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锦城一茫茫2

无论如何,这时的杜甫不再是安史之乱发生时,奔波于道上,亲见亲历苍生苦难而写下“三吏”与“三别”的杜甫了。也不是从华州到秦州再到同谷颠沛流离满心苍凉的杜甫了。在这里,他将带着欣喜之情为成都画像,为成都写下优美的诗章。

诗意成都

杜甫对成都的书写从浣花溪边开始,从温润的气候和优美的景物开始。用宇文所安的话来说,就是“周围优美的自然风景”。

草堂初成,正是公元760年的春天。

成都的春天,常常在夜晚降下滋润万物的春雨。从古到今的成都人都听到过春夜里雨水敲窗的声音,听到雨水落到窗前竹叶上、落在院中玉兰和海棠树上的声音。只是今天的成都人不像前人还能听到雨水落在屋顶青瓦上的声音了。那是天空与大地絮絮私语的声音。大家都知道了,这就是中国人读唐诗时必然诵读的篇章之一《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我想,中国人对这首诗如此熟稔,都不必在这里解释什么了。它如此深入人心,已经化为我们面对南方的、成都的春雨时直接的感官——无论是听还是看。

春雨一来,浣花溪水就上涨了。杜甫不止一次平白如话而又歌唱般地写了春水的上涨。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在此期间,杜甫营造草堂的工程还在继续。他又临水造了一个亭子一类的建筑。

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

杜甫不光在水槛上临江垂钓,更重要的还是在这儿看雨、写雨。《水槛遣心二首》也是杜诗中的精华。他在这里看到的雨中景象也是迄今为止写成都的无出其右的优美篇章。

……

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晴。

叶润林塘密,衣干枕席清。

……

有了这些文字,成都的雨,成都夜里悄然而至落了满城的雨,落在浣花溪上、落在锦江之上的雨就与别处不一样了。那是从唐诗里飘来的,润物无声的雨。成都可以为此而感到骄傲了。天地广阔,雨落无边。可是,又有几丝几缕被诗意点染后,至今还闪烁着亮晶晶的韵律呢?

我自己也为成都写过一本书——《草木的理想国》。以二十多种观赏植物写成都四时鲜花盛放的美景。昨天,2017年12月3日,见阳光甚好,去龙泉游玩,在一处新辟的湿地公园,还见有芙蓉花辉耀枝头,枇杷花已开得满树都是,又闻到暗香浮动,翻开叶片,原来有着急的蜡梅已经开了。这还是冬天,那成都的春天呢,还是来读杜诗吧。

《西郊》:“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

《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

《遣意二首》:“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遣意二首》:“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

更何况还有专门为花所写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带水槛的草堂建成了。园子里种下的作物也锄过草了。招待过宾客了。蜀地的雨听过了,锦江两岸的春花也看过了。深入一个城市,当然要由自然及于人文。杜甫出发了。第一个目标是今天还在的武侯祠,那时还在城外的祠堂现在已经在二环以里的市区中央了。还是以诗笔记之,也是他最有名的诗作之一《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首诗成都人应该是喜欢的。而有些诗,却对蜀人有讽喻、有批评。

比如,成都那时有一处如今已无处可寻的古迹。讲四川本地历史的书《华阳国志》对此有记载:“蜀五丁力士,能移山,举万钧,每王薨,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钧,为墓志,今石笋是也。号笋里。杜田曰:石笋在西门外,二株双蹲。一南一北。北笋长一丈六尺,围九尺五寸。南笋长一丈三尺,围一丈三尺,南笋盖公孙述时折,故长不逮北笋。”大意说,这石笋其实是上古时代古蜀王的墓志。杜甫来成都的唐代,作为墓志的石笋还在。杜甫去看过,并写《石笋行》一首。这个“行”,不是行走的意思,而是唐诗中一种相对律诗绝句更自由的体裁:歌行体。

