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贵阳讲学

阳明的学说,渐由龙场传到贵阳了。

贵阳提学副使席书,闻着阳明的学说,非常钦佩,特地亲自到龙场来,问朱熹、陆九渊学说同异之辨,究在何处?他这次到龙场的目的,就是想阳明能给他一个圆满的答复和解释,哪知阳明对于朱陆异同,完全不语,却只把他自己悟出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反说了一大套。席书满腹怀疑,又不好怎样再问他,只得怏怏而归。

次日,又复来问,阳明便举知行本体的道理,详细地讲给他听,又证五经诸子之说,无不尽合,席书至此才渐渐知道阳明的学说的价值。阳明见他已有领悟之状,乃又反反复复地讲明,席遂恍然大悟,说:“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于是欣然而归,告诉给毛拙庵宪副,亟称阳明之学说,毛闻之亦钦服不已。遂修葺贵阳书院,愿率贵阳诸生,以事师之礼而事阳明,特敦聘阳明,主持书院讲学。阳明也正想把他研究哲学心得,贡献给世人;今见毛宪副来请讲学,岂有不愿之理,于是就到贵阳来了。曾有诗以纪其事道:

野夫病卧成疎懒,书卷长抛旧学荒。

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

移居正拟投医肆,虚席仍烦避讲堂。

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诗中所说,因疾正拟投肆觅医,却也不是假话。他原来身体就不很十分强壮,此次到龙场这样瘴疫之地,如何能免不生病哩?有许多人都劝他请巫人来祷神,病必可痊,但他不愿做这迷信无益之举动,以故作罢。

阳明一到贵阳书院之后,便要实行他的教育主张了。他的主张是:

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所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而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改过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凝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也。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怨,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斅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在他的教育主张中,我们看得出几个重要之点:(一)为学第一在立志,志圣则圣,志贤则贤;不立志,就似舟无舵,似马无衔,其危险不堪设想。(二)读书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这就是“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思。(三)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过而能改。(四)责善朋友,须忠告善道。师虽尊严,亦可谏之,但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这便是他对教育上的主张和精神。

阳明这次讲学,最重要的就是阐明自己的学说。但是贵阳地方,地处僻远,知识闭塞,一般学生,从来不知什么是“知行合一”。所以阳明尽管讲得舌敝唇焦,而他们依然毫无领悟。这也难怪他们,连一个提学副使,尚且要细细地讨论,方可明白,诸生怎能一旦就可了解这种精微深邃的大哲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