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一次车祸已经使一个家庭支离破碎,如果判处江海明死刑,并不能使死者复活,也不会使原告的家庭重归完整,而只能是毁灭另一个家庭,夺去这个小女孩的父亲。难道我们就因为小迪的生命被非法地剥夺了,就要合法地剥夺这个小女孩的幸福吗?

1.一分钟后,他的世界崩塌了

很多天以后,当童喜军表情木讷地站在门前,隔着防盗门看着门外的两个人时,他会再次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悲惨的晚上,每当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都懊悔莫及痛不欲生。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一月十五日,北京住建委公布了一月上旬的二手房价,数据显示,成交均价超过两万五千元,环比上涨了四点七。作为地产中介,这个数据自然振奋人心,晚上,他跟同事一起吃饭喝酒,讨论江城房价的走向。

“严冬总会过去的,房价都调了多少年了,还不是越调越高?”

“看《环球时报》的报道没有?中国富豪抢滩美国房市,有个客户只看照片就买了三十五套房子,有钱人都到国外买房子了,我怕严冬还没过去,我们就先饿死了呀。”

众人正在讨论,正在这时候,童喜军的电话响了起来,是老婆打来的,透过话筒,老婆质问他:“你死哪儿去了,还知道回家吗?”

老婆的声音很大,尽管他把手机紧紧地贴在了耳朵上,但声音依然传了出来,同事们听了哈哈直笑,一个说:“哎哟,军嫂电话又来了。”

童喜军的惧内在公司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大伙经常调笑他,他总是讪讪地笑笑。童喜军的老婆名叫姚爽,据说她在老公的手机里装了一个卫星定位软件,有一次童喜军跟同事吃宵夜,姚爽打来电话要他立即回家,童喜军说好。过了十分钟,姚爽又打来电话:“你怎么还没回家?”

“在路上了。”童喜军忙不迭地说。

“不可能!你的手机一直没有移动。”

此事传为笑谈,有人向童喜军求证,他也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此刻,姚爽又打来电话了,他很淡定地说:“我马上就回。”放下电话,他歉意地说:“太晚了,我得回去了,儿子在等我讲睡前故事呢。”

同事们哈哈笑了起来,纷纷说道:“真是儿子在等,还是谁在等啊?”

在同事的讪笑声中,童喜军离开了酒局,匆匆赶回家里,一走进屋,他就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冰窖里,每一个空气分子似乎都凝固了,只见姚爽拉长了脸,训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童喜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跟同事吃饭呢。”

“喝酒了吧?”

“没有。”

“你少骗我,我闻到酒味了。”

“就喝了一点点。”

“你以后离那些狐朋狗友远点儿。”

“怎么叫狐朋狗友了?”

“天天拉着你喝酒还不是狐朋狗友?”

“你那些姐妹拉着你逛街购物,也是狐朋狗友?”

“你嘴巴干净点儿,什么素质?”

“就你素质高?老公跟同事吃个饭,你张口就来‘你死哪儿去了’?你说我死哪儿去了?你就那么巴望着我死啊?”

“我告诉你童喜军,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你行了,我受够你了,你以为你老几啊?你凭什么对我吆五喝六的?是,我最近是没赚到钱,没赚到钱怎么了?没赚到钱就要看你白眼啊?”

“我怪你没赚到钱了吗?我有说过这话吗?”

“对,你是没说,但我听出来了!自从房子不好卖了,我赚得少了,你就没什么好脸色了,我算看清你了,你就是个见钱眼开的烂货。”

两口子越吵越凶,火力逐渐加大,每个人都口不择言,都以毫不留情地伤害对方为能事。三岁儿子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跑出来,一头拱进妈妈的怀里,冲着爸爸吐舌头、做鬼脸。

童喜军指着儿子骂:“你个小杂种,你是野种啊?”

