是时月的人生字典里,压根不知道“怕”字如何写。

“喂,你跟踪我干什么?”时月这才发现,她神情恍惚,走进了一条死巷子,两边是高墙,没有住人。

“小妹妹,叔叔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和你聊聊人生好不好?”男人看到时月面容清秀幼稚,以为她是哪所中学的初中生,许多初中生会上夜读班,但是一般都有家长开车接送。

他蹲守在附近很久了,今天运气好,竟然见到一个这么水灵、仙女似的小姑娘。

“来呀。”时月冲他钩钩手指,平日看多了电视剧,时月已经能猜测出男人的身份,恐怕不是流氓就是小偷,看见她一个人,以为她好欺负呢。

时月正憋着一肚子火,到处没地方发,现在有个不怕死的送上门来,她求之不得,刚好出出气。

“哈哈,现在的小姑娘真是开放!我过来了!”男人一个跨步,冲在了最前边,想要伸手来抓时月的手臂。

时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拧,发出“咔嚓”声,男人的肩关节已经脱臼,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一眼,惨叫声这才响起。

中年男人好像不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软弱无力的女生,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骂了一声,抬起脚就朝时月的腹部踢去,时月算准了他的意图,一个潇洒的转身,快他一步踢上墙头,借助一个反弹的助力,猛地踹向他的小腿。

咔嚓!又是一声,男人估计自己的腿废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黑夜中回响,男人只觉得时月像是一只小恶魔,见到时月踏着悠闲的步子,朝他走来,他挥舞着还能活动的另一只手臂,大喊:“你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要报警了!”

紧接着,男人的嘴里蹦出一连串的脏话,时月听着心烦,一个扫堂腿踢飞了一只垃圾桶,半只发霉的烂苹果飞出来,刚好堵住了男人的嘴。真是不堪一击。

时月活动着手腕,她还没热身呢,这人就只剩下半条命了。这一片黑漆漆的,说不定还有更多这样的坏人,时月从巷子里走出去,开始沿着有灯光的马路边走。

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时月走到了一条古色古香的街上,街道两旁闪烁着酒吧的招牌。

时月随便走进一家酒吧,偶像剧中的女主角,每次心情不好都喜欢来这样的地方,时月想看看,它是否真的那么神奇。

酒吧内人群大呼小叫,肆意放纵着,华灯初上的夜晚,喧闹了一天的城市开始了夜间的繁华,五光十色的昏暗灯光下,男男女女疯狂地舞动,放纵着欢乐与疯狂。

哈哈,原来这里也有跳舞的地方。

时月一下子来了兴趣,她好久没跳过舞了,只是这儿的音乐似乎太吵了点,吵得她头昏脑涨。

时月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开始翩翩起舞,她穿的是类似汉服的襦裙,青丝如瀑,没染没烫,有一种天然不经雕饰的美。

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跳的都是浮夸的街舞,或者是纯属业余,摇头晃脑的呆鹅动作,只有时月像一个真正的舞者,一回眸,一转身,一舞袖,衬得上优秀的舞蹈艺术家。

“哇哇哇!你们快看那个女生!好古典好漂亮!”

“她是学舞蹈的吗?跳得好好哦!”

“她怎么来这里啦,跳得这么好,应该去舞台啊!”

跳了一会儿,躁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自动地围成一个圈,给她腾出一个表演的空间,DJ也被她吸引了,把快节奏舞曲换成了古典音乐,灯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时月越跳越有感觉,她的轻步曼舞像燕子伏巢,跳跃像鹊鸟夜惊,美丽的舞姿闲婉柔靡,妙态绝伦。

一舞完毕,不知道是谁带头鼓起掌,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谢谢大家!”时月笑嘻嘻地鞠躬,虽然张井俞那么对她,但是她在外这么受欢迎,说明魅力不减当年。

掌声渐渐平息下来,有个西装革履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自始至终,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时月身上。

05

他拿着一杯鸡尾酒,走上前,彬彬有礼地说:“这位美丽的小姐,我能有幸请你喝一杯吗?”

“好呀。”时月正好口渴了,见到那杯绿色的鸡尾酒,还以为是果汁,就在她伸手时,一双手从她后面夺过了那只酒杯。

“不好意思,我们不喝。”那只手把酒杯还给男人,拉着时月走出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哎哎哎,讨厌鬼,怎么是你呀?”时月被他拉得脚下一个趔趄,出了酒吧大门。

宁哲低声喘气,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他本来还生气时月一个女生,怎么有胆子一个人跑到酒吧来,这个社会这么乱,她怎么没一点安全意识?可见到时月这张脸,宁哲的火气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转而换上了他的招牌笑脸。

“月儿,这是我叔叔开的酒吧,我刚好过来了,里面有很多大灰狼的,你不怕?”宁哲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令他魂牵梦萦,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噢,我不怕啊,刚来的路上,我还打了一只大灰狼呢。”时月顿时来了劲,手舞足蹈。

“你你你……打它?”宁哲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是呀,我在路上走,有个男人跟踪我,他还说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和我聊聊人生。”时月把注意力投向宁哲,天真地问,“为什么要聊人生?你们人类很喜欢玩这个吗?”

