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叶湖

第一节 酒鬼掌门·风波起

连京是在洛都的教坊司里找到掌门的。

他甫一踏进这间暖香笼罩的阁楼,便有馥郁的酒香混着女人的脂粉香迎面扑了过来。

屋子里的女人却是自顾自地唱歌抚琴,那个不修边幅得近乎落魄的男子独自坐在窗边,手边放了一坛酒。

“你怎么来了?”酒鬼掌门看了他一眼,语气懒洋洋的。

“来找你说说极北的事。”连京挥了挥手,暖阁里几个想靠过来的女人被他冷冰冰的视线一扫,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方才还热闹喧嚣的暖阁一下子冷了下去,女人们离开时衣裙带倒了酒杯,果酒的甜香无声无息地浸透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真没规矩,连师兄都不叫了。”酒鬼掌门笑了一下,转过来看着他,“坐着慢慢说吧。”

连京席地而坐,他分明置身装潢奢侈的妓馆中,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坐在潮湿阴暗的藏书阁中执灯抄经。

“今年一月上元节刚过,我便自九嶷山动身前往极北。世人皆知极北只有一片冰原,传说冰原尽头伫立着与天接壤的不周山。”

酒鬼掌门摆了摆手,说:“还有人说那叫‘璇玑柱’,其下千里不见天日,撑起了人间的天。都是传说罢了,实际上极北之地的尽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即便是修为顶尖的修士,也抵不住漫无边际的风雪。当年师兄孤身前往,本就是凶多吉少……何况他的命灯已经熄灭了。十六年了,我早就不抱希望了。”

九嶷山弟子自拜入门下那一天,便会在戒律堂后供奉上一盏命灯。命灯以弟子的血和发炼制而成,人在灯在,人死灯灭。

“我找到了。”

酒鬼掌门猛地抬头看着他,有一瞬间几乎叫人以为他那双被陈年烈酒泡得混浊了的眼珠,迸发出了清明的光芒。

连京道:“极北风雪蔽日,亦不可见星辰。我做了一个阵法,搜寻掌门师兄残留的剑气,一路摸索到了不周山。”

“极北荒无人烟,连个鬼都没有。”酒鬼掌门咬紧了后槽牙,“谁能逼他拔剑?”

连京没有直说,只是道:“不周山塌了一半,我便用回溯之术,逆转了十六年前的光景。来找你一同看看。至于看过之后,要不要公布这个消息……”

“全凭鹤风师兄做主。”连京还是叫出了这个名字,认真地看着他。

自从掌门印交到他手里,便没有人再叫“鹤风”这个名字了。小辈们叫他掌门、师尊、掌门师叔;外人则是表面上略带嘲讽地称呼他“九嶷山掌门”,背地里叫他酒鬼。

鹤风都不在乎。

此时此刻,连京再次这样称呼他,仿佛把他拉回了自己无拘无束的少年时代——被那个人庇护着的时候。

鹤风默然垂首,许久未打理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连京的提议。

连京打了个响指,屋子里的灯一下子便灭了。

鹤风眯起了眼睛,眼前一寸寸地亮起刺目的白,耳边甚至有鬼哭般的风声。

瞬息之间,他们已经置身十六年前的极北尽头,不周山。

视线中一片苍白,一道线条单薄的剪影忽地出现在他们眼前。鹤风的瞳孔一缩,即便知道这是回溯之术,那人已然葬身在十六年前的冰雪下,可看见那张脸,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疯狂震颤的心脏。

因生死相隔而缄口不言的思念和悲痛,在十余年间酿成了一壶烈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痛苦和委屈,才让他在这世上茫茫人海中不至于迷失自我。

可那些日夜翻涌,却最终封存的话语,一瞬间就要冲出唇齿,对着这段虚幻的光影泪如雨下。

鹤风还是忍住了。

青衣负剑的修士缓缓登上了不周山顶。

十六年过去,关于那人的传说仍旧被说书人在大街小巷传唱。

“一叶湖论道”“剑劈鬼城”“天下第一,半步封圣”,桩桩件件,都叫世人以为这人是如何的姿容绝世,高高在上不可侵犯。连鹤风自己都快忘了,江楼的模样。

酒鬼掌门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和自己错肩而过,那张瘦削清瘦的脸上还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神色。

江楼笔直地站在不周山顶,仿佛一根立在乱石中的竹,挺拔而不可摧折。他伸手拔出了断剑,仰头直视着白茫茫的天幕。

不知何时,雪停了,渐渐汇聚在不周山顶的是意欲摧城的乌云。云间的缝隙里,有细小的雷电翻涌。

“怎么会有天劫?”鹤风震惊地抬头看着天空。

“是天谴。”连京轻声道。

而江楼就镇定得多。

他不知道是无知还是真的无畏,居然摆出了面对鸡飞狗跳的仙盟时那副浑不懔的嘴脸来。天谴压顶,他也还是一脸的无所谓,仿佛天上挂的不是能把他劈得魂飞魄散的天雷,而是邻家孩童放的纸鸢。

“凡人,你意欲何为?”

