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一惊而醒。

小鬼,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吗?

这声音,这面孔,如此熟悉——岂不就是瑞王爷吗?不过那时,瑞王爷看来还年轻,双眼没有深陷下去,额头的皱纹也没有这么深。

为什么会梦见瑞王爷?

为什么会梦见桃花林?梦见那对中年夫妇和那个小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一醒来,梦境就变得模糊。

“老爷您醒了?真是阿弥陀佛!”小翠从门外进来,连连念佛不止,“您也算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昨天夜里,刑部大牢里那个武功很厉害的囚犯不知用了什么妖法,把整个大牢里所有人都杀死了——连伤口都不见!只有老爷一个人得救。”

杜宇怔怔:刑部大牢?他想起来了!穆雪松出了牢笼,向他的天灵盖一掌拍下。

他于是摸了摸头:丝毫无损。“那个囚犯呢?”

“自然是越狱逃走了。”小翠道,“外面现在全乱套了,整个京城已经戒严——听说那个囚犯是宇文迟的师父,只怕乱党的人要集结起来。禁军、护军和巡捕衙门都出动了,到处在搜捕逃犯呢!”

逃走?不是逃走!是他放走!但他为什么会放穆雪松出来?

“你试着运气,冲一冲自己的翳风、风池和风府三个穴位。”穆雪松的话忽然响在他的耳边,“你中了‘仙人拉纤’……变成牵线的傀儡!”

依言试过,果然真气在大椎穴就已经被阻住。

他变成了傀儡。穆雪松知道破解的办法!

杜宇翻身坐了起来——他要去找穆雪松。

“老爷你做什么?”小翠拦他,“胡太医就要来了。那逃犯的妖法这么厉害,总得让胡太医看看您有没有损伤才好。”

“我好得很,何必麻烦胡太医?”杜宇道,“我想去看看逃犯抓到了没。”

“老爷,”小翠笑道,“抓逃犯是刑部的事,哪儿需要老爷您去操心?再说,老爷只有一个人,能怎样呢?禁军、护军那儿有几百几千人呢!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啊!”

此话大有道理。杜宇愣愣:穆雪松既出牢笼,又上哪里去找他?孤鹤山庄已经不复存在,他无处可去。听他那言语,似乎认定是梁飞云害他。那么,莫非是去找梁飞云报仇?可是梁飞云是谁?又在何处?

完全没有头绪!

他的人生和他的梦境一样,模糊,荒唐,前言不搭后语,因果颠倒,人物错乱。

“老爷!老爷!”小翠见他发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怎么啦?”

杜宇被从那一团浑沌中拉了回来,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方才做了个梦,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做梦也这么认真?”小翠笑道,“那老爷您好好回味您的美梦吧。小翠去给您煎药。”

杜宇点点头。昏睡让他倦懒,便起身到榻上稍坐。小翠帮披上衣服,仿佛又怕他无聊,递过一本书来。仍旧是那本读了一半的《圣祖实录》。而他又哪里有心思读书?只是回想着和穆雪松的对话——

仙人拉纤。如果他真的中了仙人拉纤,究竟是几时的事?

他所有清晰的记忆,都在正月十五之后。这是否意味着,正月十五就是他做傀儡的开始?那这之前,他是谁?他做了什么?真的是太子妃的情人杜宇吗?或者,根本就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合上眼,梳理所知道的一切:杜宇是当朝天子的第一信臣,而灵恩太子却指他为“内鬼”,此话看来不假,因为太子妃是他的情人,而且他有乱党的七瓣梅花信物;太子妃更亲自参加了二月初二御花园的刺杀行动。

朱砂所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是宇文迟。她被迫嫁给杜宇,为了换取宇文迟的自由。不过,倘若杜宇和宇文迟都是乱党,杜宇不可能囚禁宇文迟——何况,现在没人知道宇文迟的下落。朱砂必是有所误会了?东方白也是宇文迟一党,为何当杜宇是仇人?难道他们不知杜宇乃是同道?

如果自己不是杜宇,那么自己是谁?真正的杜宇又在哪里?

如果自己就是杜宇,那么谁抹去了他的记忆?为了什么?

当这些问题浮上心头,才理清的线索,便又混乱起来。他感到室内燥热,起身想开窗透气。然而小翠却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太医胡杨。

室内的灯火跳动,在老太医的脸上现出诡异的光影。杜宇的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女人声音——

“我怀疑胡太医动了什么手脚。”

在黄全的府里,自己昏沉睡去的时候,有个女人这样说。

杜宇的心一紧:难道这是真的?能在自己身上下针又施药的,可不就是胡杨么?每当自己头痛欲裂,不都是胡杨“妙手回春”么?是他在用仙人拉纤?