“呃……这个,你别听他的,坏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宁哲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敷衍地回答。

“噢,也对。”时月点头。

宁哲看了看她的身后,问:“你一个人?”

“嗯,一个人。”时月无语,怎么他们都喜欢说这些废话。

“没回家?”

“我没家,我是个孤儿。”

“啊?”宁哲这下更惊讶了,他只知道时月和张井俞走得近,却不知道时月的身世这么可怜,他摩挲着下巴,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之前住哪儿?”

“住……”时月一下子顿住,忽然不想说出住在张井俞家的事,于是改口道,“我一边打工,一边住在别人给我提供的住处,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做园艺师?因为我没钱交房租了。”

这一番话,说得时月都开始佩服自己,她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那你现在是……”宁哲的眼眸中俨然带上了同情。

“我没钱啦,被赶了出来,房东太凶了,我行李都忘记拿了。”时月想起张井俞凶巴巴的样子,这么说好像也不过分,张井俞把她栖身的画都烧了,她的确只能流落街头了。

“……太可怜了。”宁哲艰涩地说。

“嗯,很可怜的。”时月非常同意他的话。

宁哲想到一个好办法,提议道:“月儿,你住我家吧?我家是别墅,爸妈都在国外,只有爷爷跟我住,有很多空房间。”

时月心里乐开了花,但表情依旧很凝重,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她想考验下,宁哲够不够资格收留她。

“可是可以,只是——”时月手指着马路,“陪我玩一个游戏,我就答应你。”

“没问题。”宁哲十分有自信。

当时月说完游戏规则时,宁哲却傻眼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她说的游戏竟然是闭着眼睛,穿过车流,走到马路对面去。

“玩不玩?”时月问。

“月儿,这样太危险了,要是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宁哲犹豫道。

时月笑了一下,已经闭着眼睛往前走,其实她就是想吓吓宁哲,当她踏步到马路上时,她已经用自己的法力,布下了一个结界。

也就是说,那些疾驰而过的车是看不到他们的,由于空间不一样,自然车子也不会撞到他们,但对于时月他们来说,马路上的一切就像一场幻境,非常真实,只是造不成伤害。

时月闭着眼睛独自往前走,见她一个人闯入车流,宁哲心中一慌,顾不了那么多了,闭着眼睛挡在车来的方向,呼呼的风声和刺耳的喇叭声从耳边穿过,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时月受伤。

时月走到对面,似乎觉得很好玩,微笑着看着宁哲以一个保护她的姿势,摸索着往前走,心中不禁有几分动容。

这个讨厌鬼,似乎像个勇敢的男子汉。

宁哲也走到了对面,见他睁开眼睛,时月立马冷若冰霜,别过头,用僵硬的声音说:“好了,我答应去你家。”

宁哲后背爬满了冷汗,心脏已经颤抖得很厉害,见到云淡风轻的时月,他不想失了面子,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少女,他忽然想用尽余生去照顾。

“那走吧。”宁哲很绅士地做出“请”的手势。

宁哲家有司机,他自己也有车,这次来酒吧,他便是闲得无聊,想找开酒吧的叔叔宁浩远来玩,宁浩远比他大不了多少,辈分上是他叔叔,但是和他玩得来。

碰到时月,宁哲给宁浩远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临时有事不去了。

宁哲兴奋地开着车,这还是他第一次与时月这么近距离接触,他打开车载音乐,低缓优美的英文旋律传出来,气氛非常美好。

他本来有很多话跟时月说,但是看着时月撑着脑袋在打瞌睡,他又不忍心打扰她,把音量按钮调小,一边开车,时不时偏过头看着时月精致的侧脸。

红色的跑车平稳地在马路上行驶,平时把车开得像飞机的宁哲,轻轻踩着油门,怕吵醒了时月,也希望今夜回家的路远些再远些。

一个小时后,跑车在一栋豪华的别墅前停下来。

别墅共有三层,依山而建,离市区有点远,远远看去,别墅前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庭院,里面开满了花朵,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大路,直通向铁艺大门,大路的两旁排列着形态各异的花木盆景,让人赏心悦目。

见到宁哲开车回来,负责看家的管家打开大门,浪漫与庄严的气质,挑高的门厅,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石砌,尽显雍容华贵,逐渐出现在眼前。

宁哲放缓车速,静静地看着旁边浅睡的少女,目光含着爱意,眸子里盛满温柔的水光。

时月,欢迎来到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