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记者伸出了黑手

我们现在又是这个一票否决制,又是那个一票否决制,不管什么事,都要搞个一票否决制。我要是得罪了一个记者,引来一群记者怎么办?所以遇到这种事,我们只能认栽,破财消灾,破财能消的灾就不是灾。

1.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舆论已经沸反盈天,继续装聋作哑实在滑稽,主管部门的口风开始松动,《在现场》栏目组接到通知,对“江海明二次碾压致人死亡案”的报道不渲染,不炒作,严格按照江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新闻通稿报道,虽然做了严格的限定,但毕竟可以报道了,这也算是一大进步。

乔海免不了有几分幸灾乐祸,派出记者前去采访,到了下午又亲自操刀,在新闻通稿的基础上,多用了几段同期声增加现场感,一共做了两分钟的新闻,可是他没想到,石台长竟然亲自审片,将稿子砍短到二十一秒,而且不准使用同期声,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就是一条干巴巴的庭审新闻而已。

乔海连连点头,不停地称赞:“还是石台长想得周到,我只考虑到新闻价值,而没考虑到其他了。”

石强冷哼了一声,说道:“新闻价值?这破事有什么新闻价值?这件事情如果没人炒作,谁会把它当新闻看?”

几句话说得乔海冷汗直冒,他立即明白自己失言了。石强此前是文化旅游局的局长,并没有干过新闻,两年前服从组织安排到江城电视台出任台长,这两年,坊间对他的非议声就没断过,不懂业务是他的致命伤。如今,乔海说他考虑了新闻价值,言外之意是不是说石台长没有考虑新闻价值、甚至不懂新闻呢?想到这一层,乔海心里直打鼓,点头的频率明显加快,几乎接近五十赫兹,这是交流电的频率,照这样下去,他马上就能发电了。

他说:“石台长批评得对,这事确实没多大意思。”

如果乔海的头继续点下去,可能会引发一场灾难,周围所有的生命体可能都会被电死!还好就在他即将变成发电机前的那一刻,石强离开了办公室,他的脑袋立即停了下来。

乔海点完头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工作了。这几天,他的心情就像是坐着过山车忽上忽下,他本以为冷秋燕一死,自己马上就能得到重用,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频频到石台长面前表现,到了早请示、晚汇报的地步,但是石强对他一直不冷不热,这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石台长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尽管心下狐疑,但是他却依然赔上了十二分的小心,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更加紧密地跟随在石台长身边,这个时候,石台长如果扔出一个塑料飞盘,他都能一个箭步冲出去用嘴叼回来。他在人前人五人六,石台长让他“这几天先盯着”,他便觉得自己拿了尚方宝剑,时时以制片人自居,每天安排记者采访,审阅记者稿件。古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乔海不管那套,他相信这是领导在考验他呢。现在,片子被砍了一分半钟,版面立即紧张了,他便安排一人去做复旦研究生投毒案,质疑复旦大学在实验室危险品管理方面有疏漏。

新闻播完后,他没有立即回家,连夜安排明天的采访任务,市领导又有什么重要会议了,哪个领导又要会见来宾了,人大政协又要去哪儿调研了……也算是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男记者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寒霜,乔海招呼道:“董震,你怎么还没回家?”

董震哼了一声,问道:“干吗?”

乔海讪讪一笑,说道:“哎呀这个……那个……我跟你说,你那条新闻也不是我要毙,昨天市里又有宣传通知,说最近城管的负面新闻太多,不能连篇累牍地报道。”

董震却说道:“乔海,你要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乔海一阵窘迫,打着哈哈说道,“你看你这话说的。”

“哼哼,”董震弯下腰,嘴巴几乎贴到了乔海的脸上,说道,“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你什么意思?”乔海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把话说清楚点儿,我做什么事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董震却压根不理他,斜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汇成了一个四字成语:“沐猴而冠。”他哼出四个字之后便扬长而去了,留下一个乔海目瞪口呆地坐在位子上,脸色臊红,心跳加快。

正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乔海很奇怪,今天记者们怎么都这么敬业?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乔制片辛苦啦,我就知道乔制片肯定还在办公室。”

乔海虽然还不是制片人,但是早把自己当制片人看了,此时一个陌生人如此称呼自己,换作别人早就惭愧得不知所以,但是他却开心得要命,心里是乐开了花。

来人是何少川,跟董震的满面寒霜不同,他是一脸的春风一脸的笑容。乔海连忙起身招呼:“这么晚了,什么风把何警官吹来啦?”