不由连退两步。

“咦,杜爱卿,怎么看到胡太医好像看到鬼似的?”忽然门外传来了崇化帝的声音。

杜宇一惊,才注意到胡杨身后微服的天子。连忙倒身下拜。

“免了吧,爱卿。”崇化帝走进房来,在榻上安坐,“朕听说刑部惨案,很是担心,所以让胡太医来看看你受伤没。又等不及他回报,左右今夜无甚要事,就来一同过来探探你。”

胡杨已经摆下了药箱,等着杜宇。杜宇无法推辞,只有伸出手去。胡杨搭着他的脉,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崇化帝关切地问,“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倒也没什么。”胡杨道,“过去给杜大人把脉,只觉得他脉象一时虚浮一时急促,如今却平和了许多。大人可还有感到胸闷、头痛?”

“今晚并没有。”杜宇回答——胡杨不问,他倒还没想起这事来!原本他总是气短眩晕,时时好像脚踩棉花,然而自从被穆雪松一掌打在天灵盖上,他醒来便觉神清气爽。这是何缘故?想要询问。但那样岂不是等于告诉崇化帝,是自己放穆雪松出了牢笼?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呵呵,那就是胡太医你的药管用了!”崇化帝笑道,“治好了杜爱卿,朕一定重重有赏!”

“臣不敢居功。”胡杨垂手,“不过话说回来,杜大人昨夜去到刑部大牢,听说那个犯人会使妖法,杀人于无形,可是真的?”

“他……他忽然高声吼叫,震得仿佛整个刑部大牢都要榻了。”杜宇如实描述,“不知是不是狮子吼一类的功夫?”

胡杨摸着下巴。崇化帝看了他一眼:“怎么,太医对武功有研究?”

“没……没有。”胡杨道,“臣只是素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即使是投毒,也不能算是杀人于无形。这个犯人竟能用吼声杀人,实在太叫人难以置信了。”

“管他用的什么手段。”崇化帝道,“等抓捕他归案,自然真相大白——其实他是乱党,怎么还没有处决?关在刑部大牢做什么?无端端惹出这些麻烦来!”

“万岁圣明。”胡杨道,“臣出去写药方了。”说着,倒退着走出房去。

杜宇还站着,不知崇化帝特地前来,除了探望自己,还有何要事。

“小鬼!”崇化帝忽然道,“你那么拘谨做什么——坐!”

杜宇心中有如电掣——小鬼!他总是叫他小鬼!那么,梦里在那学堂中,他莫非也是在叫自己么?不由呆呆地望着崇化帝。

“怎么?朕的脸有什么奇怪么?”崇化帝问。

杜宇摇摇头:“臣……只是近来时常失神,请万岁见谅。”

崇化帝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惋惜,叹了口气,道:“朕听太子身边的人说,今天太子约你去误缘庵见面,还对你动了手,是不是?”

“是。”杜宇不敢隐瞒。

“这孩子,素来不懂得轻重!”崇化帝皱眉,“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忠心为朕,朕不会亏待你,一定替你做主。”

语气如此诚挚,这滚烫的话语让杜宇的心剧烈地跳动:也许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别人灌输给他的。但是他却知道,眼前这个人对自己的恩情是真的。那一声“小鬼”,那关切的话语,都是真的!而自己发誓,要对这个人忠诚,要助这个人完成大业,也是真的!

他待我如此,我岂可有一丝一毫对他不住?我岂可有一字一句对他隐瞒?

“扑通”跪了下去:“王爷……皇上,臣……可能被旁人操纵了,做了乱党的帮凶。”

“爱卿,何出此言?”崇化帝大惊。

“臣……臣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其实今年元宵之前的事情,臣都不记得了。”杜宇道,“不过,臣今日在家中搜出许多乱党的七瓣梅花。而御花园的刺客,也是那七瓣梅花的乱党所为……臣……臣听说自己中了一种叫做仙人拉纤的招数,成了别人的傀儡,也许会对皇上不利……臣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杜宇——皇上,臣真的是杜宇吗?”

