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夜、火化

鲍丽不告而别,正经让我老舅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便隔三差五的找朋友喝酒解闷。找的最多的是他一个最铁的同学叫郑大宝,俩人从上中学的时候就穿一条裤子。

郑大宝又瘦又高,平时总弓个腰驼个背,脸上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在那个缺少知识分子的年代显得极为扎眼,被我老舅戏称为“二龙戏珠”。虽然我现在也“戏珠”了,不过那时我特别开心用这句话戏弄他。

当年郑大宝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他在家又是独生子,连侄男外女也没一个。但他偏偏特别喜欢小孩,于是这满满的爱心便泛滥到我的身上。只要有机会,不管干啥都愿意带着我。我就说一件事吧,郑大宝最爱领我去看电影,每次进电影院之前都得给我买一串糖葫芦。那时候的糖葫芦不像现在都去核,山楂里难免有被虫子蛀过的。在漆黑的放映厅中,他一个一个给我掰开检查,然后才让我吃。就这份耐心不管别人有没有,反正我肯定不行。

郑大宝这人虽然心肠特别好,却也有个缺点,就是嘴碎。不管多少人,都能听见他逼逼叨叨的巨能白话。所以,经常也招人不待见。

一个星期六,我老舅和郑大宝又出去喝酒,也带着我蹭好吃的。我老舅边喝边宣泄郁闷,晚上七多点钟,俩人都喝的差不多了。出了饭店门,郑大宝有点高,他搭着我老舅肩膀继续絮叨:“我跟你说,小华,我觉得呀鲍丽就是不想跟你处了,跟鬼呀神儿的不发生关系!你,压根儿就不该往心里去!”

我老舅喝的也不少:“她愿不愿意跟我处能咋的?这事不清不楚的,合计不明白我老感觉挺窝囊。”

郑大宝使劲拍着我老舅的后背:“你还窝囊啊?你还吃亏了是咋的?”

我老舅抖掉他的手:“我就不信还真有鬼啊?”

说也巧,俩人唠到不信有鬼的时候,正好走过路边一大堆不知道是谁家刚烧的纸灰旁边。我老舅随意抬脚踢了过去,纸灰扬起的瞬间忽然平地刮起一股旋风,把灰渣子吹了我老舅一身,还迷了眼睛。

我老舅连忙往下拍打,边拍边抱怨:“哎我去,什么破玩意……”

郑大宝却连忙双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无心的无心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老舅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你还真信呐?”

郑大宝扶扶眼镜腿:“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嘛。注意点没坏处,我跟你说,小华,你刚才那下不应该踢啊。”

我老舅哼了一声:“那你也觉得鲍丽说那些事有可能是真的了?”

郑大宝很无奈:“你咋这么哏呢?真不真能怎么的?现在人家都走了,你俩也已经吹了。”

我老舅觉得跟他解释不清:“你咋就听不明白呢?跟鲍丽没关系,我就想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郑大宝一咬牙:“行,咱俩现在去火葬场,找人问个明白!”

我老舅一愣:“现在?都下班了,找谁呀?”

郑大宝一副理所应当的架势:“就找那个看骨灰的老头,你见过那个!”

我老舅犹豫了一下,八成也是借着酒劲:“行,现在就去。”

我敢打赌,当时两个人肯定都喝潮了,要不也不能决定马上骑车过去。当然了,不骑自行车也没别的办法。公交早就收了,出租车一般不愿意往那去,据说去一趟火葬场至少三个月拉不好活。就算有司机愿意拉,他们在那个地方肯定也找不到空车回来。

俩人把我送到我姥儿家楼下,让我往家带话说他俩找同学去喝下半场,晚些回来,便骑着自行车走了。一直到下半夜,有人咣咣砸门。我姥爷披上衣服出去看见两个大盖帽站在门口,说我老舅跟人打仗了,脑袋受了伤,让家属马上过去处理一下。我姥爷和我妈赶紧穿衣服出门,第二天早上才把满身是血头上扎着绷带的我老舅和一身灰尘暴土的郑大宝领回了家。

一进门我姥儿劈头盖脸的问:“你俩又惹啥事儿了?是不是郑大宝嘴欠惹着人了?”

郑大宝吓得一缩脖:“婶儿,这次真不赖我……”

到底赖不赖郑大宝无法考证,不过去火葬场的主意确确实实是他出的,想跑也跑不了。

话说我老舅和郑大宝骑了十七八公里的车往火葬场去。虽然是夏天,可火葬场毕竟在郊区,俩人越骑越冷。好不容易捱到那天跟鲍丽分开的公交站,我老舅有点含糊了:“我那天是白天来的,晚上有点认不出来了。门在哪呢?”

郑大宝单脚点地给我老舅当向导:“这火葬场有俩门,你从这往东是正门,往西是给拉死人的车走的。”

我老舅突然想起了什么,问:“火葬场有俩门?分正门和后门?”

郑大宝耐心解释:“这地方挺有意思,两个门冲一个方向。他们内部人好像爱管走死人那门叫后门。”

我老舅纳闷了,那天他八成是下了车直接往西了,可鲍丽告诉他,火葬场只有一个正门啊?