何少川笑道:“乔制片忙完了吗?”

乔海看了看电脑,说道:“差不多了,你说。”

“要不你先忙?”

“不急不急。”

“好,那就直说了!”何少川是真的直说了,他直来直去地说道:“你对我说谎了。”

“啊?”乔海的脸立即红了,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谎了?”

何少川嘿嘿一笑,将一张照片递到乔海面前,说道:“这人是你吧?”

乔海接过照片一看,那是电梯里的监控照片,虽然像素不高,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电梯里的人就是他。

“这个……是我,怎么了?”

何少川指着照片上方说道:“你看看日期,四月十八日晚上十一点三十分,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乔海嘿嘿笑着,问道:“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四月十八日晚上,冷秋燕遇害,你上次告诉我你在家里,”何少川点着照片,说道,“这个你怎么解释?”

乔海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他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捏捏耳朵,一会儿捋一把头发,期期艾艾地说道:“没想到,你们调查得这么仔细,嘿嘿。”

何少川没再理他,只是一直盯着他看。乔海老大没趣,只好主动说道:“那天晚上,我跟朋友约会去了。”他偷眼看了看何少川,何少川还是没有说话,他只好继续说道:“这次是真的,上次也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觉得这事跟案情没什么关系。”

何少川终于说话了,一开口比刚才的董震还要冷:“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

“是,是,”乔海又开始连连点头了,但是因为何少川不是他的领导,所以他就没有把自己变成发电机的打算,点头的频率慢了很多,充其量也就是小鸡啄米。

“跟谁约会?”何少川继续问道。

乔海沉默了,牙齿不停地咬着嘴唇,似乎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过了半晌,他终于一横心,说道:“那天晚上,我约了高峰镇的镇长郑浩。”

“高峰镇?”何少川说道,“就是前几天城管打小贩的地方?”

“对,”乔海说道,“郑浩来找我,希望我们不要连续报道了。”

“哦,找你说情的。”

“对,”乔海叹口气说道,“为这事,记者还一直跟我怄气呢。”

2.打人城管不是临时工

都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可是郑浩早晨起床之后右眼一直在跳,等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金哈实业又有工人跳楼自杀了!算起来,这是这家工厂半年来第十二个跳楼自杀的工人。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企业只要把赔偿安排到位就行了,有前面十一个人的经验,这次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郑浩郁闷的是,今年区里给高峰镇的安全生产指标是五十个人,也就是说死亡人数不能超过五十个,金哈实业竟然占了将近四分之一!而这家企业又是市里的重点企业,对拉动GDP不可或缺,郑浩对它一点办法都没有,郑浩只能在电话里交代一定要及时赔偿,安抚家属情绪,防止酿成群体事件,并督促金哈实业在每栋楼下安装防护网。

电话放下没多久,他连泡杯茶的工夫都没有,电话又响起来了,这次是高峰镇卫生局长打来的,情况很严重:“镇长,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刚通知我们,前几天那个发烧病人确认是人感染H7N9禽流感疑似病例。”

听到这个消息,郑浩脸都绿了,春天以来,H7N9禽流感开始肆虐,没想到江城市竟然也出现疑似病例了,他知道所谓疑似病例只是没有得到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复核确诊而已,而大部分疑似病例的确诊只是早晚的事。

“病人情况现在怎么样?”

“持续高烧,没有好转的迹象,省卫生厅说会派专家组来指导临床救治、流行病学调查和防控。”

“有几个密切接触者?”

“九个,现在疾控中心已经对他们实施医学观察,还没有发现流感症状。”

“好吧,一切按照咱们之前制定的应急预案来吧。”

医院的事刚说完,电话又打进来了,这次是秘书打来的,说是有人拜访,来人姓何,自称是个警察。

郑浩立即迎出门来,呵呵笑着,大老远就伸出手,说道:“哎呀少川,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何少川握了握郑浩的手,说道:“吹我来的基本上都是歪风邪气。”

“不会是为跳楼那人来的吧?”

“你们又有人跳楼了?”

“是啊,第十二跳了,”郑浩说道,“不是为这事来的?”