云间传来威严庄重的声音,震得人的天灵盖都在发颤。

“贫道九嶷山江楼,”江楼凝视着云海深处那并不存在的天道,扬声道,“不慎窥破天命。贫道愿以此剑此身替人间,应此大劫!”

“狂妄。”云海深处传出的声音透着不屑。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雷火从云间倾泻而下。

江楼挥剑,锐不可当的剑意纵横天地之间,这一眼望到尽头的风雪都被剑意横扫一空。可即便是这样强横的剑意,也在天谴的威压下被碾成粉末。

天谴重重砸落在不周山上,不周山轰然塌陷。

而江楼双手结印,悬浮在空中,眼里光芒翻涌。他的眼角和耳朵开始往外渗血,可见经脉也在寸寸断裂。

“逆天而行,”云海中的声音叹惋道,“你已是个死人了。”

“在下不才,身无长物,唯独不怕死。”江楼笑了起来,牙缝里都是血,可下一刻,他怒吼出声,气贯山河,“剑——来!”

冰原上的风雪都停滞了,万千剑意从山河之间蜂拥而出,迎上了第二次天谴。

江楼的身影被天谴雷火淹没。

“师兄!”鹤风几乎要冲上去。

“师兄,”连京攥住了他的手腕,冷静道,“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眼前的一切渐渐散去,鹤风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而暖阁中,歌女们打翻的酒都还未冷却。

“刚刚那是天道吗?”鹤风低声问。

“我想,应该是的。”连京颔首道,“十六年前,小舟降生那日,掌门师兄卜了最后一卦,算出人间有一大劫。那一卦因为窥破天命,所以震碎了伏羲钱,掌门师兄决定以身应劫。”

“那一劫,究竟是什么?”鹤风问。

“我也不知道,”连京摇摇头,“但我想,更重要的是,那一劫被完全挡下了吗?”

吃饱喝足,白公子又一掷千金,雇了条彩船游湖。

羽烛白站在船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都说了别来,”容许抱怨着给羽烛白披上了大氅,“今日打喷嚏,明日便会咳嗽,后日说不定会染上风寒,再后日……”

“再后日我便直接入土了。”羽烛白握着大师兄的手,诚恳地说,“到时候还请大师兄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给我买块风水宝地葬了,让我来生投个好胎。”

“胡说!”容许气急败坏地敲了一下她的头,“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羽烛白有些无奈:“我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可以嫁人了,还童言无忌呢?”

容许瞪着她。

羽烛白从善如流地“呸”了三声。

“小舟别怕!”白珏醉醺醺地靠在船边,口齿不清道,“三师兄有钱,买什么都行。”

“哼,”上官策的琉璃镜歪到了一边,他脸颊绯红,神色却一如往常的刻板,“草包。”

这两人都喝了溶月阁的果酒,这酒闻着香甜,不想劲头却如此之大,直接把两人都放倒了。

“书呆子,小瞎子。”白珏手脚发软地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软绵绵地往边上一倒,把自己撞得七荤八素的。饶是如此,他也不肯放弃,强扯着全身的肌肉啐了上官策一口,硬是扳回了一城。

上官策骄矜地一拂袖子,表示不与他一般见识,起身要走回房间,却笔直地朝着湖里迈步。

容许一个头比两个大,一只手拎着上官策的后领子,一只手拖着白珏的胳膊,把这两人往船舱里拽。羽烛白跟上去帮忙,拽住了白珏的另一只胳膊,把这如玉公子往里拽。

“有碍观瞻。”容许叹了一声,“出门可别自报家门,我们九嶷山丢不起这个人。”

“出门在外,最重要的是与人和气!”白珏被容许拖着往里走,还在大声朗诵大师兄的处世之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刀动枪的。”

上官策晕乎乎的,居然补上了最后一句:“跟小师姐一样!”