姚爽嚯地站起身,说道:“童喜军,你不想过了,咱就别过了。”

“不过就不过,谁离开谁都能活。”

“小迪,咱们走,你爸爸不要咱们了。”

“滚,快滚,滚得远远的,有本事就别回来了。”

姚爽开始给儿子穿衣服,等儿子穿戴整齐了,她拉着儿子的手就走了。后来,童喜军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他会回忆起妻子在给儿子穿衣服的时候,动作很慢,不像平时那么麻利,那时候他才想起来妻子之所以这么慢,是留足了给他后悔的时间,她希望他能出言挽留,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冷漠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躲进书房,貌似优哉游哉地上着网,实际上却是在生闷气。

自从国家出台多项措施调控房地产市场,他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做了,买方卖方都在观望,他这个房产中介就只能喝西北风了,他的收入中,交易提成占了很大的比重,房地产市场萎靡,他的工资也跟着缩水,心情当然好不到哪儿去。按说妻子以前也经常打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家,每次他都屁颠屁颠地往家赶,见到妻子就赔上一个笑脸。可是最近工作不如意,心情一落千丈,妻子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埋怨,也能引爆一座火山。

他听到妻子在客厅里大声对儿子说:“走,人家才不管我们呢。”

后来他想到,妻子那时候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一次挽留她的机会。但是他装作没听见,然后他便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妻子带着儿子走了,那时候,他肯定不会想到,这两个人从此之后永远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一声关门的声音,成了妻儿留给他的绝响。

妻子和儿子会去哪儿呢?那时候他并没有多想,江城大大小小那么多酒店,哪儿不能睡一宿?他在脑海里勾勒着妻子带着儿子回来时的情景,他想他应该大度一点儿,不追究她离家出走的事,甚至可以装作没有发生离家出走这回事,否则的话,老婆岂不是很没面子?老婆也不是全无是处,他已经决定原谅老婆的冲动了,他突然想起老婆的可爱之处,那还是在几年前,那时候他们刚准备要小孩,老婆躺在**摸着肚子,懒洋洋地问:“你说我要是怀孕期间一直躺在**,生出来的娃娃会不会很懒啊?”

“那就不用生娃娃了,直接生个小猪算了。”

“咱要是下个月要娃娃,你的那些‘帽子’就没用了,会不会过期啊?”

“对啊,那怎么办?”

“早点用掉吧,一天晚上用三个。”然后又问,“你说咱要是生个女儿,会不会跟我一样可爱?”

“你很可爱吗?”

“不可爱你当初追我干嘛?”

“我那是舍身挽救大龄青年。”

“那么多人哭着喊着要挽救我,凭什么就你得逞了啊?”

“这个问题得这么看,就像你落水了,好多人都在岸边喊‘救人’,结果就我老实,直接跳下来了。”

然后,老婆就对他怒目而视。

他跟姚爽是同学,大学的时候就恋爱了,在他们学校,女生可以进男生宿舍,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他记得一个深秋的夜晚,他把姚爽惹生气了,姚爽把他撇下自己回了宿舍。姚爽住在三楼,他就在楼下喊话给她道歉。

“爽,爽啊。”

楼里的人都在偷笑。

他继续喊:“爽,姚爽,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眼看熄灯了,姚爽从窗户把她的被子扔了下来,因为那个被套是他送的,他一看形势不好,赶忙喊:“麻烦再扔个枕头下来吧!”可是,姚爽不再理他,伴之而来的是满楼的大笑。

后来,他告诉姚爽,他前两天刚刚听了郭德纲的相声,便活学活用了。那天晚上,他回到宿舍,盖着姚爽的被子睡了一宿,第二天早晨还没醒,姚爽就站在他面前一把掀起被子把他扁了一顿:“你个没良心的!害本姑娘冻得流一宿鼻涕,你还蛮自在!”

