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在醉晴楼睡着了。是小翠唤醒了他:“老爷,您这是存心想要自己病呀!”她一叠声的说要找守夜的仆人来训斥:“肯定是这些人偷懒,让老爷在这儿稀里糊涂的睡了这么久。”

杜宇摇头说“算了”,那些下人想是看到楼内没有灯火,以为无人,所以才未进来查看。

小翠跺脚:“老爷,您纵得他们都无法无天了!”

杜宇笑:“最无法无天的那个好像是你——天亮之后,让人来把这里收拾收拾。”他不想朱砂再上来的时候见到一地狼藉——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是她自己留给自己的希望!

低头看到自己手中攥着的书册和信件——这些要不要放回去,让朱砂找到呢?

不行!他心底一个声音,如果朱砂看到那篇关于宇文迟的记载,她会怎么想?或许那只是什么人对身为乱党的宇文迟的污蔑之词。可是,不能让朱砂看到。

无论如何,不能让朱砂看到!他心中确定。于是,愈加攥紧了那名册与书信,重新用布包好,揣入怀中。

“老爷,如果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别揣怀里啦!”小翠在一边提醒,“重要的东西,拿回房去锁起来——这样乱揣,一会儿又该找不着了!要是让人拿去洗了,更加麻烦!”

杜宇一怔,苦笑:这丫鬟见我迷迷糊糊,只道是我记性不好。岂知我是变成了傀儡?唉,几时才能再见到那个穆雪松,解开仙人拉纤?几时才能想起从前的一切?

“你有两个选择……选择消失,或者继续痛苦……”

他忽然想起虚幻中时常听到的那个声音,继而感到莫名的恐惧:这些线索,他苦苦追寻。而越是追寻,就越是混乱——千头万绪,若是最终真能够指明一个真相,那个真相会不会其实是一个痛苦不堪的业冤?若非如此,当初为何会有人让他在“痛苦”和“消失”之间选择?而他又为何会选择消失?

不由打了个冷战。

“老爷,您还发什么愣?”小翠道,“您冻得脸都青了!快回房去吧!”便不容分说,拖着他走出醉晴楼。

由于约定了卯时入宫面圣,杜宇没有时间休息,只在暖炉旁喝了一碗姜汤,便准备出门。

小翠伺候他更衣,又将那装着书册和信件的布包锁在一个匣子里,然后把钥匙挂在杜宇的脖子上:“老爷以后有什么东西要收藏的,都放在这里,便不会忘记了。”

杜宇笑笑,算是领了她的情,起身出去。这忠心耿耿的丫鬟似乎还不放心,见外面飘起了毛毛雨,便撑着伞一直送他到大门口。

那儿有一个银发似雪的老人,不时地朝门里张望。看到杜宇,就眯眼盯着他。

“老爷,那人是谁?”小翠问。

杜宇又怎么会认识。因叫小翠:“你去问问他有什么事。我要进宫,不能耽搁。”

小翠应了,跨出大门,和那老人说了几句,回来时,杜宇已经上了轿。小翠就扒着轿窗汇报道:“老爷,他说他是闽州万泉县的私塾的先生,姓孟,是大人您的启蒙老师。”

“闽州?”杜宇喃喃,自己在梦中岂不正是见过闽州的私塾吗?还在那里听瑞王爷叫了一声“小鬼”!

“快请他过来!”他吩咐小翠。

孟夫子被带到了近前。他腰身佝偻,面如核桃。杜宇全然陌生——当然,梦境里的那一位先生,他早也已经记不得了。

“先生是在下的蒙师?”他问。

“老朽不敢冒认。”孟夫子颤巍巍的,“老朽当日在万泉县开馆课徒,子弟甚多,当中有一位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奋,他的名字也叫作杜宇。别的孩子贪玩懒惰,他却从来不和他们胡闹。老朽那时就看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杜宇皱着眉头。

“我们老爷官居一品,朝堂可不必躬身,禁苑还能骑马,当然已经成了大器。”小翠道,“你忽然跑来说这样一番话,是什么居心?是想打秋风么?冒认人家远房亲戚的,我见得多了。冒认人家老师的,还头一回遇上呢!”