郑大宝开始策划:“小华,咱俩走正门收发室的肯定拦着不能让进。咱俩往后门溜达溜达。”

还真让他蒙着了,后门虽然上了锁,可果然没人看着。俩人把自行车锁好翻墙爬了进去。

火葬场确实不是一般的地方,不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反正这里让人觉得不舒服。院里的房子被浓密的植被遮遮掩掩,郑大宝只跟车从后门进来过一次,现在黑漆马乌的分辨不出方向。我老舅突然拍拍他:“我想起来了,你看前面那个大铁门,应该就是我看到憨子的地方。”

郑大宝明显没我老舅胆子大,微微颤抖的问:“炼人炉啊?”

我老舅点点头继续往前走,郑大宝一边跟着嘴里一边碎碎念:“百无禁忌啊百无禁忌,麻烦借个光……”

我老舅被他念得闹心了,狠狠瞪了一眼:“你消停会不行啊?”

郑大宝心里打怵口中拉硬:“不懂别捣乱,我这叫有备无患。”

来到焚尸间门口,“闲人免进”的大字下面挂着一把大铁锁,看样子里面没人。我老舅挥挥手:“我认识道了,骨灰存放处往那边走。”

快到的时候,郑大宝脸色发白的说:“小华,我说了你别害怕,前面咋好像站着一排人呢?”

我老舅眯缝眼睛仔细观察:“哪有啊,瞅你这点胆吧。要不你搁这等着,我自己去。”

郑大宝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十分尴尬:“可能看错了,好像是树。走吧,走吧。”

我老舅揶揄了一句:“你真是二龙戏珠!”

两人磕磕绊绊总算找到了骨灰存放处,大门边上的窗户里映出明亮的光。看到有灯郑大宝心里踏实不少,又听我老舅确定就是那个地方,便急匆匆地想过去敲窗户。

就在他马上走到窗前的一瞬间,我老舅一把把他拽住,俩人靠在了窗边的墙上。郑大宝吓了一跳,差点没喊出来,我老舅赶紧对他比划一个收声的手势,压低嗓音说:“你先等会,我好像看着憨子在屋里呢。”

郑大宝无比惊讶:“啊?你不说憨子死了吗?”

我老舅拿出在部队里学的侦查本领,探出半个脑袋往屋里瞧了一眼:“一个老头,一个男的。老头就是看骨灰的,那男的就是憨子,没错。”

憨子和老头正在屋里喝酒,似乎喝了挺长时间,已经进行到吹牛逼的阶段。憨子得意洋洋的说:“我跟你说,老张,也就是我胆大,要是换他们谁谁谁早他妈拉裤兜子了。”

老张附和着:“憨子,我还真服你。太吓人了,死人说翻身就下床了,我还以为不得给你吓个好歹的。”看样子他们在聊那个煤气中毒的人死而复生的事情。

憨子拍着胸脯:“不是跟你吹,这算啥事啊?能吓着我?哪个月我不得烧几个活人啊!”

老张被他这话吓到了:“啊?咱单位传那些事是真的呀?”

憨子笑得特别得意:“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你别上外边瞎传去。这事就咱几个火化工知道,谁也不能告诉啊!”

老张急忙点点头:“你说,你说。说完就烂我肚子里了。”

憨子喝了口酒:“没死透就送来的多了!一般都是推炉子里让火给烫醒的。你是没看着过呀,叫唤的老惨了。家属搁小镜子里看着尸首能自己坐起来,还都以为是筋烧抽了呢,他们光能看着人听不着动静啊。哎呀妈呀,老张,别提了。你别看我是干这个的,我死了以后绝对不火葬!”

老张被惊的目瞪口呆:“真的啊?老有这种事吗?”

阚子皱皱鼻子:“哪个月不得有三个四个的?从来没有进炉子之前缓过来的,就煤气中毒那老哥儿是头一回,他点子得多正啊?”

老张倒吸一口冷气:“是够正的……那人在炉子里活了就不合计救救啊?”

憨子呵呵一笑:“救啥救啊?烧成那个样救出来能咋的?还不如给个痛快的。再说了,你知道有多少老头老太家里都盼着死呢,你给他救回来算啥事呀?我还得停炉熄火,又不能算绩效,何苦来的呢?”

老张的好奇心还真挺足:“那他们几个都烧过活的吗?”

憨子点点头:“都烧过。进炉子里烧了不吓人,他还能跑出来咋地?顶多膈应膈应。你要是正给那炉子预热呢,一回头死人站你身后了,你知道他能把你怎么着哇?”

老张一顿干笑:“就是就是,来,喝酒!”

我老舅和郑大宝在窗外听的心惊肉跳,正犹豫着还要不要进去的时候,里面的话题转换了。

老张说:“憨子,鲍丽真就扔了咱们这铁饭碗不干了,自己下海去了?”

憨子口气很无奈:“啧,上次我不给她那对象吓唬跑了吗?整得她特别生我气。也赖我了,后来不该跟他放狠话。”

老张八卦的乐了:“你跟他放啥狠话了?”

憨子长叹一口气:“哎呀,我说她要是继续跟那小子好不跟我,我就拿把刀把她和那小子全都整死。老娘们胆小,可能害怕就跑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