“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完全符合《华阳国志》中的记载。这本是有根据的史迹,但民间偏偏说“古来相传是海眼”。那这两柱巨石就从墓志变成镇塞海眼,使恶龙不得出现的镇厌之物了。于是,一桩确切的事物就变得暧昧不明、面目不清了:“此事恍惚难明论”。杜甫是不相信这个的,他推测:“恐是昔时卿相墓,立石为表今仍存。”这个推测是对的,是唯物的,是历史主义的。为此,杜甫还发了感慨:“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怎么媚至尊呢?最重要原因就是人云亦云。

而这样的情形并不是孤例。请读《石犀行》。这是写都江堰了。“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秦朝派来的太守李冰建了都江堰,还在堰首刻塑了三头牛。关于这牛的作用,到底是科学地显示水位还是迷信地镇压洪水,至今还各有说法。“蜀人矜夸一千载,泛滥不近张仪楼。”那时的蜀人是更多相信迷信说法的。他们都多少带着骄傲的神情夸耀说,都江堰建成后一千年了,有这三头犀牛的镇压,水再大,也没有涨到成都的张仪楼下。但是,就是杜甫写此诗的这一天,坏消息传来了,岷江发洪水,淹了田地房屋,还死了人:“今日灌口损户口,此事或恐为神羞。”这不只是讽喻,简直就是嘲笑和批判。石牛是镇不住洪水的,正经的做法还是学习李冰:“终藉堤防出众力”,有了这堤坝的保护,才能拥有丰收的秋天,“高拥木石当清秋。”

说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对雨与花的记录是一种现实,人性萎顿,没有求真的愿望,躺在前贤造就的庇荫下,人云亦云,小富即安、不思进取,也是一种现实。这样的思想,在今天也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迷信在科学时代,并未消失。小富即安、不思进取的心性,也并未消失。成都人也不能只阅读只记诵杜甫表扬成都物华天宝的诗章。

虽然杜甫在前两首诗中对蜀人有讽喻有批评,但与其说这是针对蜀人,倒不如说是对中国社会文化病相的普遍揭示。所以,今天的蜀人也不必为被杜甫揭过短而不高兴。因为,杜甫对成都的确是热爱的。到《赠花卿》一诗,就是对成都这座繁华而又文艺的城市总体形象的书写了。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总之,760年,杜甫在成都的第一年,以及到成都的第二年,至少是上半年,日子都过得相当舒心。

一边访问新知旧友,一边游览风景名胜。以他诗中所记,去了新津北桥楼,并题诗。还是在新津,登四安寺钟楼,又两游修觉寺。去了青城山,留《丈人山》。回了成都,还在城中四处寻访古迹,留下诗章的有两处。一处是武担山石镜。前两天在新华宾馆参加一个会议,我还专门去看了主楼和五号楼之间的武担山。这也是古蜀国遗迹。《华阳国志》说,这山是堆成的,堆山的土是从很远的武都地方运来的。这是某个蜀王妃的墓。王妃是武都人,所以她的墓要用家乡的泥来作封土。“上有石镜,表其门。”还有古籍记载说,这面石镜“厚五寸,径五尺”,其质“莹彻”,如此看来,该是某种玉石磨成的吧?但今天,那面石镜早就不知所终,只剩下那座土丘了。杜甫还去了司马相如弹过琴的地方,留了一首诗《琴台》。

友谊

杜甫在成都过得好,多半靠那些为官朋友的帮衬接济。但时间久了,交浅也好,缘深也罢,最初的热情过去,接济也就没有那么频繁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从杜诗研究杜甫在成都的行迹时,看出他在草堂建成后的很多时间,都在四处走动。游风景名胜,时常进城去跟新交旧友谈天吃饭,诗酒唱和。交往也很广阔,官员、画家、和尚,甚至还有武将。比如前面《赠花卿》那个花卿就是一位颇有战功也相当残暴的武将。杜诗还有《戏作花卿歌》一首,如此看来,那过往也不是一次两次。

也就是说,杜甫虽然写过《为农》诗,也在《有客》诗中描绘了自己在园中劳作的形象。看来却没有怎么坚持。一转眼,春天过去,夏天又过去,就是秋天了。园子里却没有什么可靠的收获。一到秋天,生活资料储藏有限,只好向已经麻烦求告过不止一次的诗友告急了。