的确,老婆有时候是挺“彪悍”的,可是唯有这样,才能显出老婆的可爱。童喜军开始后悔了,看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老婆会带着儿子去哪儿呢?他给老婆打电话,可是老婆挂断了。附近有几家酒店,去找找吧。

虽然是晚上了,温度依然很高,城市就像蒸笼一样热气腾腾,童喜军觉得身上湿答答的,就像裹了一层黏糊糊的糖浆。经过一个路口,恰好是绿灯,他急匆匆地穿过去,右边一辆车停在斑马线前,车窗开着,司机正在打电话,也许看到有行人过来,司机立即压低了声音,摇上了车窗。

童喜军继续向前走,前方有家酒店,不知道老婆会不会去那里投宿。不远处,一辆小汽车歪歪斜斜地停在马路中间,然后突然加速向前冲去,压过了一个物体,颠簸了一下,随后继续向前冲去。

这下童喜军看清楚了,小汽车轧的是一个人;又过了一分钟,童喜军的世界崩塌了,那辆小汽车轧过去的正是他的妻子姚爽。当他赶到母子身边时,两人气息全无,他连说一声对不起的时间都没有。

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恨江海明,更恨自己;是江海明杀死了他的妻儿,是他自己毁了整个世界。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臭脾气跟老婆吵架,老婆就不会离家出走,她和儿子就不会出事。

他要让江海明付出代价,要让江海明以命偿命,也许江海明的死可以减轻他自己的内疚和悔恨。渐渐的,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江海明身上,很少想起自己的过失,只有这样,他的心灵才能得到片刻安宁。但要完全忘记那天晚上的事情又谈何容易?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要活在自责当中了。

他经常想起老婆和儿子的事,想起一次就心痛一次。看到老婆的梳妆台,他想起儿子的问题:“妈妈,你为什么要涂口红啊?”

老婆说:“涂上口红漂亮啊。”

儿子想了想,又问:“爸爸那么丑,为什么不涂口红呢?”

想到这个故事,童喜军就笑了,然后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三个月来,江海明的妻子曾向他提出和解,他拒绝了;媒体经常采访他,每次站到镜头前,他都声泪俱下,痛诉江海明的残忍行径。

后来,他从网上得知,江海明是个官二代,家里很有钱,一月十五号晚上出事后,江海明还曾口出狂言。所有这些信息,都让童喜军更加愤怒,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网络上竟然还有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尽管细弱,却像芒尖一样扎在他的心头,有网友说关于江海明的谣言都是死者的亲人捏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将江海明判死。

捏造?

童喜军愤怒地想:“难道世界上的官二代、富二代都是捏造出来的吗?”

2.江海明不死,则法律死

四月二十一日,经过三个月的调查取证,江海明交通肇事致人死亡案终于开庭了,虽然此前一天四川雅安发生七级地震,分流了一大部分记者,但是由于这起案件经久不衰的新闻效应,依旧吸引了不少记者前来采访。

庭审上午九点半开始,八点不到,江城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前就挤满了各路记者,童喜军一出现立即成了焦点人物,一众记者长枪短炮地对准了他。

“童先生,你会原谅江海明吗?”

“你为什么拒绝江海明提出的民事赔偿?”

“你希望法院做出什么判决呢?”

……

童喜军说道:“江海明罪不可赦,不管多少钱,都洗不清他的罪恶,法律不容权力和金钱亵渎,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有记者追问——

“你真的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吗?”

“网上有消息说,江海明是官二代,可以黑箱操作,你相信这些传言吗?”

童喜军说道:“我希望法律是公正的,不让一个恶人因为手中的权力而逃脱法律的制裁。”童喜军说完,分开众人,走进审判庭,跟公诉人及他聘请的代理律师袁军坐在一起。

庭审开始了。

江海明被法警带了进来,弓着腰驼着背,颤颤巍巍脚步虚浮,头发有点花白了,神色中带着几分萎靡,他朝旁观席上扫了一圈,又扫了一圈,然后眼神中仅有的一点火焰也熄灭了。童喜军远远地看着他,心中怒火升腾,恨不得扑上前去将他碎尸万段。被许可进入法庭的记者对着江海明一阵狂拍之后,又掉转镜头对准了童喜军,他们拍到了他的愤怒,拍到了他眼中溢满的泪水。

检方认为,江海明开车肇事撞人,又故意二次碾压剥夺他人生命,其行为已经构成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充足,定性准确。罪行极其严重,社会危害极大,应以故意杀人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听完检方指控,江海明浑身颤抖,他突然之间面朝童喜军跪倒在地,痛哭不止,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法警立即将他拉起来,童喜军冷若冰霜不为所动。

