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金石味前因,绍父箕裘倍百男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姓名从未被人听闻,只是伴随着倏忽的生命,出现,存在,消失,以至湮灭。有些名字,即便以声音的形式、以文字的形式被人听见或看见,如果不熟悉名下那个生命的生平与事功,只会从意识的表层一滑而过,不留下任何印象。

几个热心文化的朋友提起曾默躬这个名字时,我也未有任何警觉。朋友们说,曾默躬是一个在生前身后都未能引起足够重视的书、画、印、医四者都有高深造诣的老成都人,这些年,他们努力搜求其散佚的作品,持续不怠,终有大成,建成曾默躬艺术馆一座。

进入馆中,一件件历经时代巨变而得以幸存的艺术品,都是这位艺术家丰富成就的一个侧面。一方秦汉味十足的印,石质低调而温润,是那个人的性格。石上印文的刀刀刻划,明晰处的锐利,模糊处的隐忍,分明是一个中国文人的精神写照。在他摹写蜀中奇山秀水的长卷前流连,耳边不期然响起李白的诗句:“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默躬先生在 《鸟声唤梦图》题画文中说:“古人是此心,今人亦是此心”。在画家,说的是画法源流。我读他画时,感受的是审美精神的熏染。默躬先生画回龙观、画彭灌诸山、画华阳罗汉泉、画遂宁和峨眉道中景、画雅安山色、画嘉陵江,存影造型,以物寄心,影是情感投射,形是经心再造,用画家自己的话更为准确:“未下笔时,古人齐集眼帘;既下笔时,境物全由心造……心亦物也,而特具灵机焉……心灵不慰,唯物者死物耳。”在这些画作前移步换景,我内心唤起的情绪还是被李白诗说尽了:“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

再看默躬先生所作佛教题材的观音、达摩造像,并工写 《心经》全文,也是有 “心”在。在他,既是取法天地的 “诗心”,更是系于天下众生的 “仁心”。他在观音像上方工写 《心经》后,又写造此菩萨像的缘由:“乙丑十四年 (1925年)又四月初旬,天久不雨,虔诚祷告,誓愿画佛百区,解除吾蜀苦厄,至下旬天天连日大雨,乃愿终身画佛。”

默躬先生一介布衣,不求闻达,于成都城中悬壶为生,一脉问一人之身,一方愈百人之病,到天灾降临,民不聊生,唯有以书画之长,向上天为民祈命。这种心迹在 《印光大师德相》题赞中也有显现。“其律己兢兢然,其为人殷殷然。”以这样的文字赞一个佛门大师,题赞人自己也未尝不是把这境界作了自己的立身轨范。

如此,在馆中一件件艺术品前屏息流连,去一次不够,再去二次三次,仿佛听见那个此前从未听闻的陌生名字,化成了金石之声,在那个静穆古雅的空间中回**。

也因此,对曾默躬艺术馆的动向便时常关注。关注几位朋友,如何尽心搜求先生作品的劫后余存,丰富馆藏。把时代波涛汹涌之下淹没不闻的一位艺术大师打捞出水,向世人展示。同时还邀集专家学者对其题跋、书法、印文、医方和所阅书籍批注等仔细释读,深入研究,钓沉探幽,发表 《曾默躬艺术年表》等论文多篇。又先后整理出版 《曾默躬印藁初拓》 《曾默躬品鉴玺印辑》和 《曾默躬艺术馆藏品集》等多种专著。所有种种,都是有文化意义、有功德的事,善莫大焉。

艺术馆几位朋友见我和他们一样,爱敬默躬先生,邀我也来写一篇评介文章。我是在电脑上敲字为书的人,于书法、绘画和印刻,虽爱品读,技法上却一窍不通,哪敢论其笔墨意趣金石品格。推宕许久,难以着笔。

其间把默躬先生一些题跋和释印文字读过数遍。某一日,突然省悟,几几乎湮灭于各种时代新潮中,几几乎被中国美术界遗忘殆尽的曾默躬的那孑然的身影,在他在世时,至少在他的亲人们在世时,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寂然孤独。不论在任何时代,画坛书坛与文学相比,更容易与金钱与权力结盟。1932年,曾默躬四十,正当壮年,因艺术精湛受时任四川省长重视,有机会出人头地,混迹官场。他的表示却是:“我今生愿为艺事默隐以终。”