“不是,”何少川不怀好意地笑道,“为你们城管打人的事。”

郑浩苦笑道:“老兄,别打趣我啦!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郑浩一边说着,一边把何少川引到办公室,给他沏了一杯绿茶。

何少川看了看茶杯里翻滚的碧绿的茶叶,笑道:“还是基层日子舒服啊,还有这么好的茶喝。”

郑浩笑道:“自己买的。”

“不会吧?堂堂一镇长,还要自己买茶?”何少川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信了,哈哈。”

郑浩跟着大笑起来:“我就说嘛!你这嘴刁着呢,好茶坏茶一入嘴马上就能分出来。我跟你说,可不是老哥不给你泡好茶,我这里是真没好茶了。”

“知道知道,新闻都报了,节俭风嘛!我们都一样,”何少川笑道,“其实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这茶也算上品了。”

“怎么说也是明前茶嘛,哈哈。”

何少川又啜了一口茶,说道:“兄弟,咱们说正事吧,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何少川话音刚落,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郑浩说道:“不管它,你先说。”可是铃声响个不停,何少川只好说道:“还是先接电话吧。”

郑浩笑道:“看来,你就不能跟我说正事,一说正事电话就来。”接完电话后,他无奈地说道:“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啊,这基层工作真是难做啊。”

“又有什么任务了?”何少川问道。

“号召给雅安灾区捐款。”

“我们单位昨天捐了。”

“一个单位好说,我还得动员辖区的企业捐呢,虽然说没有评比,但是你捐得太少也不好看啊。”

“那倒也是。”

“说正事说正事,城管的事怎么会惊动你了。”

“其实就是要求证一件事,”何少川问道,“你认识电视台的乔海吗?”

“认识,这傻逼!”

“怎么了?”

“兄弟啊,你老哥我被敲诈了,”郑浩说道,“前几天,我们有个城管队员把小贩打了,还跳起来踹人家,结果被群众拍了照片……”

何少川插话道:“有个专业术语叫‘不明真相的群众’。”

“你就少损我了,”郑浩说道,“照片上网之后,城管大队这帮孙子着急了,大队长来找我,说是已经进行了调查,那个跳起来踹人的是个临时工,没有正式编制。兄弟,基层工作难做啊,你说谁能想到,这龟儿子骗我呢?我还真以为是临时工。结果,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江城电视台《在现场》栏目组的记者,叫乔海,说他们暗访过了,打人的城管根本不是临时工。我一听,头都大了,如果不是乔海打来电话,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你跟乔海见面了吗?”

“对,”郑浩说道。

“哪天?”

“四月十八日。”

“你没记错?”

“不会记错,那天高峰镇人民医院接收了一个发烧的病人,当时就怕是H7N9,把我们搞得都很紧张。对了,省疾控中心说那个病人是疑似病例,你最近少去鸡场之类的地方。”

“江城也沦陷了。”

“是啊,小心点吧。”

何少川又问道:“你们是白天见面的还是晚上?”

“晚上,”郑浩说道,“听他说话就知道,那不是个好鸟,什么新闻记者无冕之王,都是狗屁,那就是条浑身沾满铜臭味的野狗。我跟他见了面,他张口就要五万块,否则就要曝光。说得好听,什么给兄弟们的辛苦费。”

“你可以不给他呀,举报他!”

“我跟你说实在的,”郑浩说道,“基层的事情千头万绪,你要是戴着有色眼镜看的话,每个地方都是千疮百孔问题一箩筐,什么违章建筑、乱排污、工厂欠薪、自杀跳楼、窨井盖被偷、计划生育超生……凡是你能想到的,只要你带着放大镜来,都能找到问题。我们现在又是这个一票否决制,又是那个一票否决制,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事,都要搞个一票否决制。我要是得罪了一个记者,引来一群记者怎么办?所以遇到这种事,我们只能认栽,破财消灾,破财能消的灾就不是灾。”

“没想到这个乔海这么龌龊。”

“每个行业都有害群之马,”郑浩说道,“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呢。”

“可是,他只是一个编辑,能决定一条新闻播还是不播吗?”