杜文礼是冷秋燕帮江海民聘请的辩护律师,冷秋燕遇害后,罗颖及时接手,开始与杜文礼沟通、交流,制定应对策略。此时,他站起身来侃侃而谈,他说:“江海明的行为不是一起有计划、有预谋的犯罪,纯属一起偶然突发事件,被告人属偶犯。最近半年来,江海明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经常觉得头晕眼花,为此看过多次医生,一月十五日晚上,车祸发生的时候,江海明也是感到了头晕,所以才酿成了惨祸,并且是在精神状态混乱的情况下做出了二次碾压的行为。”

随后,杜文礼向法庭提交了江海明半年来的就诊单,但是这些证据遭到了检方的驳斥。公诉人称:“这些就诊单不足以证明江海明精神不佳,反而证明江海明根本没病,因为每个医生在给他诊断之后都说他身体健康,甚至心理医生也说他没有任何心理疾病。”

杜文礼又向法庭提交了江海明多年来的获奖证书,其中有江城市新闻奖一等奖,也有省级新闻奖二、三等奖,以此证明江海明是一个有责任心、有上进心的记者,在江城市电视台的知名栏目《在现场》担任制片人,工作多年来,弘扬正气鞭挞丑恶,帮助江城市民解决了不少问题,请求法院能给江海明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希望受害者家属能够给江海明留一条生路。

民事原告人代理律师袁军随后提出共计六十三点四六万元的民事赔偿诉求。袁军说:“江海明二次碾压故意杀人的行为,手段相当残忍、性质十分恶劣、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江海明无论是下跪、哭泣,均不能改变他故意杀人的残忍事实,作为被害人家属,强烈要求法院判处江海明死刑。”

一听到“死刑”二字,江海明两腿像筛糠一般簌簌发抖,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记者的镜头立即对准了他,闪光灯闪个不停,法警见状立即将他搀扶起来,江海明像虚脱了一样,满脸泪水,歪歪斜斜无精打采地靠在被告席的栏杆上。

为了进一步打动法官,打动合议庭,袁军出示了姚爽和小迪的照片,他说:“在小迪的眼中,这个世界本应该是美好的,在他的眼前,人生的大幕正徐徐拉开,他本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成长,但是一场惨无人道的车祸却将他永远带走了,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只是一辆疾驶的汽车和眼前的一片血色。”

袁军一番话,法庭内众人无不动容,童喜军和江海明同时号啕大哭,童喜军边喊边叫:“杀人偿命,江海明不死,则法律死!”

审判长示意安静,童喜军看着不堪一击的江海明,眼睛里要冒出火来,他压抑着愤怒,胸腔剧烈地起伏。

杜文礼说道:“被告也有一个女儿,跟小迪是同龄人,对原告家属的悲痛心情,原告感同身受,但是我要提醒诸位的是,被告二次碾压的是另一名受害者,而不是小迪。被告的罪行不可饶恕,但是一次车祸已经使一个家庭支离破碎,如果判处江海明死刑,并不能使死者复活,也不会使原告的家庭重归完整,而只能是毁灭另一个家庭,夺去这个小女孩的父亲。”他举着小米的照片说道,“这是江海明的女儿,今年三岁,跟遇害者小迪一样,他们都很可爱,难道我们就因为小迪的生命被非法地剥夺了,就要合法地剥夺这个小女孩的幸福吗?”

江海明越发痛不欲生了,如果不是法警及时搀住,他又差点滑倒在地。但是,童喜军不为所动,袁军跟他小声交流了几句之后,高声说道:“江海明二次碾压致人死亡具备主观故意,给受害者家庭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口。只要能判江海明死刑,民事赔偿部分可以分文不取。”

……

双方来来回回激辩四个多小时,最后审判长说择日宣判。

童喜军刚走到法庭门口,就被几个记者拦住了。

“童先生,你会原谅被告吗?”

“江海明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绝不会原谅他,我妻儿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他。”

“倘若江海明被判死刑,那么,民事赔偿的款项将因缺乏被告而无法执行。你对此怎么看?”