“小翠!”杜宇让丫鬟不得无礼。

孟夫子掸了掸衣衫,仿佛是想表示自己的清高:“老朽虽然只是一个穷乡僻壤的教书匠,但是也不至于孤陋寡闻到连杜大人的名号亦未听说过。若是有心攀附,何必到今日才上门?老朽其实长久以来,只不过觉得杜大人与我那学生同名同姓,素来未想过来求证是否是同一人。直到太子殿下使人找到老朽——”

太子?杜宇一愣:这居心叵测的家伙。

而灵恩太子不知何时也转了出来,似笑非笑,立在孟夫子的身侧:“杜大人,怎么了?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饱读圣贤之书,难道要不认自己的蒙师吗?”

杜宇盯着他,甚至忘了自己应该下轿行礼——太子这样憎恨他,几次三番和他作对,仅仅是为了太子妃吗?

“杜大人,我可真没想到,你上报给吏部的籍贯,竟然是真的。”灵恩笑,凑到杜宇的跟前低声道,“我本以为,像你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内鬼,从名字到经历全都是假的,我还担心按照吏部的记录去查,可能会一无所获。没想到,你倒是来了一招‘灯下黑’——唉,不过还是被我查了出来——你说,这算不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殿下,你有话不妨直说。”杜宇道,“下官应召入宫面圣,没有时间和殿下打哑谜。”

“你要入宫?” 灵恩道,“那太好了。本太子也正要入宫——把你的事情禀告父王!来,咱们正好同路!”

感觉像是被灵恩押进了皇宫一般。杜宇立身御书房,浑身不自在。而灵恩所陈述的事,听在他的耳中,更加匪夷所思——

灵恩说,杜宇乃是黄全旧日同僚杜敏言的儿子。杜敏言当年随六皇子征苗疆兵败被俘,便贪生怕死投降敌方。起初众人并不知情,以为他战死。其妻便带着杜宇回到闽州万泉县娘家。孤儿寡妇,生活清苦。后,黄全多方寻访,才找到这对母子。但当时杜夫人已经沉疴难医。偏偏彼时,杜敏言潜回中原来,企图帮苗人盗取机密。事败后被处以极刑。杜宇便成了孤儿。黄全爱惜故人之子,将其收为义子,带在军中,亲自传授武功,又聘鸿儒讲习经史子集。德庆三年,杜宇考中进士,从此开始出入朝堂。但是,他隐瞒了罪臣之后的身份,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自己和黄全的关系。

崇化帝在御案后抬起头来,面色甚为阴沉。他盯着灵恩:“你说完了?你从哪里听来这么离奇的故事?”

“这不是故事。” 灵恩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儿臣已经使人在万泉县查访过杜夫人的娘家,虽然已经都过世了,但所喜,同族的还有些人记得他们。他们说,当时杜夫人替人缝补,供儿子读书。所以儿臣就找到了万泉县的一间私塾。那里的塾师孟夫子,清楚地记得杜宇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并且他也记得,当年黄全曾经到私塾里去寻找他的‘故人之子’,后来就把杜宇带走了。儿臣怕孟夫子认错,特地请了他到京城来,看他认不认得出黄全。他果然认得出。只不过,今天一早他见到杜大人的时候,杜大人却不肯认这位蒙师了呢!”

“简直莫名其妙!”崇化帝斥道,“你非要把杜爱卿和黄全扯在一起做什么?”

“黄全对父王有异心!” 灵恩道,“黄全他是先帝那一边的人,父王不会不知道。过去他就处处和父王作对。杜宇呢——他表面上是父王的人,表面上和黄全面和心不和,表面上抢走黄全的兵权。但实际呢?实际他和黄全是一伙儿的!最近,他还和黄全在胭脂园见面,又去过黄全家里——杜宇就是父王身边的内鬼!他还和宇文迟颇有私交——父王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够了!”崇化帝拍案,“朕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

“儿臣没有胡说八道!” 灵恩高声道,“万泉县的孟夫子儿臣也带来了,父王不信可以问他!”说着,竟不征求崇化帝的允许,径自出去将那老迈的塾师拉了进来:“你说——你说黄全当年是怎样去你那里寻访故人之子的?”