这时的西川官场也有人事变化,对他有所关照的一把手裴冕上调京城,接任者对他没有表示兴趣。连高适那里也没了消息,只好写诗托人带去。《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

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

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在此之前,高适似乎确实有较长时间没有与杜甫通过音信了。

对高适与杜甫的疏远,后世注杜诗评杜诗者,有不同解释。有人说,高适之所以不回杜甫的信,不像他刚到成都时立马就送米送钱,根本原因是杜甫对高适施政有不同意见。这么推测,有些根据。也有人说,高适怎么会如此绝情,他是送了禄米的。不如此说,有损高适在边塞诗中已然树立的高大形象。彼时情景,史料没有太多确实记载,大家都是靠杜甫与高适互相往还的几首诗作的推测,下评判。而国人评判历史上的人与事,往往不是基于黑格尔们所说的那种“有意志的历史”,而是基于一般的道德评判。最后就变成一个谁对得起谁,谁又对不起谁的是非公案。这非但不能让我们以正确的方式深入历史,反而陷入一种自我辩驳的怪圈。讲历史的人没有遵从近现代历史观:“同情之理解”。

高适有没有马上来“救急难”,未见确切记载。

但杜诗中却有隐约的线索:“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这个“书断绝”的“厚禄故人”是谁?后世注家也莫衷一是,有说是裴冕,有说是高适。我倾向是高适。“故人”是老朋友。杜甫和裴冕的交情没到这个份上。只有高适,才当得起这个称号。两人曾在壮年气盛时与李白同游梁宋,又都是当时诗坛上并立的高峰。但以世俗地位论,两人差异就太大了,《唐书》上就说,盛唐一代的诗人,高适是官运最为畅通的。

杜甫寄了请求“救急难”的诗不久,就得到消息,高适转任蜀州刺史了。蜀州地在今崇州市。杜甫又写了一首诗给他《奉简高三十五使君》。恃才傲物的杜甫这回都有点语带恭维了:“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把高适比作疾驰于途的骏马,比作高飞云端的鹰隼。并告知高要到他新任职的蜀州去看望。“天涯喜相见,披豁道吾真。”到了相见时,我要敞开胸怀对君一吐真情。

高适回复没有,怎么回复也不得而知。倒是有当时高适的幕僚裴迪寄了一首表示思念的诗给杜甫。这全是因为杜甫与裴迪的个人友谊,还是有裴迪领导高适的授意就不得而知了。我这也只是合理想象而已。

转眼到冬天了,一家人生活物资匮乏,成都的雨也没有春天那么可爱了。“甲子西南异,冬来只薄寒。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干。”冷啊,阴冷啊,雨还下个不停,饥寒交迫,只好继续向人求助。求助的对象是一个姓王的县令。他先写了一首诗寄去,王县令没回。只好再写一首《重简王明府》:“行李须相问,穷愁岂有宽。”这里的“行李”,是使者的意思,而不是我们出门带的那个行李。意思是说你应该派人来慰问帮助我,我自己是解决不了当前的生活困难了。

困难到什么程度?《百忧集行》写到了: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如此情形下,看到的景色也不那么美好了。看看连续几首诗的诗题:《病柏》《病橘》《枯棕》《枯楠》,那真是满目凄凉。“野外贫家远,村中好客稀。”

恰恰此时,风雨也来作对。先是大风雨,把草堂附近一棵老楠木吹倒了。让杜甫悲怆了一回。接着,大风再起,造成新破坏,就有了后人传诵不绝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