“即使赔偿款项要不到,我也要求严判。”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你还会想你的妻子、儿子吗?”

“想,一直想,我经常梦见他们,经常从梦中哭醒。”

“你觉得江海明的女儿可怜吗?”

童喜军沉默片刻,说道:“可怜,但是我想她以后会明白的,任何人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我祝福她,希望她能快乐地成长。”

旁观人群渐渐散去,法庭里的人越来越少,记者们采访完也陆续离开,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迎上前来,他硬朗的面孔中带着一丝忧郁,泛着笑意的双眼却又射出两道精光。

“童先生您好,我是刑警队的何少川,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童喜军乜斜着眼睛,问道:“刑警队?找我有什么事?”

“咱们开门见山,”何少川问道,“你认识冷秋燕吗?”

“江海明的同事,电视台的主持人,谁不认识?”

“打过交道吗?”

“没有。”

“这三个月来,一直是她在帮江海明出谋划策请律师,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

“你说跟她没打过交道,可为什么我们在冷秋燕的通话记录里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

“只是打个电话而已,又没见面,这也算打交道?”

“可是你打完电话不久,冷秋燕就被人杀了。”

“什么?她……她死了?”

“你给她打电话说什么了?”

“你们现在的监控手段还查不出我们说什么了?”童喜军揶揄道,“我告诉她不要枉费心机了,江海明必须付出代价。”

“这么说你是知道冷秋燕在为江海明四处奔走了?”

童喜军面若冰霜,没有答话。

何少川继续问道:“四月十八日晚上,你在哪儿,在干什么?”

“我应该在家里,”童喜军说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在家里。”

何少川点点头说道:“童先生别介意,我只是例行公事找你把事问清楚。”

“现在清楚了吗,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可以,”何少川说道,“以后有事可能还要麻烦童先生。”

童喜军走出法院大门,立即被另一群记者围住了,因为旁听人数有限,不少记者一直等在法院门口,此刻见童喜军走出来,纷纷围拢上去。还没等记者发问,童喜军便说道:“你们知道刚才警察找我说什么吗?警察怀疑我杀人了,来调查我。”

在场记者目瞪口呆,一个刚刚走出法庭的被害者家属,竟被怀疑杀人,难道这仅仅是巧合?或者网上的传言是真的,江海明势大,在江城可以只手遮天!

“请问童先生,谁被杀了?”

“冷秋燕,电视台的主持人。”

“你认识她吗?”

“我认识她,经常在电视上看到她,但是估计她不认识我。”

3.绞刑架已经为你支起来了

“警察怀疑我杀人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被媒体报道之后,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舆论反应,网妖唐州立即抓到了这句话,大肆引申、揣测、批判、谩骂,他说警方是在恫吓受害者家属,试图封住世人悠悠之口,此事越发说明江海明根底很深,不但可以在新闻界只手遮天,甚至整个江城市都是他的势力,唐州充满悲情地说:“这对母子是惨死在车轮之下吗?不!他们是死在不公正的法律手里,是死在玩弄权术的权贵手里,他们死不瞑目,他们含冤九泉。就像受害者家属在法庭上说的那样,江海明不死,则法律死。”

网民的怒火越烧越旺,喊杀声再次响彻整个网络,不过在众人的喧嚣声中,偶尔也有几声不同意见。

唐州说:不杀江海明,不足以平民愤。

有人说:我们为什么要杀江海明,是因为他触犯了刑律,还是因为他激起了民愤?我们要的是法律审判,而不是全民审判,要的是司法公正,而不是广场正义。

网民说:你就是一个该死之人,江海明不死,我们就让你死。

唐州说:我支持受害者不接受任何赔偿,只求江海明一死。如果用了那用命换来的钱,童喜军,你会心安吗?