“草……草民……”孟夫子瑟瑟发抖,连跪都跪不住。

“你这不肖子!”崇化帝斥道,“自己心胸狭窄愚钝不堪,要兴风作浪,何苦连累他人?你——”

他还要继续训斥。可外面忽然火急火燎跑进一个小太监来:“启禀万岁,安平伯求见。”

“黄全?”灵恩大笑,“好哇,他自己送上门来了——正好对峙!”

“他有什么事?”崇化帝显然不想让黄全加入进来,令眼前的闹剧愈演愈烈。

“说是有关西疆蛮族的重要军情。”那小太监回答。

崇化帝的面色变了:“快宣!”

话音未落,黄全已经大步闯进御书房来,直挺挺地一跪,道:“皇上,臣接到探子急报,西疆蛮族有异动,或许进犯中原。”

“咦?那可真是奇怪了!” 灵恩冷笑,“安平伯你不是已经卸下了军职,怎么还会接到探子回报?探子不是应该向杜大人报告才对吗?”

黄全不理他,只向崇化帝道:“万岁,臣以为,应该火速出兵,迎头痛击,让蛮人断了念想。”

崇化帝紧锁眉头:“蛮人觊觎中原,已有百年。不过,过往他们来犯,往往不是夏季,便是冬季。夏季他们水草丰美,粮食充足,因而敢于长途征战。冬季西北苦寒,我国士兵病者甚众,蛮人就乘机扰乱,劫掠财物。但春季来犯,以往却从来没见到过——这时西北水草枯乏,我军却兵精粮足,蛮人怎么会挑选春季来以卵击石?”

“臣也不大明白。”黄全道,“但这消息却千真万确。蛮族可汗已经召集各个部落的兵马,正在向我国西北边境移动。”

崇化帝以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御案。

每当他难以决断或产生怀疑的时候就会如此。杜宇的心中有这样的印象。并且,他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每次见到这个动作,自己就会想要竭尽所能去解决难题。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小鬼。”他记得某一个夜晚,那时崇化帝还是瑞王爷。手指敲击着花窗的边缘,背对着他,但从语气就可以知道他面色阴沉。“我们一直在等时机成熟,可是到底那个完美的机会是什么样子,大概只有老天知道——我们好像是在等月亮最圆的那一刻,总想着下一刻也许比此刻更圆。但是再等下去,也许月亮就要缺了。”

这佛偈一般的话语让人无法说破。可是,里面的意思,杜宇却能够领会。他一年年的煎熬,只为等待那一刻。那一刻终于要来了。

“王爷,要我陪您去吗?”他问。

瑞王爷摇摇头:“不必,我和他之间的事,终究还是要我们自己解决。”

这不是你和他之间的事。还有我全家的大仇!虽然这样想,但是大事为重,他没有说出来。只道:“王爷就不怕有危险?”

“危险?”瑞王爷笑,“小鬼,你是太低估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你忘记禁军已经基本都是咱们的人了吗?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这次发话的不是梦境中的瑞王爷,而是御案后的崇化帝,“西疆所驻扎的,是我国最骁勇善战的部队。蛮族各部要聚集起来,先要长途奔波。如此饥饿疲惫之师,岂是我国将士的敌手?”

“话虽如此,”黄全道,“但万岁切不可轻敌。臣以为,倘若蛮族各部真的团结一心,其作战能力不容小觑。虽然交战起来,我军未必失败,但伤亡只怕会十分惨重。不如在蛮族各部尚未会合之前,将他们各个击破,这才可以既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又避免我军遭受太大损失。”

“说来说去,安平伯还是放不下军权。” 灵恩冷笑,“你是不是接下来就要说自己对付蛮族经验丰富,要请缨出战?”

“老臣年迈,并无请缨之意。”黄全道,“老臣只是想推荐曹跃和徐德久。曹跃曾经单骑深入敌营,斩杀蛮族大将。蛮人对他惧怕万分。有他领兵,我军气势上就先胜了三分。而徐德久熟悉蛮族山川地势,让他安排部署劫杀各部首领,必定可以使我军事半功倍。”

“哈,你老吗?真看不出!” 灵恩上下打量着黄全,“之前要夺你军权的时候,多少人出来替你鸣不平。你现在是要说,他们都错了吗?真是枉费那群人的一番苦心呐!你可要想清楚,本太子将你今天的这番话传出去,你将来再想要他们支持你,可就困难啰!是要你的拥护者,还是要保持表面的清高?世上可没有当了婊子又立牌坊的事!”