他的不孤独是由于有和他同样热爱艺术的家人环绕。

现存 《日省轩印藁初拓》十卷,收印四百余方,一印一笺。笺沿题文:“成都曾默躬篆刻,苏琏元选集。” “男:雍、淦;女:璲、橘同拓。”

这段题文说明曾默躬的艺事,始终有家人参与。

曾默躬对艺事爱至痴迷,受这个一家之主的熏染,这个家庭也成为一个艺术之家,因对艺术的热爱而气氛温暖融洽。这种家庭关系,在我看来,可以作为知识分子诗书传家的一个典范。

默躬先生在 《曾默躬品鉴玺印辑》中说得明白:“山荆苏琏元,字韫斯,生于邑之青龙场。年二十适余,极朴敏,勤奋之至,寡言笑。立志兴家,三十年来聊偿初愿。大儿雍,次儿淦,大女璲,小女橘,皆其所出,次第抚育施教以至成立。惟吾专攻书、画、金石、医学,而山荆亦濡染之。”

这个濡染可不一般化,是有成果在的。

其妻苏琏元搜集当时发表于报章杂志的印谱,由默躬先生随时分剖提点,作为自编的金石教材。施教的对象是家中小女曾橘。这本文印交织的赏鉴谱,正是我读过数遍仍不愿释手的 《曾默躬品鉴印玺辑》。这篇小文,主要就是对此书文字的一些梳理和由此生发的一点感想。

为什么要编成此书,其缘由,默躬先生在赏鉴集中说得清楚明白:“九女曾橘苦要学我,尤爱篆刻。将此百余个玺印旋说旋批,俾易领悟。”交代不够,默躬先生还补写一句:“他日曾门艺海多一女将也。”其欣喜自得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见曾氏性格之质直本真。他说:“女子治印,明有史痴翁姬何玉仙,清有梁千秋姬韩约素,俱臻精妙。民国以来,则无女子刻印,可叹也。”毫不客气,将其爱女放在女子治印史上,与前人等量齐观了。

那时,默躬先生这个爱女才十三岁,却有大丈夫气。在 《任齐、陈贺之印》条下,默躬先生记:“曾橘九女以自刻 ‘恨海之琼’小印索正,愀然曰:‘吾今恨是十三岁女郎耳,区区刻印亦不能光大父业,何以子为?’”

曾橘说此话应是在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当是时也,封闭如四川,也已经过辛亥革命新知与血火**涤,继而抗战爆发,国民政府和大量学术机关相继入川,民心民风再为之一新。一个早慧少女,慨然作此语,虽然令人惊奇,但其后有女权意识苏醒的时代风潮回**。

其妻苏琏元在 《狮印》释文中也发大丈夫语:“狮印犹寓驰寰宇之意。中国如睡狮,此醒狮也。”

默躬先生作诗,安抚女儿:“铭心字学发豪在,炼石补天问彼苍。”其意在于阐发文化更深长的影响力量。后又占一诗云:“一家金石味前因,字出先民必本经。小艺之成关福命,入魔入佛戒初心。”

这个曾橘,的确是个奇女子。默躬先生记她:“橘儿写刻得濠叟、悲翁之意甚深,听人说 ‘美女簪花格’之语,必深恶痛绝,掷笔欲呕,乃曰:‘中国女子咸如是耶?’”这若不是民国年间,新风涤**,这早慧女子也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女权意识。而作为父亲的默躬先生,记这些情形,完全是赞赏有加的口吻。这也助我们全面理解曾默躬其人。他执医,是国医;从艺,是国学,加之当时情境,因年代更迭,时间久远,容易让后人想象出一副遗老的形象。其实,曾默躬于1908年毕业的四川省高等师范学堂,当时是四川省的最高新学学府,其论艺文中也时有中西艺术的比较之论,这都说明,他于新学并不隔膜。不然,他不会以欣赏的笔调写小女曾橘如此形象:“儿敝衣破服,操作勤劳,过于男子,人见之,不知是吾爱女也。”

此女如何勤劳?