角落里抱剑静坐的苏若秋猛地抬头,直直地看着容许。

容许头皮发麻,扔开白珏,捂住了上官策的嘴,恶狠狠道:“就你话多,闭嘴。”

羽烛白哈哈大笑,不嫌事大地朝容许挤眉弄眼:“大师兄,你怎么捂着我四师兄的嘴呢?别给他憋坏了,快放开。”

容许看着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崽子,很想让她回九嶷山的戒律堂里跪着抄门规去。

“这还没夺得试剑大会魁首呢,便如此张狂?”

一道声音自旁边的船上传来,每个字都在往外蹦跶着不屑。

羽烛白一转头,便看见一艘通身都透着“贵气”二字的画舫靠了过来。船上张灯结彩,站着一群与他们年龄相仿的修士,都穿着金印城的袍子。

众人簇拥着的少年坐在正中间,他正倚着桌案饮酒。

那少年便是当日上九嶷山求亲的北堂勋。

“不得无礼。”北堂勋轻描淡写地训斥了那名修士一句,转而对着容许举杯,“我派弟子出言无状,还请容兄不要见怪。”

“无碍。”容许并不是很想搭理这位金印城少主,眼瞅着这人的目光不住地往江画舟身上瞄,还是皱起了眉,“小舟,扶你三师兄进去。”

江画舟娇生惯养,既未修道,也不炼体。而白珏看上去虽然不算壮硕,但好歹也是块百十来斤的肉,哪里是这么个娇小姐扶得动的。

那侧北堂勋微微皱眉,还未发话,苏若秋忽地起身,粗暴地拽着白珏的领子把他和上官策都扔了进去。

白珏和上官策十几年来从未如此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无知无觉地发出了两声娇弱的哼哼。

羽烛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师姐,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又捋了她家小师姐的逆鳞,连累了两位师兄。下一瞬苏若秋掀着大氅上的风帽,把羽烛白整张脸严严实实地罩住,转手把她也推了进去。

“好看吗?”苏若秋抬眼看着北堂勋,语气不善。

“抱歉,”北堂勋敛了目光,“在下失礼了。”

“真是嚣张跋扈……”不知是谁低声埋怨了一句,“少主何必怕她?”

更嚣张跋扈的还在后头。

容许还未来得及阻拦,便听苏若秋冷冷道:“下回犯人家的忌讳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只眼睛……几根舌头。”

羽烛白在船舱里听得咂舌,只觉得这位小师姐的脾气真是不好。

她还没腹诽完,便见那二人掀了帘子进来。苏若秋一身杀气地坐在船舱角落里,离羽烛白远远的。

容许坐到羽烛白身边,语重心长道:“别和你小师姐学。”

苏若秋不置可否。

“江小姐,我是特意为你来的!”湖面上忽地传来北堂勋的声音。

苏若秋猛地攥住了剑,手背上青筋暴跳。

“我是真心喜欢你,不为别的,更不是因为你是江楼掌门的女儿!”北堂勋脸上发烫,对着那艘船空空如也的甲板,字字深切,“我会诚心待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羽烛白打量着苏若秋的神色,头皮都快炸起来了。

她苦涩地想,自己十几万年的寿命,做外头那小子的祖宗都绰绰有余了。而小师姐显然在怒火喷发的边缘,北堂少主还真是不怕死。

“他骗你的。”苏若秋一字一句道,“北堂家有近亲联姻的习俗,以保持血统纯净。他自幼便和北堂家旁系的一位女孩有婚约。北堂勋自诩清高,见不得北堂家的陋习,然而仙门女修矜贵,也不会入北堂家自污。”

苏若秋的眼睛里折射出清寒的光。

“他才见你几次就情根深种了?不过是见色起意,又欺我九嶷山门派衰落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羽烛白连忙解释,“我不喜欢他的。他没我大师兄温柔体贴,没我三师兄腰缠万贯,也没我四师兄博学多才,更没有小师叔貌美如花,我喜欢他什么呢?师姐不必担心,我不会被他蒙骗。”

苏若秋满意了,点头:“那我出去让他滚。”

容许一脑门官司,无奈道:“你歇着吧,祖宗。”

鹤风侧耳听着湖心传来的声音,满脸不可置信。

“我醉糊涂了吗?刚刚湖上对姑娘剖白心意的那个二愣子,是金印城的小子?”

