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夜、羊毛砬子

冯秦秦一个多月没来上学,刘老师也没说为啥。不过我挺高兴,不用守着课桌上的三八线,还能把书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简直太爽了。

爽了不到一个礼拜,我们班新转来一个男同学。胖乎乎的,剃着短短的小球头,还有着一个女孩名字,叫李叶。

刘老师把他领到讲台前,简单介绍,又比量了一下身高,然后将他暂时安排到冯秦秦的座位上,我的同桌就成了一个男孩。

刚开始,李叶挺腼腆的,不咋说话。当天下午,麻主任上我们班问了一个问题:“谁没有爸爸,请举手。”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麻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李叶缓缓将小手举了起来。麻主任点点头,继续问:“谁没有妈妈,请举手。”

班级里鸦雀无声,举手的还是李叶。麻主任也一怔,把李叶叫到走廊细问了几句便放了回来。

坐在后面的女班长十分三八的拍拍李叶肩膀,询问他的家庭情况。李叶一点不隐瞒,说他爸爸妈妈也离婚了,他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其实,麻主任问的根本不是这回事,她想统计父母去世的学生,好在下一次大队会上增加一个慰问环节。但是相似的境遇让我对李叶产生了亲近感。

李叶绝对不是老实孩子,没几天便和我们打成了一片。他和许文彬的蔫淘完全不一样,李叶是真淘,淘得特别有创意,而且这种淘一直保持到了今天,回头我赶上哪段讲哪段。

星期三下午老师开例会,上两节课就放学。我和许文彬跟着李叶,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小公园,名字很雅,叫怡静园。因为毗邻南运河而建,所以我们一般愿意称呼为带状公园。之所以选择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免费。上游门票两毛五的万柳塘设施当然更好一些,不过许文彬穿了条特别瘦的裤子不方便跳墙,只能退而求其次。

虽说出来玩,可二年级的小孩哪有那么多正能量游戏,也就顺着河边的羊肠小路一边溜达一边唠嗑儿。走了没两步,路中央便出现了一只黄褐色的毛毛虫,身体一伸一缩的向前蠕动,翻译成东北话叫羊毛砬子在沽涌。

这种虫子在秋季特别常见,有些年头甚至能泛滥成灾。我从小天生怕虫子,没理由的怕。据我妈说,刚会走路的时候从来都躲着草坷垃,我妈以为我是怕绿色,终于在咿呀冒话的时候证明,我是惧怕隐藏在绿色中的各种小精灵。所以,看见羊毛砬子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阵的不舒服。

李叶跟个野人一样,伸手就把羊毛砬子捡了起来,抻得足足有两倍长,虫子在他手中激烈的挣扎着,却始终逃不出那双足以致命的魔掌。

我既佩服又膈应,但不敢表现出来,怕他再用羊毛砬子吓唬我,以前我可没少吃这种亏,于是故作镇定的说:“你不怕它蛰你手啊?”

李叶一脸的不在乎:“怕啥呀?我跟你说,手心没汗毛,它蛰不着。你别让它挨着你手背就行。”

许文彬对这东西应该没有我怕的厉害,但估计也不像李叶那么喜欢:“多恶心呢,老师讲了羊毛砬子是害虫。”

李叶听完来劲了:“所以才应该多消灭点!”说着捏起虫子的一头,又撅了根尖细的树枝,“看我给你们表演一个火箭蹿屁眼儿。”说完把树枝扎进了虫子的尾巴里。羊毛砬子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冒出一股翠绿色的**,然后不动了。

已过而立之年的李叶曾经说过:“我小时候祸害过的性命太多了,所以现在得少吃肉,赎罪。”可当年的李叶还没有滋生出这样的觉悟,虐杀完一只羊毛砬子后意犹未尽,出了一个主意:“咱们比比看谁消灭的害虫多呗。”

消灭害虫可以算得上是件正义的事业,许文彬并没有反对,不过他肯定不敢像李叶一样将虫子拿在手里,便捡起根粗树枝,喊了一句:“看我的无敌降魔杵。”把一只趴在树干上的毛虫拦腰截断,完事之后还指着树干对我说:“老陈头,这还有一只交给你解决!”边说边把降魔杵递给我。

说实话,我腿肚子都有点转筋,不过这个时候拉胯肯定能被人看出来我的恐惧,干脆眼一闭心一横,照着那只无辜的虫子狠狠扎下去,算是纳了个投名状。可就是这一发狠,居然让我突破了心理障碍,这东西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呀。于是,同他俩约定好去河岸边分成三个地段,比比谁杀的多。

这是我这一生中干过最残忍的一件事情,直到现在想起来还不禁发指。

战胜恐惧突破自我是种特别痛快的感觉,我渐渐疯魔起来。我相信,人的骨子里是嗜血的,杀生是会上瘾的,不管年老或者年幼。片刻功夫,河岸上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手起棍落,一只只弱小的生灵喷出绿色的粘稠汁液,失去生命。

正杀得性起,草丛里突然钻出一只足有铅笔那么长的巨型羊毛砬子,我一看兴奋的不要不要的,举起无敌降魔杵便扎了下去,羊毛砬子瞬间痛苦的翘起两头,可我惊讶的发现这只虫子身体里流出的不是绿色粘液,而是鲜红的血。