“每日工作有常规,晨起写佛经三千字,篆书百字,刻印三方。作毕,针红一二时。”这又得让我们自己警惕不要因此构造一个只知埋首窗下的苦学生形象。曾默躬也有文在此, “下午同朋友散步田间,归即燃灯读书,必依傍母亲之侧”。

这是一幅勤于艺事,温暖和煦且颇有生活情趣的家庭图像。

为此,我曾幻想有一幅默躬先生所作的他全家的生活图画,当然这个指望是落空了。好在他的文字,却留下了这样鲜活的场景,就让我们且看数帧吧。

其一:

“余写经时,山荆苏琏元同写字,橘儿指印问曰:‘何如此时怅触穷怀?’乃曰:‘我生靡乐,何百赏之有?’山荆笑谓橘曰:‘顾弗乐否?’题之:‘老去情怀百不堪,赏心乐事苦中参。拙荆手指橘儿语,绍父箕裘倍百男。’”

这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时探讨人生与艺术中的苦乐观。

其二:

“吾与山妻苏琏元及爱九女曾橘,说罗马国止而其艺术不止,又说胡习如的事。庚辰二十九年 (一九四〇年)三月清明扫墓还暾斋,傍晚六儿曾雍、小儿曾淦、大女曾璲齐集同餐。琏元烹鱼,橘儿、璲儿煮家酿。雍儿若老龙听经,竟一觉天光。曾尧听而不动。”

过得是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话题是以罗马帝国的消亡与文化的长存为例,谈艺术生命如何生生不息。这样坚定的文化观念,在默躬先生的文字中时有体现。

其三:

“一日,橘儿刻印余兴,见案上墨沈,狼籍不堪。余已作画十余幅,昏倦催眠,隐几而卧。橘儿写山水宣纸小幅,大类金冬心、高阜寒金石家气息。此画先糊涂各色,或干或湿,或现或迷,又似‘印象派’之西洋画,后以焦墨、湿墨、干墨、泼墨,旋勒旋染,旋勾旋涂,成了一个中西相兼,能若不能,又通不通,极富趣味之天真图画。弟曾尧墨笔添上几间茅屋,俯瞰江边,一家大大欣赏之。”

解释一个字, “沈”,通 “沉”,此处是剩的意思。父亲作过画了,砚中有些残墨,小女曾橘刻印毕,在纸上随手涂抹点染。默躬先生说像法国印象派,去猜想此画定有迷离的形色变幻。其弟曾尧又加画茅屋。“一家大大欣赏之”一句,可猜度这个艺术之家中洋溢的欢快之情。

其四:

“曾橘**花,五六年前手植木槿数十枝,齐向上发,俨若剑光,上射云霄,大似儿之学业大达无已耳。

“橘儿手植木槿花,庭前挺秀,尝自写 《木槿花馆治印图》。

“山荆苏琏元补衣服,橘儿展纸壁间,墨色狼籍,索我对影写照,高高兴兴,糊糊涂涂,一挥而就,未知儿意如何?”

补衣服这个细节很重要。时当全民抗战,国势艰危,民生凋零,默躬先生虽然精于医术,书、画、印在当时的四川都有相当影响,家庭生活依然樽节用度。但一家人沉醉其中的,还是植花捕影,艺业精进。换在当下,无论医家还是艺术家,如此淡泊明心者,怕是难有了。

其五:

“庚辰 (一九四〇年)人日,家人都去郊游,惟内子苏琏元及九女曾橘写篆字,看印谱,意兴至浓。余写梅花四幅,冷艳古红,啧啧令我解衣旁薄。绝倒两儿两女,各付一幅。余又以余沈和色,大涂一纸,存之铁柜,以俟吾孙赫甫。画毕,又说刻印,琏元与橘具酒肉与干腊。春光融融,煦我家庭,恨雍儿、淦儿往昭觉寺,未在此听听也。”