连京面无表情地点头。

“那他说的是‘江小姐’是我们家小舟?”

连京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

鹤风咬牙切齿地捋袖子:“好你个北堂老儿,拴不住自家儿子的腿,我便替你给打折了!”

试剑大会最后一日,须得参会弟子进入预先准备好的秘境中捉拿其中的邪祟。最先捉拿邪祟者获胜,取得试剑大会魁首之称。

日前已有人在洛都的赌坊中开了盘,“苏若秋”的名字下,押的赌金最多。

通明剑诀一鸣惊人,有江楼的名声在前,又有苏若秋在大会上无一败绩在后,这样的局面在人意料之中。

“这时候,我要是去赌坊里押小师姐的对家,小师姐再故意输掉,”白珏一拍手,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我就赚大了。”

“三师兄,”羽烛白一言难尽,看了他半晌,最后委婉地说,“你好缺德啊。”

白珏颇为自豪:“过奖了。”

上官策这次反常地没有出言讥讽白珏鼠目寸光。

“真是没见识,仙盟盟主亲自教导,难道还比不上赌坊里的一局输赢吗?”有一旁的弟子嘲讽道。

白珏以眼角扫了那人一番,不堪入目似的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刻薄道:“哪里来的穷酸,这般没见识,本公子跟你说话了吗?”

“你!”

羽烛白这回却不觉得白珏是在胡闹。

因为没有人能指点苏若秋。

通明剑诀乃出世剑,可阴错阳差,苏若秋在山下游历,剑锋是在一次次饮血中磨砺出来的,有入世剑之意。二者杂糅,以羽烛白之见,那位仙盟盟主还指点不了她。

苏若秋抱剑立在所有准备进入秘境的修士之前,神色淡然。

“停下,都停下!”御剑而来的修士大喝一声,衣摆上的獬豸纹迎风招展。

“是戒律司。”上官策皱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仙盟中设有三司,以穷奇为徽记的稽查司,专司缉拿鬼修魔修,邪祟妖魔;以星罗为徽记的天演司,专司推演占卜;以獬豸为徽记的戒律司,则负责监督仙门众修士,不得行恶。

这些年,天演司渐渐销声匿迹,而戒律司矫枉过正,谁家的鸡毛蒜皮都要管,稽查司便越发显得顺眼起来。

“大会中止,”戒律司的修士落在众人身前,不动声色地将苏若秋包围了起来,“九嶷山苏若秋,跟我们走一趟。”

第二节 北堂身死·迷雾

北堂勋死了。

金印城掌门老泪纵横,若不是萧暨身在纱幕之后,他定会扑上去抱着这位盟主的大腿,声泪俱下地要求严惩凶手,替他那苦命的儿子讨回公道。

“事情还未有定论。”萧暨揉着太阳穴,头疼地说,“金印城弟子的证词只能证明苏若秋确实与令郎有冲突,并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北堂掌门还是不要一口一个讨回公道了,冤有头债有主,总得先把真凶抓出来吧?”

金印城掌门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纱幕后的人,炽烈的眼神似乎要把那张纱幕烧穿。

“昨夜围观的人都听到了,那苏若秋扬言要剜去我儿双目,拔去我儿舌头……您去看看,便知晓我为何一口咬定苏若秋是真凶了!”

“怎么说?”羽烛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的角落,盯着连京关门的背影。

“北堂勋是被戒律司的人从一叶湖里打捞上来的。”连京毫不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尸体被挖了双眼,拔去了舌头。虽然尸体上没有发现若秋的剑气,但是凭她昨晚的话,北堂家就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那位萧盟主怎么说?”羽烛白转而问。

“萧暨迫于压力,把若秋关进了仙盟的水牢。”连京道,“萧暨的为人,可以信得过。但是现在局势对若秋很不利,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拿出证据让他们放人,若秋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怎么,金印城还想动用私刑吗?”羽烛白轻蔑地笑了一下,“看来这世上的无耻都是一脉相承,十几万年了也没个新意。”

连京没有对她这句嘲讽发表意见,只是说:“你打算怎么办?”

“这不该问你吗?”羽烛白呛声道,“我知道她没杀人。换作是我,有这个理由就够了,管他们做什么,去水牢劫了人便走。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为家?”

“任性。”连京不咸不淡地训斥道。

“那你说怎么办?”羽烛白难得好声好气地问,“你精通阵法符箓,不如去施一个回溯之术,昨夜发生了什么便明明白白。”

“我已经去试过了,但是我刚刚借口前段时间从极北归来,力有不逮,施展不了,拒绝了萧暨的恳请。”连京抿着唇,神色凝重,“知道为什么吗?”