“他们电视台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说着话,电话又响了,郑浩起身去接,然后告诉何少川:“看嘛,市政协委员又要来调研食品卫生情况。”

何少川笑道:“能人多劳嘛。”

“我现在只能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了。”

3.我从没干过这么不要脸的事

回头看四月二十二日一整天,乔海的心情就像中国股市一样忽上忽下捉摸不透,这一刻刚冲上人生巅峰,下一秒就落入事业的谷底,一会儿艳阳高照风和日丽,一会儿台风怒吼暴雨倾盆。早晨来到单位,他的心情还算平静,一切按部就班,先派记者采访社会各界给雅安灾区捐款,又派记者跟着市长去基层调研……后来,一个电话打破了他的平静,心跳迅速加快,体温急速上升,精神立即亢奋起来了,那是一个爆料电话。

“是《在现场》吗?我们公司又有人跳楼了。”

“你是哪个公司的?”

“高峰镇金哈实业。”

乔海立即兴奋了,这是记者的职业敏感,也是记者的“劣根性”,一个人选择跳楼这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本身就是新闻,何况是同一家企业在半年内连续十二个人跳楼自杀,这频率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深圳富士康。

他立即安排记者奔向高峰镇,没过多久,卫生局又打来电话,说是高峰镇人民医院发现一例H7N9疑似病例,这自然也是头等大事,乔海立即又派了一路记者。

工作安排结束,乔海总算空了下来,一直亢奋的心情渐渐开始平复,此时他又接到了石强台长的电话。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等台长电话,等台长通知他正式就任制片人一职,如今,石台长亲自打来了电话,让他去办公室一趟,他焉能不莫名兴奋?他既高兴又忐忑、既满怀憧憬又小心翼翼地敲响了石强办公室的门,如果用股市曲线图来描述他的心情,那就是低开高走,然后高位小幅震**。

他隐约听到一声“请进”,然后弓背、哈腰、低眉、垂首地旋开门,走进去。石强正拿着一个小花洒给桌上的绿色植物浇水,斜了他一眼,问道:“采访都安排好了?”

“石台长,安排好了,今天主要是市委书记下基层调研,社会各界给雅安灾区捐款,再就是高峰镇发现了一例禽流感疑似病例,还有金哈实业又有人跳楼了。”

“又有人跳楼了?”石强沉思道,“这个题目不做也罢。”

乔海立即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这个确实不该做,多亏石台长提醒得及时。”

石强手中的花洒凝固在空中,不禁苦笑了一声,关于企业“N连跳”这事,他想过很多次,总觉得媒体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报道每一次自杀事件,因为他发现,当报道“九连跳”的时候,很多人会情不自禁地想什么时候“十连跳”?当报道“十连跳”的时候,人们又会想什么时候“十一连跳”?而且,很多人的想法里多多少少充满了一丝期待,而缺少悲天悯人的情怀。后来,他看到一篇文章,说自杀会有示范效应的,这更坚定了他媒体应远离“N连跳”新闻的想法。今天,“十二连跳”果然发生了,他正好可以借机说一说这几个月来的思考,但是他发现,乔海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听众。合格的听众应该是这样的:领导提出一个想法,他给予一定的反驳,然后领导便有机会长篇大论直抒胸臆一通,如果再能让领导骂自己一两句,那浑身都会舒坦得跟做了一次泰式SPA似的。但是,乔海对领导的话从来都是唯唯诺诺的,遇到这种人,你跟他交流的兴趣都没有,所以,石强有点郁闷,敷衍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能做?”

乔海立即说道:“这个毕竟是丑闻,我们不能给政府添乱。”

石强终于满意了,因为乔海说错了,他可以发布一下自己的研究成果了。石强反问道:“这个算什么丑闻?”

乔海脸色通红,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此时,他的心情曲线几乎要震**成锯齿状了。

石强说道:“金哈实业的N连跳是典型的模仿自杀,学术上也叫做自杀的聚集效应,从社会心理学角度分析,这是一种社会感染现象,当人们集聚在一起时,某种特定的感情、情绪、行为就会像细菌一样在人群中传染,有点像情绪上的流感。这种连锁效应,往往发生在青少年聚集的地方,现在,金哈实业的用工年龄段一般在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正好和这一条件吻合。自杀是有传染性的,传媒上的自杀新闻会诱发他人的效仿,国内外许多媒介效果研究都对此提出了一系列有力的证据。比如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美国一个社会学者就研究发现,报纸与电视上的自杀新闻报道量与随之而来的自杀数量成正比;自杀报道出现在头版比其他版面更容易诱发自杀行为;自杀报道的传阅率越高,影响力越大,诱发的自杀率也就会越高、越严重。你想想金哈实业的情况,对最初的几次跳楼,媒体的关注度并不是特别高,后来从‘五连跳’之后,传统媒体、网络媒体纷纷跟进,大张旗鼓地报道,也就是从那之后,金哈实业员工跳楼自杀的频率突然变快了,上个月一个月就是五个人,但是事后调查发现,其中大部分员工跳楼与工作压力无关。所以说,媒体对自杀新闻的大肆渲染对于一些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具有强大的暗示、诱导性,根据社会学理论,自杀高危人群在看到报道后,会对背景或问题与自己相近的自杀者产生身份认同,并模仿对方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报道越多,被模仿的机会就越大。”