怎么办?还是得找“厚禄故交”想办法。恰好听得人说,彭州刺史王抡和蜀州刺史高适都来成都开会了,赶紧写诗去联系。不好直接找高适,便找王刺史。诗题很长:《王十七侍御抡许携酒至草堂,奉寄此诗,便请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王刺史大人你许诺过要带着酒到草堂来看我,今天我寄此诗来请,如果你能请到一同开会的高刺史一起前来就再好不过。王抡来了,“音书绝”的高适也来了。也写了诗,《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注意这个“竟”字。发了邀请,但没想到要来,却竟然来了。三人一起喝酒,还一同用“寒”字韵作了诗。两位刺史来,不光是喝酒,还帮助他解决了生活困难。接下来,他马上又出游了,西去几十里去看蜀人在江上造竹桥。桥造好那一天,恰好遇到高适在成都公干完毕,回蜀州,两人又在这新桥上见了一面。细品这首诗,过去与高适酬唱往还时引为知己的披肝沥胆没有了,多的是一些客气话。

接着,这年冬天,四川又换了最高军政长官严武。严杜两家,上辈人就是世交。严的官职是成都尹兼御史大夫、充剑南节度使。西川最高首长。严武761年年底上任,次年春天,就主动写诗给杜甫表示慰问。《寄题杜拾遗锦江野亭》。杜甫马上回诗一首:《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末两句说,“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径欲教锄。”我这里少人探望,荒草都把路掩没了,为了你来,我要叫人把那些荒草都锄掉。

严节度使真的就来了:“元戎小队出郊坰,问柳寻花到野亭。”一方封疆大吏,只带了少许随从就来了。严武是真对杜甫好。不光是亲到草堂访问,生活上不断周济,还常邀他进城,诗酒唱和。一起在成都西城头晚眺,作诗。严武作了一道咏雨的绝句也要寄给他。严武还从城中捎去“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夏天,严武又放下繁忙的政务与军务,再来草堂探望。“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严武邀请他进城去,“严公厅宴,同咏蜀道地图”。两个人都是走过那北上南下的蜀道的,现在站在蜀道图前,各有感慨,又赋诗一首。用寒韵。我们应该记得,之前高适去草堂时,两人和诗也用寒韵。

好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762年,政绩官声人品都很不错的严武又奉命回中央任职,要离开成都了。无论是出于现实生活的考虑,还是出于真诚的相知之情,杜甫都有千般不舍。他不光写诗表达不舍离别之意,还一路相送,正是古诗中所说,“行行复行行,长亭连短亭”。不是送到城门,也不是送到城外十里八里,这一相送,就是好多天,一直相伴相送到涪江边的绵州,也就是今天的绵阳。也一路留下情真意切的诗篇让我们看到两人在绵州流连的情景。“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奉济驿重送严公。”可见两人一直到出了绵州在一个叫奉济的驿站才真正分手。

好日子一去,坏日子就来了。

严武离开成都不久,人还在路上,一个叫徐知道的将领就在成都发动了兵变。成都陷入了动乱之中。成都是回不去了。妻儿还留在草堂,杜甫只身在绵州梓州一带流浪。此时,高适接了严武的班,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杜甫写了首《寄高适》发往成都府,委婉动问此时能不能回成都。没有见到高适的回答。那时高适很忙,而且忙得焦头烂额。一上任就遇到徐知道兵变,先在成都平乱。乱刚平,西边岷山中的松州、保州、维州受到吐蕃大军的猛烈攻击,将要不守。当此关头,要他去照应一个诗人的衣食怕是有些不耐烦吧。

漂泊中的杜甫很怀念在成都草堂安居的日子,以至于写了一首寄给草堂的诗《寄题江外草堂》,并在题目中加了一句话:“梓州作,寄成都故居”。他在诗中回忆了建筑草堂的过程,“诛茅初一亩,广地方连延。”当年是刈除了很多茅草,才辟出了一块地方。“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从这句诗里,知道他当年栽下的是四棵松树,现在他想到草堂时最担忧的是这四棵小松树无人护理,会被荒草“拘缠”而死。他寄诗给草堂,草堂不是人,他当然不会希望草堂给他回信,告诉他那几棵小松的消息。

杜甫只好继续流浪,四处就食。还把一家人都接去了。从他这一时期的诗作来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每去一地,当地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招待他,大家诗酒往还。在涪江边观舟子打鱼;去射洪县凭吊陈子昂故居。去通泉县,去涪城县、盐亭县,去阆州。这一去,就是一年多时间。