由此知道,曾家还有一个名叫赫甫的孙儿了。

林语堂认为,中国艺术的高下,可以从平静与和谐的程度判别出来。所以如此,是因为中国艺术家典型的性格就是安静与平和。他理想中的中国艺术家,“就是此恬静和谐精神,山林清逸之气,又沾染一些隐士的风度”。其山林的清逸之气,自然呈现于默躬先生的画作中。“隐”的风度,默躬先生自然就有。前面已经引过他 “今生愿为艺事默隐以终”的话,而他安贫乐道的生活,也是自然的证明。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个 “隐”,不是在终南山中,而是喧闹的市廛,在动**不已的时代。而一个以艺术为安身立命处的家庭,就曾在烽火连天的年代,安处于今天我所栖身的这座古城中间。

战争烽火是真的。就在这部赏印谱编定的那一天,默躬先生的贤妻苏琏元为我们留下了终篇的文字,第一句话中就传递出烽火消息。但她的笔触仍然十分冷静:

“己卯廿八年冬,余已避空袭还家。”

己卯是民国二十八年,公元一九三九年。抗日战争的第三年。那时,作为战争后方的重庆、成都等地正经受着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

这本 《曾默躬品鉴玺印辑》的真正编者其实是苏琏元,默躬先生是在其妻搜集汇编的基础上,课女之时,写下了那些有真情、有洞见,且充满生活情趣的赏析文字。

但苏琏元自己却只在本书中留下两段文字。

一段开篇,一段结尾。

先读开篇:

“造象肖生印,秦汉六朝,我见甚多。若此集之狮印、鸡印、犬印,万印楼亦无之。况形态之雄俊,精神之活跃,不惟徒显骨肉而已也。狮印犹寓驰骋寰宇之意,中国如睡狮,此醒狮也。钤诸册首,以壮吾志。艺人印人一动笔,一动刀之初,其可起心玩物丧志,艺成而下之念乎?成都曾苏琏元识。”

再读终篇:

“己卯廿八年冬,余已避空袭还家。外子默躬先生重振旧业,穷困颠连,一仍往昔,而积习弗衰,粉墨粲然,兀坐凝神而不一语。余积习故深,乃于乱纸堆中,剪聚古印拓若干部贴成册,凿铸文武,无品不精,盖选之又选。知斯文者,当弗爽也。集成俾儿女辈仿习。时曾橘九女颇敏慧,叔曾尧为篆 ‘九妹’ ‘曾橘’两印,使试刻之,无何即成。盎然秦汉,未出修饰。适醴陵吴龙丘先生见之,击节称赏,戏曰:‘学人艺人之子,殆如斯乎?’钤两面印文以去,勉励有加并赠布料诸件。此后橘儿刀椎自随,而针黻女红益罕用矣。其父益喜,暇课充之,稍稍分晓三代制作。刻有三百多方,自择佳者百余方,殿乃父谱录之后,更见巾帼之克绍箕裘也。庚辰廿九年农历五月十五日橘儿生日,母氏苏琏元谨记于暾斋,付儿保用勿替。”

暾,是曾氏一家的斋号。暾者,日光温暖明亮。读这些半个多世纪前的文字,虽已不见当日成都城中那个早慧少女一印一画,仍有暖阳拂面之感。

从苏琏元这段文字知道,这印集是从一九三九年去城外躲避空袭归家后开始编辑。因为发现小女治印的天赋,而由母亲编辑印谱,父亲条分缕析,用作课女的自编教材。由此还知道,其爱女曾橘的治印颇丰,只是在时代巨变中已经**然无存。但父母之深情并不因时光无情流逝而减少感人性的温暖。艺术之美,艺术生活之美,也不因其作品无存而稍减耀眼的辉光。

世事的残酷在于,很多时候,命运之神并不像很多道德文章中所宣称的那样,给认真对待生命和情感者予以特别的眷顾。苏琏元编成此印谱后不久,默躬先生留下这样的文字:“今吾妻苏琏元客死苏坡桥,时庚辰廿九年十月初四日上午辰时。触见此册,不欲生也。”