他说得如此语无伦次,崇化帝一时怔住,片刻才道:“小鬼,你……你当然是杜宇了……你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臣今日在刑部大牢里见到孤鹤山庄的掌门……”杜宇将一切和盘托出,甚至连误缘庵里太子妃所说的话也都告诉了崇化帝。

崇化帝越听面色越阴沉:“你是说,太子妃也听了乱党的唆摆,想要刺杀朕?他们都是以七瓣梅花为记号?”

杜宇点头。

“七瓣梅花……”崇化帝的拳头握紧了又放松,“他们究竟还想干什么呢?事到如今,他们究竟还想怎么样呢?难道非得逼朕……”他的话没有说完,目光落在那本《圣祖实录》上。“你在看这个?”他拿起书来。

杜宇不知崇化帝为何忽然改变了话题,愣了愣,才讷讷答道:“是。”

“圣祖爷的确是一代明君,后世之人无论君臣都要好好效法他老人家。”崇化帝读着翻开的那一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寻常百姓家如此,帝王之家更须如此。凡事皆应以百姓社稷为重,倘因一己之私而害国,为君者愧为人君,为臣者愧为人臣,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残者,则天理不容矣……”他喃喃念着,至此,忽然冷笑起来:“好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寻常百姓家或许如此,但帝王之家怎能奢求?”

杜宇不知如何接话,只默默地站着。

崇化帝丢下书来。“明天是二月初五。”他道,“朕明天要去一个地方,爱卿,你陪朕去。”

“去哪里?”杜宇问,但立刻又意识到这并非一个臣下该关心的。天子要你相陪,岂不是刀山火海也应该要去吗?

“去了你就知道。”崇化帝说着,站起身来:“朕出来也久了,既看到你无恙,便该回宫去。你也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明日卯时进宫来找朕——小鬼,你不要忘记,你是朕最倚重的人。”

最倚重的人!杜宇怔怔望着崇化帝远去的背影,跪到两膝僵直,竟不记得起身。还是小翠端药进来,将他扶起。

“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呀!”伶俐的丫鬟叨念,“在冰凉的地上这样跪着,要是落下病根,再吃多少药都好不了!”

“这药……是胡太医抓的?”杜宇问。

“是啊。”小翠回答,“快趁热喝了吧。”

“我不喝。”杜宇道,“我什么病也没有。以后胡太医开的药,我不喝。”

小翠愣了愣:“老爷,您……您在说什么呀?”

“总之我不喝。”杜宇道,“你每天照样煎,煎完了就倒掉。若是胡太医问起,就说我喝了。”

“啊呀,老爷,您这不是糟蹋东西,乱使唤人嘛!”小翠噘嘴道,“要是真不喝了,那就明明白白和胡太医说,别浪费药材,又让奴婢猫着腰煎几个时辰。这要遭天谴的!”

“你不明白。”杜宇道,“总之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知道了!”小翠嘟囔,端着药碗退出去,忽然又回头道,“对了老爷,您昨天说要找家里有七瓣梅花记号的东西,奴婢后来又找到了几样,您还要不要过目?”

看与不看有什么分别?杜宇摇头:“先放在那儿吧。”

“真会瞎使唤人!”小翠老大不高兴地嘀咕,“自己心血**,把人家指使得脚丫子朝天,这会儿又不要看了——早知道不巴巴地找来——先帝赐的那面屏风,可重得要死,人家腰都差点儿断了呢。”

“先帝赐的屏风?”杜宇奇怪,“那上面有七瓣梅花?”

“有呀!”小翠道,“昨天奴婢到库房里去帮老爷找七瓣梅花,正巧就看到那屏风了。上面都是灰尘。奴婢扫了扫,见是贝壳儿镶嵌的什么‘寒梅傲雪图’,每一朵梅花都是七瓣的。奴婢就把那屏风搬出来了,让人放在隔壁屋里。老爷不信可以自己去看。”

杜宇心中好奇:先帝总不会和乱党有关吧?即让小翠掌灯,带自己过隔壁去瞧瞧。

果然,迎着门口便是那屏风了,有一人高,共五幅,贝雕白雪红梅,栩栩如生。而每一朵梅花都有七片花瓣。

“你怎么知道是先帝赐的?”杜宇问。

“我查了库房的册子。”小翠回答,“呶,这里还有一幅画,应该是先帝御笔,上面也是画的七瓣梅花。”她递给杜宇一个卷轴。杜宇展开看,果不其然。虽然画的是白梅,但花瓣亦是七片。下面落款“德庆十年春分”有“万几宸翰之宝”的印章,确是中宗德庆皇帝御笔无疑。

“看来先帝很喜欢七瓣梅花呀!”小翠道,“老爷其他的那些有梅花印的东西,大概也都是先帝赏赐?”