“老臣不要拥护者。”黄全道,“相信那些之前替老臣说话的人,也其实不是为了老臣,而是为了百姓社稷着想。在朝为官,岂能结党营私,危害社稷?”

“你……”灵恩被他堵得一时语塞。

“灵恩,你还不住口?”崇化帝狠狠瞪了太子一眼,“安平伯坦坦****和朕说边疆安危国家大事,你却在这里胡搅蛮缠,大发朋党之论。你不觉得丢脸,朕还举的丢脸呢!快带着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教书先生,给朕滚出去!”他拍案号令左右的太监:“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太子和那腐儒给朕赶出去!”

太监哪里敢碰灵恩,只上来拉那孟夫子。而这就好像已经动手拽了灵恩一样。他的面色由红转白,又白转红,变成好似猪肺一般的颜色。一甩袖子,大步冲出御书房去。

“让安平伯见笑了。”崇化帝起身走到黄全的跟前,“安平伯不计前嫌,一心为国,朕甚为欣慰。”

“老臣与万岁没有前嫌。”黄全道,“从前圣祖先帝当政,老臣为国征战,后来中宗先帝继位,老臣还是为国征战。如今皇上继承大统,只要国家需要,皇上允许,老臣还是愿意披挂上阵,马革裹尸。”

崇化帝愣了愣,眯着眼睛盯着黄全,似乎想推敲他这话后面是否另有深意。然而黄全犹如一尊铸铁的塑像,岿然不动,表里如一。

他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惧怕他,杜宇想,就算我武功在他之上,随时可以取他的性命,可是他这样坦**,这样慨然,这样无所畏惧,是刀剑所杀不死的!

崇化帝叹了一口气:“如果满朝文武,都和安平伯一样的想法,那该多好。”

黄全不为所动:“如果皇上也和老臣一样的想法,那皇上今日就不会有此一叹。”

这是什么意思?杜宇不解。但是他看到崇化帝身子僵了僵,眼神也变得凶狠。不过随即又恢复了,道:“世人爱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朕却十分讨厌这句话。一切的因果,都是自己选的。既然深思熟虑才做出选择,何必浪费时间去后悔?倒不如做好眼下的每一个选择——安平伯,你既然凡事以百姓福祉社稷安危为先,那朕就成全你,派你去西疆和蛮族作战。你担得起这个职责吗?”

“老臣万死不辞!”黄全跪下。

“那好!传朕旨意——”崇化帝大声道,“拜安平伯黄全为抚远大元帅,领西疆事,务必歼灭胡虏,抚定疆陲。”

那天从御书房里发出来的圣旨还不止这一条。

恢复了黄全的军职,崇化帝立刻召见了兵部的诸位侍郎与郎中,以及数位在京赋闲的武将,商议具体的作战方略。

这些人在杜宇看来全然陌生。他注意到,有一部分人始终围绕在黄全的周围,而另一部分人则围着自己。不过,无论是那一边的,众人都有一种奇特的热情,各抒己见,侃侃而谈。

杜宇这位兵部尚书,只怕是唯一一个不明白大家在说什么,也无法插嘴的人。

根据众人的意见,崇化帝决定将守备京畿的部队也交给黄全,同时从各地再调集二十万人马,随他开赴西疆,以便给蛮族致命的一击,让他们百年之内都不会再进犯中原。同时,为了保证前线士卒的生活,传令距离西疆较近的乾嘉官仓,调五十万石粮草,以为军用。

于是,调兵、遣将、征粮、运粮……旨意一条条的发了出去。黄全以及各位文臣武将也都一一领旨离开。

最后只剩下杜宇,好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什么天子信臣,什么国之柱石?简直是个笑话。

崇化帝活动着筋骨,笑望他:“小鬼,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杜宇苦笑:“臣……臣在想,如何才能为万岁分忧……臣这个两部尚书,好像浪得虚名。”

“这是什么话!”崇化帝道,“你不要着急,小鬼。你之前大病一场,身子还没好呢。等恢复了过来,再替朕办事。朕有许多事情,只能交给你办。”

比如呢?杜宇实在想象不出自己能做什么。他已全都忘记了呀!他是个傀儡呀!崇化帝却好像不相信这事。连带的,他也怀疑起来。穆雪松不会是信口开河骗他打开牢门吧?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崇化帝看着天色,“朕还说今天要和你去一个地方呢!”