有人说:照这种逻辑,所有刑事附带民事诉讼,都将陷受害方于不义;任何仇恨都没有和解的可能,社会戾气只能是越来越重,简单的复仇并不能真正帮到受害者家属。到头来,只能是一场双输的悲剧。

网民说:闭上你的臭嘴,绞刑架已经为你支起来了。

唐州说:江海明作为官二代,从出生那天起,血管里就流着原罪的血液。

有人说:这不就是新的“血统论”吗?而你们不是一直鄙视这种“血统论”吗?几年前,云南大学的马加爵锤杀了几个同学,因为出身贫寒,就被人美化成英雄,甚至有人还叫他“小马哥”。在你们的眼中,难道只有出身、血统了吗?如果江海明必须死,也请就事论事,让法院来裁决。

……

然后,稍显理性之人或愤愤然拂袖而去,或惶惶然落荒而逃,网络之上,乌烟瘴气越来越浓,网民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一片肃杀之声,那是一场民意的狂欢,如果给每个人手中再塞一个小红本,场面会更加热血而感人。

一身正气的网民们集中火力,猛攻江城市公安局,要求官方给个说法:“为什么受害人家属会被怀疑是谋杀案的凶手?”

何少川压根没想到他的几句问话竟能成为新一轮网络暴力的导火索,更担心这网络暴力、舆论压力会影响法官的判决。

彭菲菲心直口快,一见到何少川便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少川,你不怕网络暴力吗?你当着那么多记者的面把童喜军带走,你不怕刺激民众的情绪吗?现在舆论沸反盈天,不但要把江海明置于危险的境地,连我们、连你自己都难逃事外了。”

其实,童喜军一接受记者采访,何少川就知道坏了!他没想到这些记者竟会这么执着,一直等着童喜军走出法院大门。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随它去了。面对彭菲菲连珠炮般的质问,何少川不动声色,最后只问了一个问题,立即停止了彭菲菲的聒噪,他是这么问的:“菲菲,你上次说的那个小白领,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见一面?”

彭菲菲立即停止数落,脸上立即堆满了春天般的微笑,说道:“那姑娘好啊,我跟你讲,我觉得她跟你很配,人长得高挑白净,眉目清秀,那绝对是百里挑一……”

“能赶得上你吗?”何少川冲蒋子良做了个鬼脸,问道。

彭菲菲面露为难之色,说道:“跟我比,也就差一点点,你将就一下吧,像我这么优秀的女子,全世界仅此一枚,你就别想了。子良,你说是不是?”

蒋子良立即正色道:“对,你说得对。”

何少川打趣道:“真受不了你们两口子了。”然后说道,“咱们还是说说案子吧,子良,你怎么看?”

何少川声东击西一搅和,彭菲菲已经忘记数落他的事了。在何少川看来,什么话语暴力、网络暴民,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些年来,他见过的网络暴力多了,不过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自以为正义在手要缚苍鹰,实际上,一粒泻立停,立即全军瓦解,就像法国群体心理学家勒庞在《革命心理学》中说的,“集体情感曲线开始时,比较缓慢地上升,然后便是急剧攀升,接下来则几乎是直线下降。”

4.仇人来自幽暗的历史深处

蒋子良说道:“目前的嫌疑人有三个,指数最高的是乔海,他可以从冷秋燕的死中直接获益。”

彭菲菲说道:“这么说也太绝对了,只能说他有可能获益,死了一个冷秋燕,制片人的位子未必轮到他。”

蒋子良说道:“可是,如果你把他的盲目自信也考虑进去的话,就说得通了。”

何少川说道:“从这两天跟他的接触来看,他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已经提前进入角色了。”

彭菲菲说道:“如果真是这样,假如最后石强还是不重用他,你们猜会怎么着?”

蒋子良说道:“杀石强?”

此话一出口,三人同时感到不寒而栗,彭菲菲说道:“为了一个制片人的位子,有必要那么疯狂吗?”

何少川说道:“这个社会戾气越来越重,哪怕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掀起一阵大风暴,哪怕一点火星就能引爆火药桶。”

蒋子良继续说道:“排名第二的是江海明的老婆罗颖,女人嫉妒起来也是很疯狂的。江海明出事之前,她可以安慰自己,哪个猫儿不偷腥,哪个男人不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但是……”

“你等一下,”彭菲菲说道,“蒋警官,我打断一下,请问‘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蒋子良闹了个大红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罗颖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你觉得罗颖想得对不对?”

“不对,肯定不对!她怎么可以这么想呢?”