我吓了一跳,想叫远处的许文彬和李叶过来看。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你别整了,你看那些虫子多疼啊!”语气很平静,还透着一丝哀婉。

我猛一回头,说话的是个男孩,应该比我大点,三四年级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跟我一样的化纤校服,浑身湿哒哒的,头发打着绺。我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呆呆的望着他。

他指指地面,慢悠悠的说:“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死不了就能感觉到疼啊。”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只巨型的羊毛砬子正拖着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的后半截身子,艰难地向草坪里沽涌着,地面留下一条殷虹的血迹。

我再一回头,说话的男孩不见了。抬头看看四周,除了远处的李叶和许文彬哪还有别的人呢。

我后背一阵阴冷,疾步跑过去找他俩汇合,强装镇定的说:“不玩儿了没意思,咱们往里溜达溜达吧。”

李叶已经把周围的羊毛砬子杀的差不多了,又捎带手灭了几只别的害虫,看战绩肯定他是翘楚,便拍拍手叫上许文彬一起往怡静园深处走。

走了不久,迎面出现一间水泥外墙的公共厕所。厕所是传统的粪坑结构,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屎尿味。我条件反射当时尿意横生,问他俩要不要一起放放水。他俩嫌臭不肯进去,我只好捏着鼻子,独自走进厕所。

刚掏出丁丁尿了一半,从外面走进了一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大哥哥,斜挎着书包敞着怀,嘴里不伦不类的叼着半截烟。我心里一翻个儿,像我们这种老老实实的低年级学生,最怕一看就是小混混的中学生了。

果不其然,厕所里没有其他人,中学生却紧挨到我身边脱裤子。我加速将**里最后一点尿挤出来就想开溜,他一把抓住我的后脖领子,痞气十足的问:“小子,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吓得一缩脖:“咋的了?”

中学生把烟头吐到尿池里:“你认识我不?”

我看看他的脸又摇摇头,他嘴歪眼斜的一笑:“带钱没,借我点。”

我虽然才二年级,但这种场面没少见,虽然还是担心会挨打,不过兜里确实比脸都干净,于是继续摇头。

中学生提上裤子,一把把我的书包抢过来,很有经验的在里面翻了翻:“门口那俩小子跟你一起的啊?你去把他俩叫进来。”

我说:“你先把书包给我呀!”

他不屑的哼了一声:“书包给你你再跑了,麻溜儿快去!”

我悻悻的出来,他俩第一眼看见我就问:“你书包呢?”

我垂头丧气地说:“刚才厕所进去一个大孩,把我书包抢了,还让我叫你俩进去呢。你俩身上要是有钱赶紧跑,啥也没有他就能把书包给我。”

李叶听得很气愤:“刚才不就进去一个人吗?咱仨还打不过他呀!”

对呀,咱仨还能怕他一个呀!转身威风凛凛的领着李叶和许文彬杀了个回马枪。

事实证明,三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完全不是初中生的对手。我们仨人六只手不但没救回我的书包反倒让他修理了一顿。

中学生可能怕在厕所里打斗会脏了自己衣服,一手一个将许文彬和李叶拖到厕所后边的一棵大树底下,我当然不能不仗义的丢下他们独自逃跑,便也跟了过去。三个人垂头丧气的蹲成一排,中学生从包里抽出我的作业本看看封面:“我知道你们仨哪个学校的叫啥名了。明天中午一人给我带五块钱送到这来,要不我上你们学校堵你们去……”

话没说完,上方树冠里掉下黑乎乎篮球大小的一团东西,正中他脑瓜顶。那东西在他头上炸开了花,中学生一声惨叫,不是别的,而是一堆抱在一起的羊毛砬子。

中学生吓坏了,连忙用手往下扑打,可那些毛茸茸的虫子像有意识似的直往他脖领子袖口里边钻。中学生被蛰的吱哇乱叫,边脱衣服边喊我们帮忙。

我们就算再善良,也听过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见他这副狼狈相,高兴还来不及呢,纷纷上手捡回了自己的书包抱在怀里。中学生鬼叫着朝我们扑过来,我们连连后退不让他抓到,这时树上又掉下来一团比刚才还大三四倍的毛虫球,直接给他拍趴下了。

我和许文彬李叶这才反应过来,撒腿就往公园外边跑,至于那个中学生后来怎么样,反正没听说过有人在怡静园被羊毛砬子蛰死的传闻。而且学生毕竟是学生,不是职业古惑仔,所以也没人上学校门口堵我们仨。

不过麻主任的安全教育里确实有这么一条,不让我们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去公园,反面教材是我们学校一个四年级的男生在公园里被人抢劫还扔到了南运河里,差点没淹死,昏迷了两天才抢救过来。

在一次高年级辅导低年级同学的活动中,我有幸认识了反面教材里说的那位倒霉蛋。他跟我们讲,昏迷的两天里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毛毛虫,在南运河边先是阻止了一个小男伤害他的“同类”,又狠狠地蛰了抢劫他的中学生一顿。

不过李叶不信邪,他后来又自己从家带了一把锤子再次独闯怡静园。这次,又是一个大哥哥热情接待了他。在取得了李叶的信任后,借口看看他的锤子,连锤子,和他身上的五毛钱一块抢走了。

可李叶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他认为正是因为自己的锤子很有威慑力,才迫使中学生不得不从强攻改为智取。这个进步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虽然他因为丢了锤子,挨了他爷一顿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