“如果皇上累了,明天臣可以相陪。”杜宇说。

“不行。”崇化帝道,“这个地方一定要今天去。”

君臣二人都换了家常的衣服。只有两个御前侍卫跟着,乘车离开了禁宫。

不久,出了京城的西门。一路上,村庄疏落,田舍荒凉。行驶大约一个时辰,在一处小山坳停了下来——前面枯树张牙舞爪,茅草足有半人多高,车子已经过不去了。崇化帝即下了车,步行沿小路往前。

杜宇和两名侍卫替他披荆斩棘开辟道路。渐入深山,天更阴沉,也有些暗了。

这时,便见到草丛中露出两个石碑来。

崇化帝停下了脚步,以手拨开茅草,好像生怕动作猛了会碰疼那石碑似的,万分轻柔地拭了拭碑面——杜宇探头看,那上面并没有字。

我来过这里吗?他问自己,仔细搜寻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并没有印象。

“朕早想带你来了。”崇化帝幽幽开口,“不过,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今年终于……终于可以……”

又拨开几丛茅草,擦拭另一块石碑。侍卫想上前代劳,却被阻止了。

“你们离远些守着。”崇化帝道,“朕有话要和杜大人说。”他在石碑前席地坐下。

两个侍卫不敢有违圣命。

杜宇默默地走到崇化帝的身后。这才蓦地看见,其中的一块墓碑的底部刻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这墓中是什么人呢?问题翻滚在他的胸口,却不敢发问。

“你看过《圣祖实录》。”崇化帝道,“可知道圣祖六子,如今何在?”

“大皇子,四皇子夭折,六皇子战死,中宗先帝业已驾崩。”杜宇回答,“只有皇上……”

“还有五皇子。”崇化帝幽幽道,“你忘记了?”他扭头看杜宇。

杜宇岂敢让当朝天子仰视自己,连忙矮身跪下。“五皇子通敌谋反,死于圈禁之中。”

“五皇子就在这里。”崇化帝指了指面前的墓碑,“这里是朕的五弟和弟妹。他们没有谋反。”

为何同我说这些?杜宇不解,可是心中某一处忽然开始抽疼。仿佛是一个伤口,过去为了要隐藏,在上面裹了一层层的布,年长日久,已经发臭,腐烂见骨。如今,却忽然被解放出来。他的双眼酸痛,视线模糊。

“朕无能,虽然知道真相,却不能为他们平反。”崇化帝道,“因为替他们平反,就是指责圣祖先帝。所以,朕不能帮他们修葺坟墓,也不能将他们的灵位供在太庙……甚至,朕不能光明正大的来祭扫他们——朕的苦处,你明白么?”

杜宇不明白,但是狠狠地点头。

崇化帝拍拍他的肩膀:“小鬼,朕对不起你。朕答应替你报仇,没想到到头来却要你为朕奔波。朕想好好补偿你,却怎料现在只能……”他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化作一声长叹:“唉,你听不懂朕在说什么吧?那也好——你记住,你是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从今往后,荣华富贵都是你的。”

我是杜宇……我是天子第一信臣……

这句话太熟悉了。虚幻之中,那个神秘的声音和自己说了不知多少次。杜宇喃喃地重复,又想,若自己真的是中了仙人拉纤的傀儡,那么操纵自己的那个人,难道是崇华帝?

此念方起,他又立刻推翻了——不可能!瑞王爷是我的大恩人,他待我犹如自己的子侄一般,怎么可能把我变成傀儡呢?

一定是另有旁人。

不,既然连瑞王爷都这样肯定我就是杜宇,那撒谎的人必然是穆雪松了!

