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里说丰年

十月,我要来说一种以单字命名的花:桂。

我在某篇写成都花事的文章里说过,差不多所有以单字为名的植物,一望而知,都是古老中国的原生种。那时书写介质得之不易,用字都省。检阅古籍,知道桂花树,在中国最早的神话和地理书中就出现了。《山海经》中就有 “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这样的记载。

这个招摇之山位于何处,《山海经》的叙述邈远迷离,我不敢臆测那个可以用作参照的 “西海”是今天的哪一片水面。但至少可以知道,那个时候的人们就已经识得桂树,欣赏桂花了。不然,那时候山上草木远比今天繁多茂盛,何以独独提出桂这一种树来和地下的宝藏金玉并列呢?坡上坡下,有了这么些宝贝,这座山是值得“招摇”一下的。古往今来,金是有点俗气的。但这种香气四溢的花与温润生烟的玉并列在一起,也自是一种风雅。

某年中秋的第二天,在一座临海的山上,就看到了桂花盛开。那海是东海。山叫莫干。漫山竹林之间,凡有大路小径,都立着树形浑圆的桂花树。只是当时只顾看竹林,没怎么在意桂花。晚上了,坐在宽大的临着峡谷的阳台上看浑圆硕大的月亮,突然有香气袭来,月色如水,俯瞰山下平原,都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中间,正是古人诗中的意境:“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脑子里闪出一个词:桂花!抬头再望月亮时,心里就有了吴刚。有了吴刚被罚在月宫中砍伐那一株永远不倒的桂树的神话。

又想起杨万里写桂树的诗: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杨诗人干脆直接声称这树本不在人间,是从 “月中来”的。现在,原先广寒宫中凝结的一点冷香,来到温暖的人间,被热气熏蒸,被风吹送,就这样弥漫开来,充满世界。这个世界不单是指外部,是包括了我们内心情境的那个世界。

过几天,从浙江回到成都。桂花真的是盛开了。

坐在十楼上开窗看书。楼下两株桂花散发的香气不时扑鼻而来。忍不住下楼去看桂花。看了这两株不够,又开车去城北的熊猫基地,那里有起伏的山丘、迂回的小径、葱郁的林木。从那里望出去,还可以看到这座城市残留的犄角乡野,总之是成都一处可以尽情欣赏花树的好地方。

喜欢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园子大,还有一两个角落在不通往熊猫馆舍的路上,人少,有些荒芜,因此有山野的自然意趣,不像其他公园,太多人,太多人工刻意的痕迹。进了园子,先看到四季桂在道边出现。桂花细小,又隐在繁密的叶下,如果不是香气盈溢,很难引人注意。特别是四季桂,植株本就矮小,还时常被修剪成树篱状,顾名思义,虽然四季都在开放,却不像有些品种的桂花那样香气浓郁,被人注目的时候,自然不多。

但今天,我却是专程来寻看桂花开放的。只不过,不是这种四时都开却不起眼的四季桂,而是秋天开放的丹桂与金桂,还有银桂。

不等看到花树出现,已经有香气袅袅飘来,循香而去,便见几株桂花树和一些女贞、一些栾树相间着站在了面前。

桂花在植物分类上属于木樨科。

至少我认识的木樨科的植物都花朵细密,同时香气浓烈。比如丁香和女贞。在花繁香浓这点上,桂花也与同科的丁香与女贞相仿。也有不同,就是桂花远不如丁香与女贞花那么繁密,以至可以形成一个个引人注目的圆锥花序。

桂花,用植物志上的话说是 “花序簇生于叶腋”。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 “叶腋”的意思。植物学上的定义还是很专业的——“叶片向轴一面的基部称叶腋”。没有植物学基础的人还是不太明白。但大家都看见过叶子长在树上的样子。桂花是一种阔叶树,所以我说的不是松树那样的针叶树长叶的样子,而是阔叶树长叶的样子,比如茶花树长叶的样子。这一类的阔叶树,叶子从树干或树枝上长出来的时候,每枚叶子,用四川话说,都有个 “把”,然后,叶子才展开在这把上。也就是在 “叶柄”上展开。而叶柄与树干间,就有了一个夹角,就像人的胳肢窝—— “腋”,叶腋。腋,这个比方,就是从人身上取譬来的。是的,桂花就是从桂树叶子的腋间长出来,紧贴着枝干,相当低调地隐身在闪烁着革质光亮的对生叶下。所以,平视或俯视的时候,往往只见一树纷披的绿叶。好在桂花树总能长得比较高大。所以,一旦站在高出我们身量的树前,那些叶子就失去了掩蔽的功能,稍稍仰视,淡黄或橙黄的簇簇桂花就显现在眼前了。

