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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停棹没有哄过女孩子,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让桑如高兴。

只见她拿着纸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儿,忽而抬眼看向自己,那双眼睛弯弯的,眼底尽是笑意。她说:“周停棹,你真是可爱。”

他反驳:“我不是。”

“你是。”

“不是。”

“是。”

周停棹就不说话了,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一个一米八几的男生怎么能和“可爱”这个词产生关联呢?

换座位只用了小半节课时间,后半节课老郑直接布置了周末的数学作业—两套试卷。桑如拿着课本和辅导教材,边做边查漏补缺。

其实梦里的她能记得一些高中的知识点,虽然印象比较模糊,但比现实中工作之后的自己要记得清楚些,看来可能是老天爷都觉得让她在梦里还要准备高考实在太不地道,就给了她一些额外的加成。但总归还没太适应高中的刷题生活,第一套卷子她做得颇为艰辛。

临近下课,周停棹拿了套她没见过的卷子给她,说:“这是隔壁学校的模拟考题,你要不要做做看?”

桑如这才隐约想起来,周停棹的父母都是老师,拿到这些卷子应该很容易,便果断地说:“要。”

周停棹把卷子给了她,低下头接着做题。

他的脸部轮廓很硬朗,看得桑如有些心痒。

她矮下身靠过去,把下巴放在他的臂弯上,但控制着力道没真往下压,仰着头说:“明天就是周末了。”

像撒娇一样。

周停棹就这样微垂着眼眸看她,没说话,等着她的下一句。

“你有约了吗?”

周停棹摇了摇头。

离得太近了。

“那现在有了。”桑如退回去坐好,指头在刚收下的试卷上点了点,说,“一起做题吧,周停棹,像考试那样计时,咱俩比一比。”

第二天,桑如用蒋女士的化妆品化了个淡妆,到市图书馆门口的时候,周停棹已经在那儿了。

他很好认,白衬衫黑长裤,扑面而来的清爽感,但被那副眼镜和严肃的神情压着,又生生多出几分书卷气。

周停棹长大后也总是穿衬衫,只不过打了领带、套着西装,少了这份少年感。

有时候,周停棹也会穿着这样一身靠近她。直到正经衣服全沾染上混乱的气息,他便会带着点调笑的意味说:“这身衣服是穿不了了。”这种时候,桑如就作势踹他,回道:“拿去干洗。”

模样是不太一样,但桑如却意外地察觉到,这两种感觉她竟都很喜欢。

虽然时间还早,图书馆里已经有不少人。两个人找到自习区,桑如先一步在角落里的一张单桌落座,周停棹停下脚步,在她对面坐下。

开始时心猿意马,做起题来却不自觉地认真起来。

周停棹从腕上解下的手表就放在中间,两人能听见指针在走。

桑如不知道这次的梦境到哪里才会结束,索性把老郑布置的数学卷子全都做了找手感,现在写起来还算顺畅。

第一页的最后一题快写完时,她听见周停棹在翻页,心想:竟然没落后他多少,我还是挺厉害。

模拟题不算难,最后一问好好演算一番也解了出来。当了社畜之后会发现,做题真是解压的好方法。桑如写完舒了口气,一抬头正对上周停棹的目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盯着她看的。

周停棹的眼神有些躲闪,但还算镇定。

桑如心情颇好,牵起嘴角对他笑,用口型说:“写完了。”

周停棹低头在草稿纸上写:

要看答案吗?

推过来,桑如在上面回:

要看。

周停棹拿出答案,对到最后,桑如错了道填空,他全都对。桑如把那张写了答案的便笺纸挪过来,故意写道:

你是不是偷看答案了?

周停棹一笔一画地写道:

没有。

已经很分心了,没答错是运气好。

周停棹紧抿着唇,发觉自己最近确实不太能静下心来,这不是好现象。

桑如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没有就没有吧。

她又写一句过去:

再来一张吗?

周停棹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应,没有任何犹豫。桑如暗叹他是不是有点太爱学习了,写:

我去那边买杯饮料,过会儿再继续?

周停棹点了点头。

桑如又问:“你喝什么?”

他一脸认真地思索一番后,低头认真写下几个字,桑如一看—

和你一样。

桑如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周停棹却移开了视线,神色不大自然。她就这么盯了他一会儿,不由得笑了一下,起身离开。

这是图书馆里唯一的饮料店,卖的东西种类很杂,放眼望去,矿泉水、牛奶、奶茶、咖啡,甚至是茶,应有尽有。不过除了矿泉水,其他饮品的味儿也都挺寡淡的。

遵循长大后的习惯,桑如点了两杯拿铁,掏出手机,然后一下愣住了—

十年前,手机支付还没普及,更没有遍地的二维码可以扫,而桑如完全忘了这一茬儿,压根没带现金出门……

桑如不死心地把口袋翻来覆去又检查了一遍,除了摸到一张卷皱的糖纸,依然什么也没有。店员已经在做咖啡,现在说不要也晚了。

…………

难不成要回去问周停棹要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桑如自己已经是成年人的心理压了下去。但周停棹就好像听见了召唤似的,等桑如回过神来,旁边已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柜台上则安安静静躺着几张钞票。

周停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桑如看看他,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

桑如耸了耸肩,说:“好吧,下次我请你。”