赏赐屏风画卷倒还合理,杜宇想,哪儿有天子赏赐手帕汗巾给臣下的?不过先帝和七瓣梅花为何会有这样的联系?是巧合吗?

他的头脑已经够混乱的了,再容不下一个中宗先帝。于是狠狠地摇了摇头,吩咐小翠:“到此为止吧,别再找七瓣梅花了。”

“阿弥陀佛!”小翠道,“老爷您要是再叫奴婢去找,奴婢只怕就要被库房里的老鼠咬死了。万幸,万幸。”她又引着杜宇回到卧房里来,伺候他宽衣上床。似乎知道杜宇并无睡意,就帮他剔亮了灯,又将那《圣祖实录》递给他:“老爷别太累,随便翻几页,就睡吧。”

这小丫鬟善解人意,杜宇想,可惜,《圣祖实录》有什么好看?自己若真是杜宇,是被人抹掉了记忆,难道喜好也会改变么?

他看着翻开的那一页,上面写着:“圣祖建渊二十四年春二月十四,圣祖携众皇子赏梅于御花园。太子觅得七瓣梅一朵,以为祥瑞,乃献于圣祖。圣祖云:‘七瓣梅难得,而贤臣更难得。七瓣梅祥瑞,不过虚言尔。不若得一贤臣,为民请命,为朕分忧,方为社稷之福’太子因问:‘如何得贤臣?’圣祖曰:‘昔周公躬吐握之劳,故有圄空之隆;齐桓设庭燎之礼,故有匡合之功。为君者,先修身正己,后上下求索,方可使天下贤臣君子争先来归。此所谓,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世有圣智之君,而后有贤明之臣也。’太子恭领圣训,复求七瓣梅花。圣祖问其原因,答曰:‘欲以七瓣梅自勉,修身正己,广募俊艾。’圣祖大喜,乃赐以七瓣梅花。”

七瓣梅!又是七瓣梅!杜宇烦闷:怎么闲翻书也会翻到这个?

他随手朝后又翻了几页,见那上面写着:“圣祖二十五年秋十月廿三,贤贵妃薨,辍朝三日,即日起,大内以下宗室以上,不报祭、不还愿、穿素服,举国戴孝一月……十一月初五,皇五子安郡王宴饮于府,上震怒,斥曰:‘贤贵妃虽非尔生母,却视尔如己出。如今母妃薨逝,尔却宴乐于府,如此不仁不孝,实乃宗庙之耻。’隔日,下旨废安郡王为庶人,命往缅州思过。”

缅州?杜宇心中仿佛有一个火花闪过:安郡王?梦里依稀听过这个名字!

他赶忙又往下看,可惜只是记载圣祖在京中的起居,又记载太子如何在圣祖病时奉旨监国,处理苗人叛乱,赈济吴州水灾,井井有条。一直到这册书的末尾,也没有再见到关于安郡王或者缅州的只言片语。

他看看封面,这是《圣祖实录》的第五册,应该还有后面的。

好奇驱使着他,起身去醉晴楼寻找。

下一本是第六册,看尽了圣祖二十五年,又看尽了二十六年,到二十七年才重又见到“皇五子”,记载说,苗人再次作乱,皇六子代圣祖亲征,却死于乱军之中。经查,乃是身在缅州的皇五子与苗人勾结,妄图颠覆朝廷,谋取皇位。万幸皇天庇佑,太子再次代圣祖亲征,一举击溃叛军,同时,于腊月廿三逮捕皇五子,押赴京城候审。圣祖“闻此痛心疾首,谓‘早知此子无忠君爱父之心,却不知其阴险至斯’,欲将其处以极刑,以儆效尤。然皇三子瑞郡王跪求三日三夜。圣祖为之动容,判以圈禁。”

腊月廿三。祭灶日。杜宇想起梦里零星的片段来。

他所梦见的是圣祖的第五个儿子安郡王?这怎么可能?圣祖建渊二十七年,他应该是个四五岁的孩童,从何处知道缅州发生的事情?

莫非是那个用仙人拉纤操纵他的人故意将这些送到他的梦中?

这倒解释得通了!他想,却不知这人为何要他知道这位安郡王的事?安郡王圈禁之后,又怎样了?