我就是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他在心中坚定地重复。

然而这个时候,头痛的感觉再次袭来——和以往不同。过去感觉头颅像要爆裂,而此刻,却仿佛有一根针,游走在他的脑中,忽儿前,忽儿后,忽儿左,忽儿右,似乎想要把他脑袋里那些零碎的片段都串起来,缝起来,连成一片。

尖锐的痛楚,让他浑身**。蜷缩在地。

“小鬼,你——”崇化帝惊愕,“你怎么了?”

“臣……”杜宇快要连气也喘不上来了。忽然感觉脑中的针直插风府穴,他就用尽全力,抬起手来去脑后寻找。竟然真的被他摸到一件刺手之物,捏住了猛然一拔,满手鲜血,一根三寸长的蚊须针。

“小鬼,怎么会这样?”崇化帝惊愕,“你……你受伤了?”

“我……我……”杜宇呼吸急促,眼前忽然黑暗,但又好像有闪电劈开夜幕——

他又看见桃花林,看见那对中年夫妇,看见小娴。然后他又看见桂花,看见九曲桥。看见冰天雪地,看见雪地上的雀鸟。看见魏娘,看见阿福,看见小娴,看见院子里晒着的渔网。那是一个美好的黄昏,炊烟渐渐熏黑了天幕,饭菜的香味弥散在房舍间。

然而当天空全黑下来的时候,忽有怪异的风声传来。黑色的人影一条接一条越过院墙。

是什么人?魏娘喝问。可是才走出门来,就已经身首异处。

阿福闻声由后面赶出来,未出声,也到在血泊中。

“孽种在那里!”黑衣人逼近。

杜宇不知自己为何在在此,也不知自己为何手中会有剑。可是剑那样沉重。他奋力劈砍出去,却伤不了那黑衣人分毫。

“小文,出什么事了?”这次是小娴出现在院子里。

杜宇无暇回答,明晃晃的兵器,将他包围。他只能奋力搏斗。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为何这样疲惫?他为何招式凌乱?

“呼”地一声响,他见到一把钢刀朝自己当头砍下。躲不过了。腿脚完全不听使唤。他死定了!

可这个时候,小娴扑了上来。他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滚开很远。而鲜血从小娴的身上喷涌而出。

“姐姐!”杜宇叫。

小娴死死抱住那个行凶的人:“弟弟,你快走……快走!”

“姐姐!”他撕心裂肺。

“小鬼!小鬼!”崇化帝摇晃着他。

他的眼前又明亮起来。暗夜的惨剧消失不见。

“姐……姐姐……”他茫然。

“小鬼,你……想起来了?”崇化帝盯着他。

“我……我想起什么?”杜宇胸中犹如刀绞,头痛愈加厉害。

“你……你想起……五皇弟……想起墨莲?”崇化帝声音颤抖。

“墨莲?”这名字像是霹雳,震穿杜宇的鼓膜。

天空又飘起了毛毛雨,看在他的眼中,好像桃林中缤纷的落英。

墨莲,是那个娴静美好的人,她去了哪里?她从那绣满飞鸟的薄纱帐外走了出去,她跌坐在九曲桥上,她问: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那话语烫着他的喉咙,让他不吐不快,“我听到那人说,你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不过,念在你对太子殿下忠心一片,他不会揭发你,但是,腊月廿三,祭灶那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小鬼,你说什么?”崇化帝全然不明。

杜宇自己也不明白。并且也没有时间去深究,因为他看见半空中有一条人影扑下。是东方白,手持钢刀,口中大喝:“狗贼!纳命来!”

“王爷小心!”杜宇一个翻身,将崇化帝推到了墓碑后,又伸手抓向东方白的钢刀,同时大喝:“有刺客!快救驾!”

侍卫却不答应。

东方白嘿嘿一笑:“别白费力气了,那两个蠢材早就被老子解决了!现在老子就杀了你这个畜生,再取这狗皇帝的性命!”说话间,刀出连环,将杜宇周身要害全都围住。

飞霜刀谱,杜宇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对战的人影——东方白的招式,自己再熟悉不过了。曾经和他拆解过无数次,虚实快慢,无不了若指掌。为什么?现在却不是计较的时候。要化解了眼前的危机。

他咬住嘴唇,凝神应付。须得速战速决。万一东方白还带了帮手来,王爷——不——皇上就危险了!