等石强说完,乔海立即做出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情,说道:“石台长研究得真透彻呀,我要向石台长学习。”

“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报道这次‘十二跳’了吧?”

“明白了,”乔海福至心灵,又补充道,“我觉得您应该把您的想法跟宣传部说一下,让全市所有媒体都不要报道了。”

石强总算对乔海有一点点满意了,说道:“嗯,这个提醒得及时。”

被领导夸了一句,乔海的心情曲线陡得拉高了一点点,可随后的几句话,他的心情便一落千丈跌入谷底了,石强就像做空股市的操盘手,将乔海的心情曲线直接打到跌停板。

石强突然说道:“你被人举报了,知道吗?”

“啊?”乔海一下子愣住了。

“前几天去过高峰镇?”

“没有啊。”乔海脸红了。

“有人说你收了高峰镇的钱,所以毙掉了城管打人的片子。”

“这……这……胡说八道,”乔海结结巴巴地说道,“那条片子被毙是因为宣传部的通知呀。”

石强点点头,说道:“没收钱就好,其实我也觉得这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在现场》乃至整个江城电视台,在观众心目中的口碑都是很好的,我们电视台绝对不会出这种败类,我们的员工绝对不会干出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我把举报你的人批评了一顿,告诫他不准捕风捉影。至于你呢,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乔海辩白道:“石台长,天地良心啊,我从没干过这么不要脸的事啊,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好了,我相信你,今天我以个人名义单独找你谈话,不是组织上的正式谈话,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今后还是要好好工作,现在制片人副制片人空缺,你要临时负起责任来,至于制片人的人选,领导班子还要继续商量讨论。”

乔海离开石强办公室的时候,几乎是万念俱灰了,石台长虽说不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但谁知道他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呢?或许只是因为他没有证据罢了。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升迁之途算是断送了,尽管石台长告诉他“好好工作,不要有心理负担”,但是他知道这都是违心之语。

何少川走进来的时候,乔海正在心情的跌停板上挣扎,根本没心情挤出满脸笑容来迎接了,不冷不淡地问道:“何警官又有什么事?”

对乔海的表现,何少川稍显几分惊讶。何少川说道:“我找郑浩谈过了,四月十八日晚上,你的确跟他有约。”

“他……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何少川嘿嘿一笑,说道:“什么都说了。”

乔海冷冷地问道:“那你还找我干什么?”

“我有个疑问,”何少川说道,“四月十八日,你跟郑浩约会见面的时候,你只是主编,那时候,你应该也不知道冷秋燕会死,不知道你十九号就能代理制片人行使职权,那么你怎么保证‘打人城管不是临时工’的新闻肯定播不了呢?因为你没有决定权,冷秋燕作为第二制片人才有决定权。”

乔海说道:“除非我知道冷秋燕会死!你是这个意思吧?”

“哈哈,乔制片真是快人快语。”

乔海冷哼道:“冷秋燕能有什么决定权?城管那条新闻播不播,连我们台长都决定不了。”

何少川被他说得一头雾水,问道:“此话怎讲?”

乔海继续说道:“四月十九日,全国文明检查组到江城检查,你知道吧?”

“听说过。”

“你说这个时候,会允许你负面新闻出现吗?我是基于对多年来新闻宣传规律的经验总结,得出这条新闻不能报道的结论。果然,四月十八日深夜,全市所有媒体都接到了通知,说是文明检查组在江城检查期间,所有的负面新闻都不准报道。”

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何少川看着乔海,心里盘算着,或许这个人与谋杀案并无关系?正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是蒋子良打来的,这几天,他和彭菲菲一直在追查冷秋燕生前拨打过的电话,现在终于有眉目了。蒋子良兴奋地说:“这三个月来,冷秋燕经常跟唐州联系。”

“唐州,那个网妖?”