常见的桂花因花色可分为三种。

开橙黄色花的叫丹桂,颜色较为艳丽,香气却若有若无。

开淡黄色花的叫金桂,颜色淡雅,香气十分浓烈。

花色再浅一些,就是银桂了。

植物界的普遍现象是,花色艳丽者并不若我们想象的有那么浓烈的香气。而香气浓烈的花,未必花色绚烂。这是因为,颜色和香气,其实都是花朵吸引昆虫前来传粉的招数。对头脑简单的虫子们来说,不必两招并用,色彩和香气,用上一招,就足够**了。因为对植物来说,最耗费养分与能量的,就是开花这件事儿了。

桂是先野生而后被栽植的。朱熹写过桂花:

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

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

都说宋诗说理多而意趣少,朱熹是那个时代产生的理学大家,但这首诗却只是观察与呈现。我看这是一株野生的桂花。成都这个地方,西面靠着横断山,北面靠着秦岭,这两个山区,是很多原产的中国植物的故乡。桂花也是中国的原生种,其老家,也就在靠近成都的大山里面。

据说,桂花驯化引种是在汉代。汉初引桂树于帝王宫苑,获得成功。唐、宋以来,桂花栽培开始盛行。特别是在唐代,文化人植桂十分普遍,因为对于需要通过科举考试走向成功的人来说,考试高中叫作蟾宫折桂,就是从月亮上吴刚砍伐不休的那株桂花树折得一枝馨香的花枝了。故有人称桂花为天香。但无论如何,馨香的桂花是来到人类身边了,进到人家的庭院了。“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这样的诗句描摹的,已经是桂花站在人家窗前的情景了。

陆游诗 “重露湿香幽径晓,斜阳烘蕊小窗妍”,写的也是桂花进入庭院中的情形。

传统上,成都看桂花最好的地方是桂湖。

那里有杨升庵这位俊才年少得意时种植桂花的传说,但是,真实性却难以确定。但他留下的一首咏桂花的诗却是真的:

宝树林中碧玉凉,秋风又送木樨黄。

摘来金粟枝枝艳,插上乌云朵朵香。

呵,由此知道,那个时候,女子们是喜欢把馨香的桂花插在美丽的头发上的。那时,“插上乌云朵朵香”的,就不仅是桂花本身了。

国庆大假刚过,我又得到邀请去温江寿安镇岷江村看桂花。寿安镇以及邻近的万春镇,以前去过好多回。因为两个镇的农家随着城市建设热潮的到来,稻田都改为栽培园林植物了。一家一户,各擅其长,种植不同的绿植:雪松、罗汉松、银杏、紫荆、樱、梅、海棠。去那里,可以欣赏植物之美,更能坐在林荫中享受农家美食。“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别人邀过我,我也邀过别人。农民有智慧,一鸡多吃。一只鸡多个做法,一个个本为供应城市绿化美化的种植园,同时开发餐饮民宿,吸引城里人去大饱口福,同时也饱赏植物之美、田园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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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去的是寿安镇岷江村。

顺着新建的乡村绿道行走不远,便感觉温润的水汽弥漫。隔着树影看见了流水潺潺的江安河。都江堰分岷江河水为若干条灌渠穿过成都平原,江安河正是其中一条。这个村子叫作岷江村,是有饮水思源的意思在吧。江安河再分支渠,将这个村子的一部分围绕起来,成了一个岛:乌龙岛。一道索桥渡我们到岛上。刚上岸,就被满世界的桂花树包围了。现在流行一个词,叫作升级换代。几年不来这种地方,真的是升级换代了。道路、房屋、园林都换了模样。最引人注意的是环境卫生,干净到不敢相信这是在乡下、在村里。以前到乡下,种种的好处不说,但必须做好与种种垃圾相遇的准备。垃圾污染,不仅是视觉上的,更是嗅觉上的。比起城里,农村在生活垃圾之外,生产上所用的肥料和农药的包装,四处弃置,形成公害。制造污染的还有家禽与家畜。但今天,在一座座苗圃中,在一户户农家庭院间穿行,所有宽窄不一的道路都整洁干净,加上空气湿润,绿植覆盖,真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尤其是水边,过去总是积满了种种垃圾。有些来自上游,有些就是附近农家随意弃置。现在,沟渠两旁掩映着干净深绿的草与树,水,缓缓流动,稍有波澜处,如有乐音响起。不像从前,桂花开在树上是香的,树下河边的垃圾却是臭的。