和初建草堂时要在成都终老的想法不同,这期间他已经在做回故乡的打算了,所以特别关心北方战事进行的情况。杜诗中一首名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正是这种心情的最好反映。“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还规划了回去的路线:“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在这首诗后有一条简短的自注:“余田园在东京。”唐朝的东京就是洛阳。而且,在诗中,杜甫总是说自己老自己病,但这回,官军得胜了,收复了包括洛阳在内的河南河北,他不再称老称病了,而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人都变得年轻了。只是,一两场胜仗并不代表战乱结束。战争还有起伏曲折,离真正的结束还有很长时间。

只好还带着一家人在今天三台县、当时的梓州一带盘桓。到763年冬天,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四川。洛阳还回不去,那就先到“吴楚”,也就是出长江往湖北湖南一带走。临行之前,他给对他颇多照顾的梓州章刺史写了一首诗:“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准备从今天的三台出发,到阆中,再从那里乘船,顺嘉陵江入长江出三峡。

就在这时,情况一变。

高适在与吐蕃的边境战争中打了败仗,丢掉了岷山中拱卫成都平原的战略要地松州、维州和保州。61岁的高适被免去节度使职调往中央任职。严武二次入蜀,再接剑南节度使职。这次是来当救火队长。得到这个消息,杜甫马上改变计划,不去吴楚,要回成都。高适当节度使,不肯认真理会他,但严武他是信得过的。有诗为证:《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这次回来,才三十多岁的严武已经封了郑国公了。

“雪山斥候无兵马,锦里逢迎有主人。”你回来任务重啊,因为西边雪山中已经没有唐朝的兵马了,不过,我回成都倒是有好的主人了。雪山中无朝廷兵马,是高适造成的。前一年,没有对他表示欢迎的锦里主人也是高适。这就叫古诗章法中的“隐而不显”“怨而不怒”。但这回严郑公回来了,诗人要重回草堂了。但那草堂一定都荒芜了:“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当年栽的松树长得慢,如今也没长高多少吧,倒是那些疯长的竹子可能得砍去不少。“昔去为忧乱兵入,今来已恐邻人非。”当年离去,害怕草堂被徐知道的乱兵糟蹋,今天回来,又担心周围不再是那些熟悉亲切的邻居了。

又回到成都了!草堂还在,并未毁于兵乱。欣喜之余,写《草堂》记之。

昔我去草堂,蛮夷塞成都。

今我归草堂,成都适无虞。

……

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

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

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

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

啊,回来了,草堂还是原来的样子。那四棵松树还在,环笼草堂的竹林也长得很好。这里的狗也还认得我,老邻居也拿着一葫芦酒来庆贺我的归来。他还为那四棵松树专写了一首诗《四松》。接着又为早前栽下的桃树写了《题桃树》。当年栽下的一百棵桃树都长大了。其中五棵靠近草堂的,横生的枝丫有点挡路,更因为枝叶繁茂遮住了屋里的光线,有访客来建议伐掉,但杜甫舍不得,因此写了《题桃树》。

更重要的是,“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大官自然是已经回任的严武。听到诗人回归草堂的消息,马上就派人骑着马来问有什么需要。

杜甫似乎又过上当年初营草堂后那样的安稳日子,又开始写欣欣然歌颂成都美景的诗篇了。

《登楼》:“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绝句二首(其一)》:“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绝句四首(其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修复草堂需要钱,还是老路子,向人讨要。有个王姓录事官答应过要给杜甫些钱作为“修草堂赀”,但没有兑现。于是杜甫写了一首诗给他。《王录事许修草堂赀不到,聊小诘》。“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幽默感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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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武不仅关心他的生活,还从朝廷为他求了个小官职:检校工部员外郎。这也算是有了一份工资收入。当然,杜甫也不可能到中央去上班,就到严武幕府中做些参谋性质的工作。杜甫去城里上班了,与严武的交往也更频繁,杜甫留下好几首诗记他们的交往。《奉待严大夫》:“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严郑公阶下新松》。《严郑公宅同咏竹》。《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