何少川看着这两口子突然之间偏离主题,似认真似玩笑的一个质问、一个表忠心,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菲菲,你小心点儿,小心他把红旗砍了,彩旗照样飘。”

彭菲菲怒目圆睁,看着蒋子良,厉声喝道:“蒋子良,你胆子不小啊。”

蒋子良大惊失色,说道:“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说的。”

“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不是,当然不是。”

何少川又来了一句:“他是想把你也变成彩旗。”

彭菲菲立即又瞪向了蒋子良,蒋子良无奈地叹道:“少川,你就别添乱了。哎,难怪在其他单位,夫妻不准在同一个部门工作。”

彭菲菲说道:“看你小样也不敢,姐姐我根正苗红,天生就是当红旗的料,想换你也换不掉。”

蒋子良看了看两人,说道:“你们让不让我说案子了?”

“说,说,说。”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江海明出事之前,罗颖可以安慰自己,老公只是肉体出轨,精神上还是爱自己的,”蒋子良说道,“可是,江海明出事之后,第一个电话不是打给她,而是打给冷秋燕,这下她心里可就不是滋味了,这个电话说明什么?说明江海明出轨的不仅仅是肉体,连心都变了。你们说她心里会不会充满了仇恨?”

何少川沉吟道:“你的分析看上去很有道理。不过,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可能跟我没结婚有关吧,所以对婚姻问题不是很懂。这个肉体出轨和精神出轨有什么不同吗?子良对这事好像比较有研究,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蒋子良刚准备大谈一番红杏出墙和杏根出墙的区别,可是一张嘴突然警醒过来,嘿嘿笑道:“套!又是个套儿,何少川,你个坏人,我差点又上的你当。你个臭小子,你怎么那么坏?”

彭菲菲早就接过了话茬儿,说道:“在我们家,不存在什么肉体出轨精神出轨,出轨就是出轨,对待出轨者,只需要一把剪刀。”彭菲菲伸出剪刀手,在蒋子良裆前虚剪了一刀。

蒋子良大叫道:“何少川啊何少川,你太坏了。”

何少川嬉皮笑脸地笑道:“你继续,你继续。”

“我不说了。”蒋子良赌气道。

“我错了,我再也不打扰你了,”何少川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样子。

蒋子良叹口气,继续说道:“第三个嫌疑人就是童喜军了,但是可能性非常小,就因为冷秋燕努力为江海明脱罪,他就去杀人,除非他是个超级变态。”

何少川说道:“总结这三个嫌疑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不像嫌疑人,除非他们是超级变态。”

彭菲菲说道:“乔海和罗颖都说四月十八日晚上他们在家里,但实际上,乔海并不在家里。”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们调取了小区的监控录像,发现他晚上七点多离开小区,十点多才回来。”

“这么不老实,竟敢说谎!”何少川沉吟道,“那罗颖呢?”

“罗颖的确在家里,”彭菲菲说道,“小区监控录像显示,下午五点多,她跟女儿一起回家,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出来。”

“她如果想作案,完全可以走消防通道,避开监控摄像。”

“我们还调查了她的邻居,那天晚上九点多,她在家里批评孩子,声音很大,邻居还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蒋子良插话道:“可是,邻居还说,罗颖并不经常打骂孩子,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难道赶巧了,偏偏在那天晚上打骂孩子,而且还把声音整那么大?”

何少川沉吟道:“难道是欲盖弥彰?看来,还得深入调查罗颖。”

彭菲菲问道:“你那边呢?童喜军有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他说他自己在家待着,没人给他证明。”

蒋子良说道:“也没个孩子让他打一下弄点动静出来。”

何少川说道:“按套路来吧,童喜军小区的监控录像也要查一下。”

彭菲菲说道:“其实,我对冷秋燕的身份很怀疑,她是在江城长大的,可为什么在公开场合却一直宣称自己是飘到江城的?她为什么不肯说自己就是江城人呢?她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蒋子良说道:“这事跟她被杀有什么关系?”

“也许,她的仇人来自幽暗的历史深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少川说道,“最可怕的就是这种人,你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种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