于是继续看下去。看尽了圣祖二十七年,又看尽了二十八年……一本接一本,仿佛大海捞针,他在圣祖的丰功伟绩中寻找一个不肖子的痕迹。

到圣祖三十三年,终于见到——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春二月初五,皇五子病逝。”没有辍朝,没有戴孝。甚至死后也不能葬在皇家的陵寝,只在西郊草草埋了。

杜宇皱了皱眉头:一个已死的人,为何要记起?

“你又在这里?”忽然听到朱砂的声音。她手中擎着灯,但灯光融化不了她眼中的寒霜。

杜宇苦笑,挥了挥手中的书:“我只是来找《圣祖实录》。”

朱砂冷笑一声:“你看《圣祖实录》做什么?是不是你主子见到自己弑兄篡位难以服众,所以派你去《圣祖实录》里找点儿圣祖皇帝当年赞赏过他的话,好来欺骗天下的百姓?”

她总是这样充满敌意,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但既然如此,便没有必要编造谎言。“我只是想来查查关于圣祖五皇子的事。”他说。

朱砂皱眉,显然觉得这回答匪夷所思:“圣祖皇帝还有第五个皇子?我只知道太子中宗皇帝,还有你那大逆不道的主子瑞王爷。他是三皇子。”

“实录中记载,圣祖六子——”杜宇道,“长子十四岁因天花而夭折,中宗皇帝乃是次子,三子是今上,四子六岁夭折,五子曾经封为安郡王,后来贬为庶人,又被判圈禁。六子廉郡王,乃是出征苗疆是战死的。”

“我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朱砂道,“我怎么会晓得圣祖皇帝有多少儿女,每一个又是几时生几时死?不过我知道,中宗先帝是你主子害死的。你们做的事情天理难容,总有一天要遭到报应!”

一字字,她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一口咬碎杜宇的骨肉。

多说无益,杜宇唯有淡淡苦笑,将那几卷《圣祖实录》都放回书架上。“对了,你知不知道七瓣梅花?”他问。

“什么?”朱砂的语气显得莫名其妙。杜宇看了她一眼,那表情并不像是装模作样。

她对乱党宇文迟究竟知道多少呢?他想,她竟然连七瓣梅花也没听说过!然而她却将东方白收藏在家中,然后每天翻箱倒柜在这里寻找所谓的名册!

“你不要在那里胡言乱语!”朱砂冷笑,“我没工夫和你猜谜。我要找东西了。你要么把我绑出去,要么请你自己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杜宇不想和她争执,那会让自己心痛。但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名册在这里?”

“自然是宇文迟说的。”朱砂道,“在你们谋害先帝的那一夜,宇文迟其实已经找到了名册,只不过……只不过因为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没法带走。之后,他就被你们抓了。”

这样?杜宇不禁呆住:距离德庆帝驾崩已经半年有余,朱砂找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可见宇文迟那天发现的东西早就已经被转移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把那东西换个地方收?”他不解地望着朱砂——她这和刻舟求剑有什么两样?

“你是什么意思?”朱砂的表情变了,声音也微微打颤,“你是在嘲笑我么?是在愚弄我么?你这个魔鬼!”

她忽然朝杜宇扑了过来,狠狠地将他推在书架上,由于冲劲太大,整个书架都被压倒了。朱砂骑在杜宇的身上,双手扼住他的喉咙:“你这个魔鬼!你到底把宇文迟怎么样了?你要我用自己来换他,我答应了。然后你又出尔反尔——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为他做什么?我恨不得去刺杀那狗皇帝!可惜又办不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名册——他只留下这一句话,他说有名册,还有瑞王爷的罪证!所以我要找出来!你以为我不晓得那名册很可能已经不在醉晴楼——甚至不在你的府里?几个月来,我已经把你的府邸翻遍了!但我还是要找!我不找,我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你这个魔鬼!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很傻吗?但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怎样撑到你们得到报应的那一天?”

杜宇感到窒息的痛苦。是的,朱砂的行为很傻。但这却令他想起误缘庵中太子妃说的那番话:她宁愿涉险,宁愿死,也不要稀里糊涂地等待。这两个有天渊之别的女子,竟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相似之处。

不过,他所爱的,只是朱砂。如果她要取他的性命,那就给她吧。

“你这魔鬼!你这魔鬼!”朱砂依旧掐着他的脖颈,可是好像力气用尽了,放松了许多。他视线模糊地看到,心爱的女人,一张泪痕狼藉的脸。

“朱砂!”他猛地挣脱,翻身坐起,将那纤弱的躯体拥入怀中。“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好!”