严武二度镇蜀,其实是来收拾高适留下的烂摊子。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收复被吐蕃攻占的松、维、保三州,也就是屏障成都平原的今松潘、理县一带地方。杜甫对边境线上的形势是关注的,在他流浪梓州时,就写有《西山三首》:“辛苦三城戍,长防万里秋。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高适任节度使时,对这些地方的防卫方略保守,杜甫则认为应该要取以攻为守的方法,才能抵御吐蕃的进攻。此间,他还写了一首《警急》,那时三城之一的松州城已经被吐蕃大军重重包围,但高适防守的决心并不坚定。所以流离中的杜甫写了这首诗:“玉垒虽传檄,松州会解围。”这是安慰,只要坚持战斗,松州之围是可解的。接下来是劝告,劝告高不要和谈,不要对和谈抱有幻想:“和亲知拙计,公主漫无归。青海今谁得,西戎实饱飞。”你看,过去与吐蕃搞和亲,先后嫁了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过去,但这有用吗?就看看以前是大唐属地的青海现在谁手里吧。那里已经被吐蕃大军占据,秋高马肥,原野上飞驰的是他们的兵马。杜甫这首诗是十月份在阆中写的。一定是写给高适,有向他建言献策的意思。但高适没有理会。十二月,松州就陷落了。

严武回来,马上就筹划向西山进兵,并率军于当年秋天收复了西山失地,稳定了边境局势。为此,严武写了一首诗《军城早秋》。杜甫也写了一首诗相和,《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长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更夺蓬婆雪外城。”

所以,后世研究者讨论杜甫与高适及严武的关系时,就注意到影响杜甫与严武和高适关系的,更深一层,还有政见异同的原因。

严武早秋时节率军收复失地,回到成都,放松心情,还与杜甫等一干人出署游玩。杜甫也有诗记其事。《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湍驶风醒酒,船回雾起堤。”

古籍《成都记》中记载,隋朝时筑成都城墙挖土形成一个大洼地,再注水成湖。后来,有个胡僧到了湖边,赞叹了一句“摩诃宫毗罗”。摩诃是梵语,其意是大。毗罗也是梵语,其意为龙。这意思就是有龙居住的大湖。

今天成都城中已无此湖,很长时间,具体位置也失其所在。这些年成都发展迅猛,建设繁巨,许多古代遗址也因建筑工程而被发现。摩诃池遗址也因此被发现,大致在今天后子门一带。

杜甫在严武幕中不久,又一次辞去工部员外郎的官职。杜甫“性疏放”,心里自认与严武既是世交,也是朋友,但到了幕府中会有上下尊卑之分,他自然是不习惯的。所以史书中有他酒后触忤严武之说,但写到这里,文章已经太长。对这个问题,国内研究唐诗的权威傅璇琮先生和人著有《杜甫与严武关系考辨》一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总而言之,杜甫在严武幕中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这也有他的诗为证。《宿府》,也就是上班时间不能回草堂,使他感到苦闷与孤独:“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

765年正月间,杜甫又回到浣花溪边的草堂。这回,他是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营屋》,修整草堂。《除草》,把园中的荨麻,也就是蜇人的恶草除掉。“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凿井交棕叶,开渠断竹根。”那么,接下来杜甫和严武关系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可惜的是,我们看不到这个故事的发展了。这一年四月,才四十岁的严武突然在成都暴病而亡。这位能文能武的封疆大吏,就这样走了。《全唐诗》中存杜甫诗一千余首,严武诗只有六首。其中两首是因有杜甫相和而留下的。