当然要向主人动问原因。

书记和镇长都不掠美。叫来了村长。

村长是一个熟人。精干的中年妇女陶勋花。我和她同是全国人大代表。我说我是来看你们村的桂花来了。她说,可惜桂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这个不怕,第一我知道桂花盛开是什么样子。第二,此时的桂花也并未凋落殆尽,还有暗香浮动。我问村子如此干净整洁的缘由。她答是垃圾分类。上个月,在上海出差,那里刚开始垃圾分类,我就听到许多人抱怨因此带来的种种不便、种种困难。我以为他们学上海学得真快。陶勋花笑说,整个寿安镇,几年前就着手治理乡村环境污染。生活垃圾的污染,生产垃圾的污染。不采取措施,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就要打折扣。岷江村大,几千口人。居住却又分散。他们发明了一种新型的村民自治的组织——院落制。邻近的人家组成一个院落,民选院落长,政府引导,民主讨论,制定乡规民约。最首要的一件事,就是垃圾分类。农村垃圾分类,比城里更加复杂。生活垃圾之外,还有生产垃圾,各种农药与肥料包装。有些有毒,有些无毒,有些可降解,有些难以降解,有些回收后可以作为再生资源。引导、示范,更重要,政府要出手,把农民分类出来的垃圾运走,能再生的再生,不能再生的进行无害化的处理。

去访问了乌龙岛上的一个院落长。院落长人称余伯。管着23户人家。坐在他家院中清凉的树影下交谈,余院落长说,他不是官,不用行政命令,有事全院落的人一起商量,民主议事。院落墙上的村规民约中有八个字好,我抄在这里:文明倡导,柔性调节。用这种方式启发并形成了全体村民的行为自觉。

再移步,就是一家掩映于绿树丛中的民宿了。这已经不是十来年前的农家乐了。民宿保持了一些当地民居元素,同时又充满了现代感。从整个建筑与环境的关系,到建筑空间的功能设计与装饰,莫不如此。如果放在城里,打个四星是没有问题的。在一楼轩敞的空间中午餐,中式菜肴,却是西式的分餐制。还有酒。按理,工作时间不能饮酒。但主人还是给我上了一杯。因为这是村里自己生产的桂花酒。既是来赏桂花,来观摩使这个村子过上富足生活的桂花产业,自然也就想品尝产业链上延伸出来的桂花酒。

宋诗中有吟桂花酒的:“大门当得桂花酒,小样时分宝月圆。”

我面前的这一杯,沁满桂花的金黄,色泽清洌饱满,真仿佛是桂花开时满月的清辉**漾其间了。这一饮,除了桂花的香气,也分得一汪圆月的明光了。

桂花除了观赏价值外,还有作为香料的实际用途。岷江村每年收摘的桂花以数十吨计,销售到全国市场。某款香水里,可能就有这里桂花的香蕴,某种糕点里四溢的香气,也可能来自这里的桂花。到这时,我也才明白,明明在桂花花期,枝头上的桂花何以如此稀少。

桂花香里,桂花酒香里,和主人聊着村里乡里种种令人欣喜的变化。唐人的诗是那么应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这话未落,心头又涌起辛弃疾的诗句,到嘴边,却把 “稻”字改成了“桂”字,这真真的就是:桂花香里说丰年。

很想在这家民宿住上一晚,听江安河水,听风拂桂林,开着窗,鸟鸣虫吟之外,空气中一定充满桂花之香。要知道,中国人常常把桂花之香称为天香。

但还是得离开了。

经过一幢改造得颇具现代感的旧民居,是一间新开的文创工作坊。村中妇女在那里刺绣、编织各种工艺品。几个年轻姑娘在电脑上做种种设计。材料是乡土材料,工艺是传统工艺,设计却充满了现代气息。陶勋花村长介绍给我一位姑娘,岷江村本村人,大学毕业返回村中创业。这样返回本乡本村的大学生还不止一位。中国乡村,长期以来,青壮年都在离开。在这里,新的文明而富裕的新农村,却正吸引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人不断归来。这正是乡村振兴显露出的新气象。

又过几日,到了宁波,在甬江岸边行走时,又见一树树桂花盛开。一行人相伴着去吃渔家的小海鲜,持蟹剥蚌之时,又想起岷江村的桂花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