东方白全然是拼命的打法。只攻不守,刀锋霍霍,扬得周遭砂石乱飞,打在墓碑上噼啪直响。崇化帝甚至不能探头出来一看究竟。

“姓杜的,你是不忠不义的衣冠禽兽!”东方白边砍边骂,“我今天非要取你狗命不可!”

杜宇不理会他,只想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好掩护崇化帝先离开。而东方白却也不傻,冷笑一声,一面挥刀斩向杜宇胸前要害,一面横扫一腿踢断了其中一块墓碑。崇化帝不防备,惨呼一声,已经被压住,动弹不得。

“今天就是替天行道的日子!”东方白大吼。

不能再拖下去了!杜宇看准他钢刀的来势,不躲不闪,直到那刀锋已经触到自己的胸口,才猛然一侧身,继而用手肘朝对方的软肋撞了过去。东白白一怔,已着了道儿,肋下剧痛,武器也握不住。杜宇趁势飞起一脚,将钢刀踢飞。

“好奸贼,你的武功……还真不错!”东方白面孔扭曲,却还不罢手,挥拳再次攻上来。

杜宇岂敢怠慢,连忙接招。只是他没有想到。东方白这几拳都是虚招,只将杜宇引了过去,他自己却忽然飞身扑向崇化帝,看架势,是想用整个人的重量砸在那墓碑上,将崇化帝活活压死。

糟糕!杜宇连忙欺身上前,伸出手去,堪堪抓住东方白的后心。

“你这鲁莽的疯子!”他骂,同时发狠将东方白摔了出去。

他这一招已是强弩之怒,力道并不算大。然而东方白却好像被摔傻了。坐在乱草中,呆呆片刻:“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杜宇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你说我是鲁莽的疯子?”东方白瞪着他。

“你……你刺杀当今圣上,难道不是疯子吗?”杜宇不敢懈怠,用身体挡在崇化帝的跟前。

东方白还是瞪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接着,那对铜铃般的眼睛忽然变得血红。“嗷!”一声吼叫,仿佛野兽:“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光你们!”他挥舞着双臂,猛扑向前。

这下杜宇完全看不明他的招式了,只感觉到掌风刚劲,杀意凛冽,一丈开外都被逼得喘不过气来,全然失去了应对的力量。然而东方白却又并没有向杜宇和崇化帝这边攻过来,而是在数丈见方的范围内上下游走闪转腾挪,他遇见小树,就挥掌劈断,遇见大树,就冲拳打穿,碰到荆棘灌木,则是左右开弓,仿佛想把这些一丛丛的阻碍硬生生撕裂。而又有些时候,分明他面前什么也没有,他还是连劈带砍,好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争战——

撕裂!撕裂!左手撕右手,右手撕左手!

杜宇感到一阵胆寒。自己曾几何时,也是如此。

小安……小安变成了一团血雾!

小安是谁?

“我要杀光你们!”东方白转过头来。这一次,看到杜宇了。“我要杀光你们!”他十指如钩,抓向杜宇。

杜宇一骇,急忙闪避。但东方白出招快如闪电,紧接着,又杀到他的面前。杜宇再躲,他再攻——这已经没有任何的招式可言,好像市井的地痞斗殴,只是出手更快、更狠,应付也更加费力。渐渐的,杜宇气喘吁吁,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

“小……小鬼……”崇化帝虚弱的声音,“你走吧。这人疯了,你走吧!”

杜宇咬紧牙关:怎么能放弃?既然走到了今天,既然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只差一点点,再坚持片刻,就可以成了!此刻放弃,之前的一切,岂不都白费?爹娘的仇,不是都交给他了吗?

豁出去了!他大喝一声,拼着被东方白抓伤的危险,双拳齐出,猛击对方胸腹要害。而东方白竟然也不防守,只是一味地向杜宇的脖颈掐过来。

几乎同时,杜宇的拳头重重打在东方白的胸口,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肋骨断裂;而东方白的手也已经扼住了杜宇的喉咙,即使在重伤之下,也毫不放松。

杜宇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