这一回,失去庇荫的杜甫真的只好离开成都,离开浣花溪,离开草堂了。

五月,《去蜀》:“五载客蜀郡。”759年年底到,765年初夏离开,差不多六年时间。“一年居梓州。”其间一年多时间是在三台、阆中一带度过的。“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成都,这座建城史长达两千多年的古城,真正代表城市古老历史的物理遗迹基本都无迹可寻。城墙没有了,华屋没有了,杜诗中写到的张仪楼没有了,黄师塔没有了,石笋没有了,摩诃池也没有了。成都以一座文化名城的存在,主要凭借的就是文字的记录了。书写成都,最优美、数量也最多的,就是杜甫。此前,成都出了一个大文豪司马相如,他的《上林赋》是书写都市景象的名篇,但他出川致仕,写的是汉代长安。只有杜甫,在成都三年多时间,留下了那么多关于成都的诗篇。清澈的江水、丰富的植物、温润的气候、众多的古迹、时人的身影与生活场景、城市的气象,无一不在他笔下清晰呈现。没有杜诗,我们几乎无法描摹成都,没有杜甫,我们也几乎无法歌颂成都。

多么好啊,杜甫还留下了一座草堂,永驻成都。即便这座草堂并不真是杜甫当年那座草堂,但这座草堂的存在也表示了成都对杜甫的珍重。

杜甫让我们更爱成都,当然,我们也就更爱杜甫。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从此以后,你爱上这个人。这意味着,你要努力地用你温柔的双手将他的人格的轮廓按照你当时看到的样子描绘出来。”那个其实不会好好种地的杜甫,那个渴望致仕却又不能躬身逢迎混迹官场的杜甫,他自己用丰富的诗作展现了自己,以至于用不着我们再费什么笔墨来描绘他。我们只要在锦江夜雨时轻声吟咏他那些诗作就好了。

回望成都

杜甫又走上他的流浪之路了。

他用诗为我们标注他东去的行迹。

他是从水路出川的。嘉州(乐山),宿过一个驿站叫青溪驿。戎州(宜宾),有杨使君请他喝酒,吃了当地产的荔枝。渝州(重庆),等一个朋友一起入三峡,没有等到,便先登船走了。忠州(忠县),喝了一种酒叫麹米春。

也是在这里,他得到高适死去的消息。《闻高常侍亡》:“归朝不相见,蜀使忽传亡。”

盛唐诗凋零的日子到来了。

三年前,从四川出发的诗人李白死了。

现在高适死了,离开四川仅仅一年时间。

还有曾经在西域军旅中挥洒豪迈诗情的岑参,765年接到嘉州刺史的任命,本来是可以在成都和老友杜甫见上一面的。可是,严武一死,蜀中又陷于战乱,因道路不通,走到半途又回去了。直到第二年,才来到四川。再四年,公元770年,岑参死于成都。也是这一年,漂泊无依的杜甫死于去往岳阳的小船之上。是的,杜甫乘船东去,与四川渐行渐远时,盛唐诗——这个中国精神史、中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众声合唱的时代,正在垂下终场的帷幕。我知道文学史上说盛唐诗不只是这几位诗人,但对我来说,当这几个我最喜爱的诗人消失,那个伟大的时代也就结束了。

在我眼中,盛唐诗歌的帷幕,可以说是在四川关上的。

杜甫在江上,还遇到了送严武灵柩回乡的船。《哭严仆射归榇》,与严武作最后的告别:“风送蛟龙雨,天长骠骑营。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

人一死,曾经有过的怨怼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对温暖友情的深深怀念。对严武如此,对高适也是如此。

对这两位故人的怀念,也触发了他对成都寓居岁月的怀念。

云安(重庆云阳)。杜甫在那里生病,卧床不起,却写了深情怀念成都的《怀锦水居止二首》。

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

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

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

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

还是卧病云安时,暮春初夏,他听到了杜鹃鸟的叫声。这又令他魂归成都,魂归使杜鹃的啼鸣有了象征意义的成都。那个意义是李商隐用“望帝春心托杜鹃”那句有名的诗揭示过的。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

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

有竹一顷馀,乔木上参天。

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

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

……

我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但在成都春深、杜鹃花开之时,听闻浓荫深处传来杜鹃的啼叫,就会想起这首《杜鹃》诗,有时会忍不住热泪涌动。使杜甫再拜的是望帝之魂,使我泪流难已的,是杜甫优美深情的诗篇。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杜甫生命最后一年,也是堪与秦州岁月相比的最悲苦的一年。以中国之大,竟没有让最伟大诗人寄寓的一块土地,杜甫生命的最后一年基本上是在一叶孤舟上度过的。流浪的他,前途无依,只余回忆。