羽烛白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溯中,昨夜杀了北堂勋的人,就是若秋。”

白珏昨夜还未完全散去的酒气此刻散了个干净,他抬头看看不停摆弄算筹推演的上官策,又看看一言不发、难得板着脸的容许,胸中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

他想着被关在水牢里的苏若秋,又想想不靠谱的掌门,心里只觉得小师姐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一时间悲从中来。

“我刚刚打听到了,说小师姐在水牢里服了吞铁丸。”白珏咽了口唾沫,“她说她没有杀北堂勋,吞铁丸没有生效,但是金印城不肯罢休。”

吞铁丸是仙盟的审讯手段,这东西本是魔修研制出来的,服用者若有虚言,便会穿肠烂肚。后来戒律司竟然也学了过来,进水牢的不分人鬼,必得经历这一遭。

没有人应他,屋子里又静了几分。

“我又闯祸了,”白珏抱着头喃喃自语,“我就不该拉着你们去一叶湖。”

“不关你的事。”上官策破天荒地开口道。

白珏看着他,眼珠上迸出来两根血丝。

“下山前我算过,此行必有一劫。”上官策顿了一下,“我以为会应在小舟身上,没想到……”

没想到是应在他们那个看似无坚不摧的小师姐身上。

“可是谁会杀北堂勋呢?”白珏抱住了头,生平第一次那么慌乱,“我听说戒律司这两年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要是抓不到真凶,戒律司不会判糊涂官司,莫名其妙地拿小师姐去抵命吧?”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地把容许心底那只野兽扎醒了,他攥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把茶盏捏得粉碎。

两个师弟惊异地看着他。

“我看谁敢。”容许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四个字。

随后他扫去了茶盏的残躯,若无其事地说:“师尊和小师叔都在,不可能让若秋有事的。你们别担心,老实在屋子里待着,别出去闯祸。”

容许三言两语把他们安抚住了,自己却心乱如麻。

他很清楚苏若秋没有杀人,但是幕后的人既然动了手,想必不会轻易被他们抓到破绽。有连京这样的阵术大师在,对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诬蔑苏若秋?

真的有人会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吗?

山海门大堂内,停着一具棺椁。

棺椁里躺着面色青白的少年,他被肃穆的白衣包裹了起来,白绫覆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金印城掌门哀痛欲绝,要不是被弟子扶着,几乎要跌倒在地。

这样紧绷的场面下,鹤风居然还在喝酒,好似生怕金印城的怒火烧不到九嶷山上。

“我儿被凶徒一剑贯心,剜去双目与口舌。”金印城掌门身着缟素,颤巍巍地说,“还请戒律司与仙盟,还我儿一个公道!”

“北堂掌门,还请节哀。”高堂之上,萧暨在纱幕之后说,“玉城君受极北之行拖累,无法施展回溯之术。为今之计,只有招魂了。”

“这个法子不错,令郎总不能连谁杀的自己都不知道。”鹤风第一个赞同,随即道,“但招魂之术,须得气运、修为都十分了不得的修士,才能承受其反噬。放眼修真界近一百年,也只有我师兄曾用过,事后修为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知道北堂掌门是否愿意担这个风险呐?”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金印城掌门,他脸上的悲痛之色差点绷不住。

招魂之术,乃倒逆阴阳,将已经离体的魂魄从九幽之下的酆都强行召回——是跟酆都鬼王扳手腕的活计,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当年江楼的修为如何了得,也只让召回来的魂魄开口说了一句话,还险些被震碎心脉。

他其实并不痛惜这个儿子,北堂家重血脉,所以他有很多个儿子。

但北堂勋是天赋最高的一个,于他而言,北堂勋更像个珍贵的瓷器、书画,或者别的什么奇珍异宝。他可以容忍北堂勋的任性,骄矜,却不会为了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真相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说明白了,他其实只是想借题发挥,让身负通明剑诀的苏若秋死。

“看来北堂掌门是力有不逮了。”鹤风笑了一声。

露华山掌门微微皱眉,不悦地看着他:“九嶷山掌门行事向来随意,可人命关天,不宜玩笑。您这副样子,是否有些不妥?”