这时的默躬先生逢此大悲,仍然自尊节抑,借谈印有抒发悲。他谈的是一方汉印,单字一个 “谈”。

“此 ‘谈’字,吾梦是司马谈的。谈作 《史记》未成,其子迁受汉武腐刑,愤而完成之。此宇宙之大文章也。赵悲厂痛其妻范敬玉与家人相继死,立志刻印三十年成大名。”这才谈到其妻苏琏元之死。默躬先生自道此为 “苦行者伤心语”。

剩下唯有自身艺业精进与课女为最大安慰了。

《曾默躬品鉴玺印辑》一书,本名 《日省轩集贴玺印至精之品》。此名似乎更为贴切,更合曾氏夫妇合编此书时的本意。

此集收印一百余方,民国二十九年集成。默躬先生课女谈印共一万余字。因是为家教所写,自是真情真知流露。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字的粗疏。这些文字看似随意平常,但行文精炼简洁,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说理时,从中还可窥见爱女曾橘之动人侧影。

“橘儿以所刻五十方印乞斧,取其三分之二,仿汉乱真,学秦小玺至佳。兴致勃勃,随刀随说,不在言下,专在心觉。”

“‘左忠’两字印:此两字界格笔画之多寡无几,界格本可以匀称,而偏偏 ‘左’字笔画少,格宽; ‘忠’字笔画多,格窄。仔细看来极安详,而又不争不让,此中机趣非深于籀篆者不易知也。此是秦制之而普通者。吾三呼:‘橘儿,橘儿,橘儿,咀嚼此中味道乎?’好好就在此中安身,不必向徽浙问道路也。”

清代到民国,治印的主流,是徽派与浙派。这两派所以能成为主流,印人本身的艺术造诣是一个方面,与此同时,当地经济文化发达,一个印人稍有成就,赏识者多,收藏者众,流通广布后名声日隆也是一个原因。四川一省,地处西南,元明以降,因为战争破坏,人口减少,经济地位也渐趋低下,与之相随,是文化影响力的衰退。默躬先生身处四川,却对当时流行的东西保持着一份警惕,指导女儿时也倡导上追秦汉之风,并不热衷追随坊间流行的风格。

如此高见的发挥,在印谱中在在皆是。比如 《杨愚》条下,默躬先生如此写来:“‘杨愚’两字,秦玺正格正法也,布白行笔类秦刻诸石。今人多以印文入印,故方板无多趣味。自赵悲厂揽诸金石文字入印,大开法门,虽暂时近野狐禅,而大胆发掘,必有光芒万丈之时。无如缶翁正法眼藏,奇花怒放,正乘愿当时。而学之大众,未免皮毛。何耶?以印求印,以刀求字,失之远矣,不知金石求印,毛笔求字。”

这里提倡的是上溯金石艺术源头,得其心要,而避开潮流,新开法门,“大胆发掘”,相信将来 “必有光芒万丈之时”。这不只是课女时的拳拳之言,更是默躬先生自己的夫子自道,赏他印时,如果对他这样的识见有所了解,当会更有深刻的心得:知道他总是为秦汉神韵而目醉神迷,那是什么境界?是质朴雄健的境界!

在这方面,默躬先生有甚深见地。他认为,一切艺术都有初期、中期和末期三个生命阶段。他以汉印为例,说 “汉初刻印多奇古,各方面不限绳墨,发展天才,有不可解之美,所谓真是也”。他自己的艺术追求,以及对其爱女曾橘的要求,是以 “真”为先的。真是性情,是内心,也是金石之术材料与工具体现的最基本特性。 “以后,由简化繁,渐多方正”,在默躬先生眼中,这叫趋之于 “美”。美则有所轨范,化繁为简是轨范,方正也是轨范。 “又后进过平方,自觉厌弃,又趋流丽,东汉下各印是也。”这其中,真善美相互生成,相互映照,自然为上佳之作。但若只是趋于一端,那真善美三个不同境界,还是自有高下之分的。以他爱女的天资,仿习之下,很容易便达到 “善”的境界,而默躬先生以其高深的艺术见地,其期待绝不限于此。他说:“善,儿得之矣。故吾印文有 ‘雕琢返璞’。言下刀时仍何繁缛,刀痕必刻到浑朴一路,不像刻的,才算极轨。”