这年正月,他翻检行囊中的旧文稿,高适赠他的一首诗《人日寄杜二拾遗》,赫然呈现眼前。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高适这首诗写于761年春节,那时他刚到蜀州刺史任上不久。前面说过,那时杜甫对高适有情绪有意见。所以,那么勤于写作,甚至跟名声不好的暴虐的花将军酬唱都不止一次的杜甫,居然没有回复高适。在这正月的寒江之上,登岸几天便又登船漂泊,身陷战乱,饱尝世态炎凉的杜甫,想必有些后悔,当年自己对高适可能有些过于苛求了。

现在,他在公元770年,回复高适761年大年初七写给他的那首诗了。这时高适死去已经五年。那首诗写就的时间已经将近十年。他要写这首诗了:《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他在序文中写道:“开文书帙中,检所遗忘,因得故高常侍适人日相忆见寄诗,泪洒行间。读终篇末。自枉诗,已十余年。莫记存殁,又六七年矣!”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

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

呜呼壮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动寥廓。

叹我凄凄求友篇,感时郁郁匡君略。

……

这些旧友一走,天下就寂寞了。

“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不要说自己老病如此,无助如此,即便是成都的春光,没有了高适这样的人,也是“锦里春光空烂熳”了。盛唐已成旧梦,盛唐一代的诗人也相继凋零。杜甫写下此诗后不久,岑参在成都死去。然后,这年年底,杜甫在舟中死去。

相对杜甫在其他地方的遭遇,四川厚待了杜甫,成都厚待了杜甫。杜甫则一如既往用诗歌回报成都。连他去世前写的最后诗篇也与锦城相关。他“追酬”故友高适的这首诗,更是贡献给成都一个节日中的节日:草堂人日——一个回味成都文化韵事的节日。

红梅初放,柳色簇新,草堂人日,我们来了。成都,浣花溪畔的杜甫千诗碑正在建设。成都,人日游草堂已成风习。今年人日,我有幸担任本回人日祭祀的主祭人。作为成都市民,作为深爱杜诗的成都市民,这是我最巨大的荣耀。为此,还专门去做了一身庄重的衣裳,并亲写了祭文。今天,写成此文,已是2017年岁末了。就把祭文抄在这里,作为这篇向诗圣致敬的文章的结束吧。

维公元二〇一七年,岁次丁酉,正月初七人日,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四川省杜甫学会、成都市中小学校,及社会各界人士,汇集于大雅堂前,谨备鲜花雅乐,敬祭杜甫先生之灵。辞曰: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起于夏周,盛于汉唐。文脉流转,群星璀璨。诗圣杜甫,继往开来,承上古雅正之义,张盛唐海纳风尚。公之一生,体圣人心,践圣人言,与国同运,与民同命。身在盛世,写大诗史。遭逢乱离,状真世情。苍生疾苦,笔底波澜。颠沛流离,来在成都,浣花溪畔,筑此草堂。植桃树竹,并留诗章。微风细雨夜,似听哀玉声。水槛遣心时,描摹锦城景。城中十万户,此处两三家。茅屋秋风破,西岭雪山青。栖乱离世,怀忧国心。出师未捷死,英雄泪满襟。漫卷诗书去千里,留此草堂万世名。今逢人日,梅蕊飘香。少长咸集,齐聚草堂。咏诗圣诗,体诗圣意。新柳弄色,红梅初放。光阴百代过,国体日日新。万里船正发,锦城景更明!诗圣有诗在,犹状新时代: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壮哉大中国,开天大画图!诗圣遗诗教,随风潜我怀。教我写时代,教我抒心怀,教我忧黎元,教我怀家国。诗圣精神,世代承传。文化复兴,再写华章。在此人日,来拜草堂。杜高酬唱,万古流芳。缅怀先生,想象容光。高山仰止,再咏华章。古柏森森,修竹篁篁。岷山皑皑,锦水长长。工部道德,拾遗文章。千载不灭,万古流芳。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