露华山是医修门派,最讲究“慈悲”二字。

“确实人命关天,”连京颔首道,“北堂少主的命是命,我们若秋的命也是命。就凭孩子之间几句口角,戒律司就把人关进水牢,是不是太欺负人了?要说得罪人,金印城得罪的鬼修魔修,难道不比我九嶷山多吗?怎么就一口咬定我们的弟子不放?”

“荒唐!洛都有山海门坐镇,什么妖邪胆敢在此放肆?”朱雀门掌门怒喝道。

“褚掌门还是把自己拍马屁的神通收一收吧,”鹤风嗤笑一声,“当年九嶷山有我师兄坐镇,不还是有不怕死的邪修千里迢迢地上门送死?”

“你!”

“盟主,九嶷山江小姐求见。”堂下有弟子报。

从提了一句“招魂”后便再不开口的萧暨在纱幕后微微点头,声音沙哑道:“请。”

羽烛白在山海门弟子的引路下走进大堂。她一出现,大堂中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她。

修真界最津津乐道的不是江楼的修为,而是他的私事。

他与江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哪怕在修真界平步青云,也从未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嫁人当嫁江郎”,江楼也曾是修真界无数仙子的梦中情人。

江画舟肖似其母,堂上不少人看见她,便想起几十年前那个和江楼并肩立于九嶷山山头的女子。

羽烛白施施然地和众人见礼,不动声色地和连京交换了一个眼神。

连京无声道:你搞什么名堂?

“小舟,怎么了吗?”萧暨温和地问道。

“萧盟主,小舟有人证可证明我家小师姐的清白。”羽烛白认真地说。

“小舟,你和你的师兄们都得避嫌,不能算是有效的人证。”萧暨提醒道。

“不是我九嶷山的人。”羽烛白一字一句道,“这位人证,乃是朱雀门弟子,叶岚。”

堂上不少人微微肃然,还有人不住地打量朱雀门掌门,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跟九嶷山混到一起去了。

“为何这么说?”萧暨疑惑道,“据我所知,朱雀门当日并无弟子在外游玩。”

“叶岚姑娘乃是孤身一人暗中前往一叶湖,至于目的,则是为了监视我。”羽烛白道,“昨夜我一直与我师姐在一起,想必监视我的叶岚姑娘也看到了,她没有时间去杀北堂少主。故我恳请盟主将叶岚姑娘唤来做人证。”

朱雀门掌门感觉纱幕后的那人看了他一眼,仅仅是一眼,便差点让他冷汗落了下来。

随即他听见萧暨说:“那便把叶姑娘请上来。”

山海门弟子领命去了。

鹤风皮笑肉不笑的,掀起眼皮看了朱雀门掌门一眼:“褚掌门,解释解释?”

“无可奉告。”朱雀门掌门借喝茶掩饰了神色。

片刻后,叶岚被人领了上来。朱雀门掌门深深地凝视着她,可叶岚并未看他。

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叶岚虽然资质修为在门中都是上乘,却并非他的弟子,早些年也没少受冷落。除此之外,这丫头还是个一根筋的蠢货,不见得会在这般风云诡谲的局面下灵活一些。

“叶岚,接下来我问你的事,须得如实禀告,不得有一句虚瞒。”萧暨起了身,在纱幕后缓缓踱步,“昨夜你是否一直在暗中监视九嶷山五名弟子,没有片刻稍离?”

这是警告她不要说谎,萧暨言辞虽然温和淡定,但不必他说,众人也知道,他有一万种让人口吐真言的方法。

萧暨与江楼是故交,虽说修为不及江楼,但能坐上仙盟盟主这个位置的,想必不是什么善茬,没点能服众的手段是不可能的。

暗地里也有人在腹诽,当年萧暨不过是山海门中一个修为低微的弟子,谁能料到他有朝一日居然得登掌门之位,还当上了仙盟盟主,一手改写修真界格局呢?

可现下看来,这人真是一点也不懂得变通,居然如此偏袒九嶷山,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台面。

“晚辈仅仅在监视九嶷山江画舟小姐一人,不过也没有差别,他们五人几乎是形影不离。”

“那昨夜苏若秋与北堂勋在一叶湖上发生冲突后,苏若秋可有离开江画舟身侧半步?”