“对,就是他。”

4.网络江湖,翻云覆雨

四个月后,当唐州的嘴角洇着鲜血,低头看着插在胸前的一把尖刀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四个月前两个警察的突然造访,其实已经给他敲响了警钟,他没把警钟当回事,最后警钟变成了丧钟。

四月二十二日下午,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网络上官谣民谣满天飞,每个人都拿着麦克风大声地嘶吼,却没几个人愿意静下心来聆听,上帝已死,众神狂欢,每个人都可以信口胡喷,而且似乎还不用负什么责任。

“江海明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案”不过是给众人提供了一道佳肴,每个人都可以冲上前饕餮一番满意而归。

对网民的这种心理,唐州研究得非常透彻,因为透彻,他才能利用网民的正义,引导网民的愤怒,然后实现自己的目的。

那天下午,唐州坐在电脑前,欣赏自己的战果,在这场舆论战中,他无疑又是赢家,有几个人稍微提出一点质疑,不用他亲自出面,就被他的粉丝立即灭了。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他还以为是送快递的,打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男子,不,他们并不陌生,唐州以前见过,不但见过,还打过交道,其中一个男子还救过他的命。

唐州先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便热情地笑了起来:“哎哟,何警官、蒋警官,真是好久不见,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在冷秋燕最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中,一个电话号码出现得特别频繁,那是一个公司电话,蒋子良很容易就查到,这个电话注册在追风文化公关公司名下,而这个公司正是唐州的公司。蒋子良查实这一线索之后,立即会同何少川来到追风公司调查,两人一见到唐州都是微微一怔,觉得这个男子有点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唐州分外热情,说“好久不见”,何、蒋二人又是一怔,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关于“唐州”的所有资料,但是一无所获。不过,面前这张脸的确似曾相识。

这并不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尽管热情洋溢,但笑容里满是矫饰,尽管衣着入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总给人一种流里流气不踏实的感觉,尽管要努力表现出正人君子的气象,但眉宇间难以掩饰猥琐之气,似乎那猥琐是与生俱来的一般。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网络江湖却可以翻云覆雨一呼百应,他最初以打假起家,蜚声于网络世界,主要针对名人的学历、履历,展开一系列的揭露行动,最后将一个个名人拉下马,自己则是声名鹊起。做这种事情,唐州很有分寸,比如,尽管各地冒出不少官员造假履历、假文凭的事,但是他从来不动,因为太危险了,搞不好,就搞到太岁头上了,那他吃不了就得兜着走了。

唐州的势力很庞大,还成立了一个打假基金,后来被人质疑这个打假基金运作不规范,他立即动用水军力量,将质疑者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掘地三尺也要榨出人家内心深处的所谓“小”来。

何少川和蒋子良对此人早有耳闻,没想到见面之后竟有似曾相识之感,二人不动神色,朝唐州点点头,走进了唐州的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单间。唐州的追风文化公关公司势力庞大,但正式员工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唐州。说白了,他的公司只经营两项业务:一是删帖,只要给钱,他就能动用关系,删除全国各大论坛、微博、空间里的帖子,制造一个又一个“网尸”,何谓“网尸”?就是你搜索到一篇文章,点击进入,提示却是“对不起,这篇文章已被删除”。二是发帖。这又分两种,一种是讴歌雇主的,一种是谩骂雇主对手的。第二项业务需要雇佣大批网络水军,一呼百应蔚为壮观,你要想黑一个人,只要一晚上的工夫,全国各大论坛的网络热点都会被这个话题霸占。而加上唐州在打假行动中的贡献,积攒了一定的公信力和群众基础,更会增加水军的声势。

有时候,唐州会从梦中笑醒,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简直就是网络世界的教主了,也的确有网民称呼他是唐教主。几年前,他被人追杀的时候,可不会想到会有今日的成就。

警察突然上门了,这是他没想到的,如果是四个月后,警察上门也许意味着大难临头,但现在是四个月前,警察上门也仅仅就是上门而已。一见竟是何少川和蒋子良,他先愣了一下,随后便热情地招呼起来。待二人在办公室坐下,唐州笑呵呵问道:“两位警官突然造访,不知有何指教啊?”

何少川突然一拍脑袋,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唐州像老枭一样笑了起来,说道:“两位警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的命还是何警官您救的呢。”

蒋子良也想起来了:“你是熊冠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