谈境界未免抽象,还有详谈具体技法的,而且是先技法而境界的。

此事见于辑中 《田长宾》一则。

“二十七年 (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五日之夜,山荆苏琏元曰:‘今日橘儿生日,高兴谈印乎?’曰:‘正欲说其玄妙也。韵由我出,意自天成’。”

往下,说得并不玄妙,而是具体的技法:“近人刻印每击边,边烂似老古斑驳。不究篆法并刀法,貌欺旁人亦枉然。”这里批评的是那些只讲究技术,而缺少深刻文化体味的人。不论印坛还是文场,似乎总是这一类人占尽风光。所不同者,今天不论书法还是治印,只是仿点古人皮毛便成流行风,越发盛行罢了。默躬先生在此,也不是厉声批判,只是提醒爱女忠于艺术本质,不要堕于流弊。而他正面的提点是:“刻印时存心修饰,便入地狱,故曰愈工愈远,愈修愈俗。山荆琏元、九女橘儿,你晓得个中真意否?就是要大胆刻去,勿要修才是。”

此小女子也不辜负父亲,赏一方印,刻一个字,都要考其源流,发起幽微,且有真知灼见。

辑中赏汉 《仓印》一则,默躬先生记曾橘抒发感想的话:“前人说三仓之文,言 《尚书》 《乐雅》者有文,言孔壁之书者亦有之。且有说 《医经》者,然皆秦汉前之文字。今说文之籀文亦三仓之遗耳。现今小学归于历史、地理、语言系。地不爱宝,发现牛骨、龟甲、金石、竹木、漆各类,各成体系研究,堂皇浩瀚,成书千种,伟哉懿与!中华人民民族之大也。故文字之学多而且精,实较前人过甚。大凡好文字、金石、刻印者,喜以仓字名号,曰 ‘小仓’,曰‘半仓’,曰 ‘仓石’,曰 ‘仓文’都与文字为缘者。又前人谓忧患多从识字始。我,小女子耳,嗜古若痴,能认百千个已耳,实不欲多。今此 ‘仓印’是太学之官与?亦积粟之官与?我父考之如何?”

如此,当年一个小女子,其见识远超今天行走艺术江湖的许多大丈夫了!

我爱在灯下赏读此辑,最重要的原因,不仅是因为这些文字都是默躬先生艺术观真诚深挚的表达,更见到民国年间,特别是抗日战争的艰难时世中,一个艺术之家的温暖群像。

默躬先生和其妻苏琏元深爱其女。曾橘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对艺术痴爱到如此地步,对艺术领悟得如此深入,真真是世所罕有。到今天,默躬先生的作品,历经世事动**,还有所遗存,但曾橘的印文,想是已全部湮没不存,堪称艺海恨事。唯可安慰者,在默躬先生的谈艺文字中留下了她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和短暂绽放的艺术年华中耀眼的光芒。

再看数则,以为对那个遥远年代那个曾经灿烂绽放的艺术生命的深重怀想吧。

一则:《**难将军章》条下:

“‘**难将军章’五字汉刻文,奇横宕肆,格不能拘,如虎兕出于柙,势不可遏。错落磊磊,直如布阵,有斩将拔旗之趣。印文曰:‘**难’,笔意大表同情也。汉印之神品,旁人得勿笑我好怪欤?人说韩退之诗文以丑为美,果如是耶?”默躬先生说自己对妻女讲此印时有些得意忘形, “吾说此五字时,目转舌舞,譬比万状,身入篆室,外奖不闻。橘儿与山荆倾耳专听,暗暗以手画字,大有公孙舞剑意,真所谓人与境合,艺与人合,非汉人神品何能如是耶?”

二则:《铜印 “子君”》条下:

曾默躬记爱女曾橘对此印的感悟:“今 ‘子君’两字大书印内,昂然卓立,似不照印之面积,此刻印家琢工整者似不耐看。不知大书家作印即有赵吴二家说法,我今极了解此义。爱古印玺若命,以个中趣味即有生命也,其他从符号,未至此境。父亲父亲我今算得知印否?”

父亲自然感叹:“善哉!吾儿之彻悟语也!”