大堂里一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回答。她的证词至关重要,方才等待她来的过程中,萧暨已经差人调来了稽查司发下去的那封秘令,证实了她在监视江画舟的事。

有人在看叶岚,也有人在看江画舟。

这传闻中弱不禁风的娇小姐神色淡然,好似一点也不担心叶岚会说出对苏若秋不利的话。她和叶岚并肩,虽则身形细弱,却也有几分胜券在握的笃定。

叶岚身着朱雀纹的服饰,腰背笔直,是剑修惯有的身姿。

她直视纱幕后的人,少顷,拱手躬身,笃定道:“没有。”

萧暨翻着手中的册子,这是稽查司暗探惯用的情报册子,十分小巧,随册附有一支炭笔,方便记录。这样的东西他看过不少,或是记录邪修踪迹,或是誊写邪修罪行,字里行间都是血腥涌动的气味。

叶岚记录的这本则不然。

才短短两日,这册子竟然已经用去了小半本,可见她做事认真。

册子上记录的无非是前日白珏给江画舟买了若干小玩意,昨日上官策又因为江画舟不背书发了火,今日江画舟把容许给她热的羊奶偷偷倒掉了等等鸡毛蒜皮的事。

其中江画舟的小零嘴占了册子的半壁江山,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这是本食谱。

“苏若秋甚是在意江画舟,却不肯有半步靠近,怪哉。”

萧暨才看完这句,便有穿堂入室的风拂动了他的纱幕。鹤风没规矩地拎着个酒葫芦,一步三晃地摇了进来,摸索着椅子坐下了。

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显得屋子里的檀香都寡淡了许多,而他本人毫无破坏了萧盟主雅致品味的自觉。

“稽查司是想死吗?”鹤风声线慵懒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的,仙盟盟主只是个名头,三司并不归我管,也不是山海门部署。”萧暨道,“他们怀疑小舟被夺舍了,怎么,你没有怀疑过吗?”

“我有我不能说的理由,但是,小舟是不会被夺舍的。至少目前来说没有。”鹤风摆了摆手,“如果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那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家的孩子,我比外人清楚。”

“还有另一件事,”萧暨道,“你们尽快离开洛都,回九嶷山去吧。”

鹤风沉默了片刻:“出什么事了?”

萧暨掀开纱幕走了出来,平静地直面鹤风的惊诧:“我要死了。”

第三节 剑宗宗主·萧暨之死

苏若秋早上才被关进水牢,天还没黑便被放了出来,看样子似乎连块油皮都没破。

私下里便有不少人议论,九嶷山这破落户是不是掐着盟主的**?金印城的那群术士最先憋不住,把脑袋伸出来当了这个出头鸟。

那群衣袂雪白的人挡到九嶷山众人前时,苏若秋下意识地一抬手把羽烛白挡在了身后。

“苏若秋,你好不潇洒。”一个眼睛通红的女修站在前头,恶狠狠地盯着她,“杀了人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不愧你‘凶剑’之名。你等着,你会遭报应的!”

羽烛白看那姑娘唇红齿白的,说话却不分青红皂白,倒是白瞎了那张嘴。

她还没开口,便见她那花架子三师兄摇着小叶紫檀的扇子,一捋滚着流云暗纹的衣摆,摆足了高高在上的贵公子派头,尖酸刻薄道:“这位不知道姓什么的小姐,先别关心别人的报应了。你知道酆都里头有‘拔舌狱’这地方吗?专收留那种张嘴不说人话的小东西。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白珏一串话砸了对方一脸,还不消停,分明是要与她计较到底:“凡人一个脑子两只眼的,尚有断了冤案的可能。鬼王手眼通天,功德谱上可没有算错善恶的道理。天道好轮回,咱们走着瞧。”

“三师兄,”羽烛白也听不下去了,叹了口气,拉拉他的衣袖,“咱积点口德吧。”

“好好好,”那女修泪盈于睫,连说了三个“好”字,弱不胜衣的,便要栽倒在地,“可怜我表哥,竟然枉死于你们这般无名小卒之手!今日我便……”

白珏被羽烛白拽着,正要把满腹怨怼和恶毒喷她一头一脸,便有一个稽查司修士匆匆赶来,制止了这场争吵。

“请九嶷山苏若秋修士,往大堂一叙。”那名修士神色不明,只是强硬道。

山海门的大堂由青铜浇铸,每每站立其中,便觉得寒气入骨。

苏若秋一步步走进大堂,只觉得两侧坐席上投来的目光,仿佛猎人望着陷阱里的猎物。羽烛白一路摸到了连京身边站定,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剑宗宗主来了,说要行‘招魂之术’。”连京轻声回道。

