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空轿

1936年5月,即将入夏。

正午太阳当头挂在顶上,就连路边趴着的狗都热得不住地吐着舌头。扫街人耷拉着蒙汗的眼皮,一下一下地刮拉着地。满地都是昨日学生游行之后遗留在地上的大字纸片,也不知道被路人踩了多少脚,乌糟糟的,看得人心烦。

他好不容易清完了面前这块地,正打算歇一歇,一声嘹亮的唢呐便将他震得一晃。

“……谁家办喜事呐?”

此刻,距离此地一街之隔的金府门前挂满红条,落魄书香门第的金家将与城中暴发户徐老爷结为秦晋之好,门当户对,令人羡煞。道喜的吆喝声中,雇来的年轻汉子们正忙着将盛满礼物的木架子往里抬。

礼金十来箱,珠宝首饰数轿,礼饼几十箩,烧乳猪肉七八抬,并着酒水山珍无数,琳琅满目,就连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宾客们都忍不住啧啧称赞着徐家的大手笔。

门前迎客的金老爷摇着那柄常年捏在手中的文人扇子,在众人的吹捧声中,更是喜不自胜。

唢呐声忽而拔高,众人只听得一句“新娘子出来了——”便沸腾了起来。

红盖头下罩着的身段纤细如柳,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跑。她被喜婆牵引着,扶到了花轿边,一双肩膀轻微耸动,似乎是在哭。

喜婆高声道:“哭轿——”

一哭爹,二哭娘,三哭兄嫂,四哭叔伯,五哭姐妹。

新娘子掀帘进了轿子,轿外的母亲姐妹便接替着她继续哭。缠绵悱恻断人肠,哭不出来的就都不是正经姑娘。

那唢呐呜呜啦啦奏得越欢,轿子内外的女子们就哭得越惨。

好不容易这一通表演完了,几个轿夫收腰提气,“嘿呦”一声,轿子便咿咿呀呀地抬了起来。这新娘人看着娇小,分量却是不轻。队伍开拔,直奔大街而去。

金府在城东,徐家在城西,中间要穿过一条长长的中街。

大路坦**宽阔,两侧临街都是时新的铺子。烟酒、香水、洋火厂,皆是两根白石头柱子中嵌着半圆拱的玻璃栏门,轿子过去,门也开了,里面探出看热闹的人头来。轿旁的喜婆笑眯眯地将封好的红包递出去,门里看热闹的接了,便也笑着说“恭喜”。

此刻,轿子正走到烟花铺子前,左边抬轿的轿夫被那烈日头晃得眼前黑斑点点,恍惚间察觉脚旁飞过去个什么亮晃晃的东西。他还不及反应,下一刻那烟花铺子就“噼里啪啦”地炸了锅。

“走……走水了!”

队内的人四散奔逃,那轿子便被孤零零地扔在街中央,半晌,从里头钻出个跌跌撞撞的新娘子。喜婆一看新娘还在那噼啪作响的轿子边,吓了个半死,赶忙上前将人牵住,带到安全的地方。

不消时,城内警察局下属行动队的人便匆匆赶来了,他们灭了火,清点完财产人员伤亡之后便封了路,拦住路人一个个盘问,说是要彻查中街失火的原因。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两个影子自最外圈悄悄退走。

送亲队伍经这一闹,只怕耽误了吉时,不得不放弃大道绕远路抄泥泞小道过去。那喜婆踮着她那三寸小脚跟着队伍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正点赶到了徐家门前。她那憋了一路的长气此刻终于吆喝着长舒了出去:

“迎新人——”

十六的新娘六十的郎,这叫一树梨花压海棠。

徐老爷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中掀开轿子,下一刻,他面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里头赫然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轿夫,新娘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