三则:《真心印》条下,父女两个讨论 “真心”一印。

曾默躬说:“‘真心’两字,‘心’字未写方真,虽美未尽善也。凡艺术能在统一中求奇趣,在矛盾中求调协。”有了这个观点,所以默躬先生认为此印 “‘真心’两字生硬,强迫集合,方圆凿柄”。因此认为 “不宜学也”。

曾橘这小女子,并不唯唯诺诺,而发表与其父相反的意见。橘儿曰:“此印太好,真堪学学。何故?‘真’宜方,不随便滚也,可见真面。‘心’字宜圆,圆可应变,万事无碍,心本圆也。”

默躬记:“橘儿此说高我多矣。”

行了,不引了。看到这些遗墨中一幕幕呈现的这个艺术之家的幸福场景,我内心总是泛起苦涩的味道。默躬先生是常写佛经为人亦为己祈福的。《金刚经》说:“一切若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是的,人世间的美好,尤其是曾氏一家这样的美好,反倒是会引起人伤感,因为这样的美好总是难以持久。读着一个又一个记录美好艺事的帖子时,我知道这情境会在猝不及防时如镜花水月般破碎。还是佛经中的话:“厌离未切终难去,欣爱非深岂易生。”悲剧似乎才是生命的本质!更何况是默躬先生这样一位不肯屈从世俗的高尚之士。

果然,这本印辑就因默躬先生爱妻苏琏元的遽然离世戛然中止了。

一日,我遇见曾默躬艺术馆的朋友,问那位天才女子曾橘的印可有传世,即便只是一枚两枚,朋友黯然摇头,说至今未见。再问此奇女子的下落,朋友说,天不假年,她在二十一岁上就去世了。

曾橘这奇女子,胸怀大志,是要做印坛女豪杰的!可惜天妒其才,艺术道路刚刚展开,便如一朵浪花破碎,有情的生命消逝于无情的大化之中了。闻之,不禁心头生痛。不只痛惜一位艺术奇才的早夭,更为丧妻之后又遭逢爱女早逝之痛的默躬先生而痛!以至于不忍再写手头的这篇文字。中断一月后,才又收拾心情重新开笔。

我对默躬先生的痛惜,其作品大部分散佚是一个方面,更椎心处,是他在民国末年的艰难时世中,迭受痛失爱妻与爱女之创;更痛惜处,是他作品的大部散佚,是其爱女曾橘竟无一印存世!

受命运之神一重又一重打击的艺术家、文化人,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就艺术家而言,徐文长九次寻死而不得,身后数百年,文字墨迹和声名皆得广为流传。曾氏父女喜爱的赵悲厂,也曾经历家人先丧之痛,然抑悲含恨后所创作品,却有精品存世,为后进者效仿。曾默躬是书家、画家、印家,还是医家。医家是有起死回生之仁心在者,能愈千万人之疾苦,却不能活家人,岂不是造化弄人!

曾默躬这个艺术之家的作品、声名和事迹的湮灭,今天的论者,多推咎于时代。时代动**、美学原则一时革新当然是主要原因,但成都这座文化古都,四川这个文化大省,元明以后,渐失自身文化传承,艺术界并收藏界,日渐丧失自身的鉴赏标准,亦步亦趋唯京派海派所是为是,也未尝没有值得反思与警醒之处。曾默躬艺术馆的建立,默躬先生生平事迹的研究发掘,未尝没有这一层意义在。这些年里,对陈子庄等四川画家的发掘与再认识,也未尝没有这层意义在。

今天,我们因为一个艺术大师的声名竟然在后世湮没无闻,因为他大多数作品在动**时代中散佚无存,而把默躬先生构造成一个悲情的形象。但读这本印辑,和默躬先生这些字字珠玑的文字,我还是觉得,至少在默躬先生的爱妻与爱女在世时,虽然家与国都处在抗日战争的艰难时期,这个家庭还是拥有着他们自己和乐无比的幸福。再读这本印谱与披肝沥胆的文字,我还是安慰自己,毕竟,默躬先生生命里有过那么一段偕妻课女的美好时光。

集默躬先生四句诗为此文的终结吧:

一家金石味前因,绍父箕裘倍百男。

卓有清名争丽日,巍然大节若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