“你这魔鬼!魔鬼!”朱砂凄厉地尖叫起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不放。”他道,“我这一辈子都不放!下辈子也不放!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去。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说什么?”朱砂忽然停止了挣扎。

我说什么?杜宇也愣了愣。

朱砂盯着他:“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的过日子……”虽然只是片刻之前,但杜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朱砂万分狐疑地盯着他:“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没从哪里听来……”杜宇道,“我就是……这样想,所以这样说。”

“撒谎!”朱砂“啪”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摇晃着站起来,“你这个卑鄙小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一拧身,她跑下楼去。

杜宇愣愣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心却更像是被人践踏了千百遍,血流尽了,没有力气站起身来。

他也不知这样在呆呆坐了多久,腿脚抽筋了,才渐渐回过神来。想要扶着旁边的书架起身,却不料身形摇晃竟连那个书架也拽倒了。他也狼狈不堪地摔在书堆里。但这个时候,却在倒下书架的底下见到一个深蓝色的布包。

他的心中忽然一动,急忙捡了起来。

有风吹过,房内的灯熄灭。杜宇的眼前漆黑,耳畔忽然变得嘈杂起来,仿佛是听到了雷雨的交响。

二月的天气,哪里来的雷雨?

他心下奇怪,擎着那布包走到窗口。

夜色清朗,一弯新月挂在树梢。然而他耳边雷电的咆哮却愈加响亮,一声声,千军万马,好像要颠覆这个世界。

以前也曾经有一次!他蓦地想起,他潜入这里,仔细地检查每一个书架,生怕不能在仆人来巡视之前找到想要的东西……然后,他找到了这个布包……由于不敢点灯,火折子又无法长久的照明,他就走到了窗口——不错,窗口!那一夜,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可是偏有一种奇怪的辉光,让天幕显得明亮,还透出鲜艳的石榴红色——莫非是哪里失火了?时间紧迫,他顾不得深究,便借着外面的光,打开了布包——

今夜,亦是这样。

杜宇借着月色,打开了布包,里面有一本书册,并几封书信。

他先拆开一封书信——里面的字如同鬼画符,偶尔有几个看似汉字,但是细细辨认,笔画却不同,实在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他只好放弃了。又接连拆开四五封,依旧如此。

于是丢开信件去看那书册。

开卷第一页,写着:“陈岚,缅州总兵,建渊三年生于西京。自建渊二十年起,即驻守缅州。建渊二十七年,征苗疆有功,擢升参将。”后面又有若干记述,无非讲这陈岚打过什么仗,立过什么功,又犯过什么错,家里有什么亲人,外面有什么朋友,等等,详尽非凡。

这莫非就是朱砂要找的名册?

这莫非就是自己在梦里见过的那一本?

他又翻了几页,都是些自己不认识的名字。反而他梦里见到过“黄全”“杜宇”还有“纪缃”,却不在此册之中。

难道还有另外一本?杜宇已经将书册翻到最后一页,便赫然见到了一行字:“宇文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师门不详。此人恐非善类。但其有拳拳赤子之心,或可晓之以大义?”

他好像被人猛击一拳:恐非善类?赤子之心?晓以大义?

这是什么人写的,又是写给什么人看的?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忽然一个安忍静切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杜宇看到京城的闹市。看到身边一个颀长的身影。“男子汉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后才是君王——若是单单为一个主君就做出通敌卖国残害百姓的事情,实在天理难容。你说呢?”

你说呢?

那个人好像在等待他回答。

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面容。便在回忆里转过头去,想看个仔细。可惜,夕阳灿烂,刺着他的眼睛。辉光模糊了那人的面孔,只听他笑道:“我听说你和皇上面前每一个侍卫都比过剑,他们无人是你的敌手。你的武功如此高强,何必要做一个江湖浪子?现在禁军需要一位教头,你愿意担当此职吗?”

我是一个江湖浪子?杜宇怔怔,我不是天子第一信臣吗?我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杜宇吗?

“你不必急着答我。”那人道,“对了——你那天让我帮你写扇面,我已写好了。一直忘记给你,可巧今天带来——你瞧瞧,还凑合着能看么?”

他接过来,展开了,见上面是苍劲的行草,书曰:“霞鞍金口骝,豹袖紫貂裘。家住丛台下,门前漳水流。唤人呈楚舞,借客试吴钩。见说秦兵至,甘心赴国仇。”下面没有落款,盖了一个小小的印戳,鲜红色,是一朵七瓣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