周停棹顿了一下,点点头。

桑如想了想,又把刚摸出的糖纸塞到了他手里,说:“说话算话,你可以拿这个来找我兑换。”

拿上咖啡,他们没着急回座位,而是去了外头的露台透透气。

这里零星坐着几个人,桑如挑了一处阴凉的位子。周停棹在她对面坐下。

楼下是一片人工湖,水还算清澈。桑如盯着几尾游鱼,不觉开始出神,也没发觉自己的小表情都落进了某人的眼里。

周停棹没有光明正大地一直盯着她看,只是时不时地投过去一眼,正捕捉到桑如骤然拧起的眉头。

“好难喝。”桑如转过脸,苦着脸控诉着咖啡的口感。

周停棹冷不防地与她对视上,心下空了一拍,旋即冷静下来,嘴角浮起一个轻浅的弧度。

“笑我吗?”桑如佯作不可置信的语气,伸手拿过他的那杯,“让我尝尝你的。”

说完,径直要把吸管含进口中,却在接触到吸管时停下,抬眼望向了周停棹。

他神情呆愣,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桑如拉开些距离,继续征求他的同意:“可以吗?”

周停棹的视线在他碰过的吸管和她的唇瓣之间游离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

桑如弯唇笑了笑,低头垂眼,尝了一口他的咖啡,再抬头时质疑道:“你这杯怎么比我的好喝?”

周停棹很惊讶,又听桑如说:“不信你试试我的。”

说着,就将自己这杯推了过去。

周停棹迟迟不接。

桑如又追问:“嫌弃?”

“不是。”周停棹嘴上这么说,语气却莫名显得很苍白。内心天人交战后,他终于还是妥协。

桑如托着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只见他左手修长的手指扣在杯上,拿起咖啡送到嘴边,还有些犹豫,最终启唇,轻轻含住了那根吸管。

桑如偏过头,掩饰性地咽了下口水,又清了清嗓子。

还是周停棹先开口:“我觉得……味道一样。”

能不一样吗?

不过桑如没这么说,只是随口应了句“是吗”,也就将自己的换了回来,默默喝了好大一口。

周停棹看着她啜饮的动作,下一秒敛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脚尖忽而被轻轻地碰了一下,周停棹再次抬头,问:“怎么了?”

桑如问:“过会儿比什么,还是数学吗?或者语文?英语?”

“我都可以,看你。”

“那英语?”

“好。”

效率极高地定下了之后的计划,这一小段空闲的时间也就被慢慢拉长。

桑如百无聊赖地晃着腿,晃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得劲,挺直身子的同时把腿也伸了出去,意料之中地,碰到了周停棹的腿。

玩心顿起,桑如悠闲地玩起了某种攻防游戏,时而撞他脚尖,时而一左一右地挟制住他,幼稚得好像只是在打发时间。

周停棹却愣住了。

他曾经到过一片老城区,有栋房屋似是许久没人打理,爬山虎肆意生长着,爬满了整面墙。那时正值季节交替,斑驳的老墙上攀附的一半是苍翠生机,一半是凋零枯藤,它们交错复杂地缠结在一处,密密麻麻,仿佛能缠住人的心魂,叫他匆匆一眼便许久喘不过气来。

现在他自己成了那面墙,藤蔓正潜滋暗长。

他迟缓地加入游戏,两腿靠拢,用了些力气制止桑如的动作,竟叫她进退不能。

于是,桑如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长大后的雷厉风行、擅长同人斡旋的风格,或许都是由这个阶段而来,是一脉相承的强势。只不过,她把他这个人从自己记忆深处挖掘出来时,恰好遇上了他还算青涩的年少时期。

仅剩的**在塑料吸管中逆流而上,发出窸窣的声音,桑如三下五除二地喝光了咖啡。在发现桑如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之后,周停棹也默不作声地退回了安全区域。

桑如翻过这一页,招呼着:“回去吗?”

周停棹也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应声道:“嗯。”

之后的英语比赛,桑如就有点心不在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篇阅读理解太长,她怎么读都读不进去,但表面上还得维持镇静。

周停棹也好不到哪里去,顺畅的解题思路好像被人打了无数个结,走一步,停一下,脑中蹦出来的除了英语单词,还有那种被轻轻碰撞,或是挤压的触感。

青春时期的任何一些细微的来去,都能成为少年人心中燎原的火种。当时他们缄默不言,都以为这只是一阵个人世界里的飓风,而对方毫不在意。

两人分别于午后的街头,勉强吃了一顿尴尬的午餐,桑如打消了跟他共度一整天的念头。

她意识到,自己的某些举动有些不合时宜了,也终于意识到梦里的周停棹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欺负”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先回家冷静一下,睡一觉,没准就能“睡醒”了。

醒了就好了。

“抱歉,你别放在心上。”桑如最后说。

周停棹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手不自觉地攥紧。

她没有说明白“别放在心上”究竟指的是什么,周停棹这才突然发现,自己或许是个悲观主义者。

回了家继续独处,思绪在深夜里泛滥,少年的情感是樊笼锁不住的困兽,把他一点一点地吞噬。

过了良久,周停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重重地靠回椅背上,用手臂挡住眼睛。与光线隔绝后,脑海里竟还是她的样子。

原来一个人真能因为另一个人而变得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