“剑宗宗主又是个什么东西?”羽烛白直觉大事不好。

“一个很久不入世的老东西。”鹤风在旁边抿了口酒,懒洋洋道,“除了能活,也没什么别的可取之处。当然,如果再不突破天人境界,怕是也没几年好活了。”

羽烛白看着连京,眼神里有几分忧虑——招魂之术招回来的魂,是不会说假话的。

她心知肚明,苏若秋没有杀人。

可连京的回溯之术都被幕后那只黑手给骗得团团转,一个凡人修士的招魂之术,也不见得会高明到哪里去。

鹤风的声音不高不低,既没有挑衅的意思,也没有刻意避开,周围一圈的人都听见了。

那位须发花白的剑宗宗主冷哼一声,自座上起身,随随便便地朝首席上那幕纱帘后的人一拱手,便站了起来。

不知为何,羽烛白总觉得身边这酒鬼掌门好像老是往萧盟主那边瞟。

招魂之术极其复杂,对于羽烛白来说,不如直接下酆都来得方便。剑宗宗主以朱砂事先在棺椁上画好了符文,他的手掌甫一拂上少年的眉心,那符文便如被烈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堂上的空气却一下子冷了下去,大堂外檐下悬挂的引魂铃疯了似的振动起来。

剑宗宗主好似被那诡异的火焰抽走了所有气血,脸色瞬间苍白下去。

一个浮烟般的人影从棺椁中坐了起来。

“来者何人?”剑宗宗主强撑着问道。

“金印城,北堂勋。”

“尔为何人所害?”剑宗宗主紧接着问道。

那人影动作迟滞地转动着眼珠子,把堂上的人都扫了一遍似的,慢慢转身,看着平静无波的苏若秋,抬起了手指。

羽烛白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下一刻,大堂外天雷滚滚,那人影忽地崩散了。

“鹤风掌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金印城掌门猛地一拍桌案,指着鹤风的手指都在发抖。

“我劝你别指着我。”鹤风一只手拎着酒葫芦,一只手倚着剑,慢悠悠道,“不然今天你什么都别干了,就在地上找你的手指头吧。”

“竖子敢尔!”剑宗宗主一声怒喝,长风直啸,掀得那袭纱帘猎猎作响,“盟主在堂,岂容你放肆?”

“我岂非一直如此放肆?”鹤风一挑眉,“你们也别逼萧盟主了,你们打的那点算盘狗都能听明白……”

“鹤风,”纱幕后那人站了起来,声音略微严厉,“闭嘴。”

“我不。”鹤风一字一句道,“你少管我,这世上只有我师兄才能这么跟我说话。他老人家尸骨都不知道埋哪儿呢,你要么先把他挖出来,要么滚。老东西,我告诉你,我家的小孩不可能杀人,你少拿那些有的没的来忽悠我,我不信这一套。”

羽烛白诧异地看着这平时喝成一摊烂泥的人,忽然就跟长了四百多根骨头似的,还都是反骨。

“你说了算吗?”剑宗宗主冷冷地说,“事关人命,此事当由盟主决断。”

“让她走。”萧暨道。

“什么?”剑宗宗主一愣。

“盟主,这不合规矩。”朱雀门掌门起身道,“哪怕是江楼掌门的弟子,也断没有杀人不用偿命的规矩。”

“虽然我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但是,”萧暨道,“我亲自去验过了,雾朱剑上没有人的血气。苏若秋吞铁丸也服了,她人现在好好的站在这儿。你们朱雀门的弟子不也证明了,苏若秋当夜并未离开江画舟,没有下手机会吗?”

“可招魂结果在此!”剑宗宗主厉声道,“盟主怎知朱雀门弟子不是被障眼法所惑?招来的魂魄根据气息辨认凶手,绝不会认错。”

“这位不知道姓什么的宗主,”羽烛白忽然道,“雾朱剑和我师姐身上都没有血气,北堂少主的魂魄又是根据气息辨认杀害他的人,你不觉得蹊跷吗?难道我师姐一个活了你一半年纪不到的修士,就有洗去血气的本事了?”

羽烛白抱着手臂,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若是暗地里修炼假的招魂之术,想必同样不会轻易让人知晓。”

“我不同你这黄毛丫头掰扯。”剑宗宗主冷淡道,“萧盟主,是杀是剐,你说一句公道话。”

帘幕后那人静了片刻,在鹤风终于无法忍耐的时候,他出声了。

“放她走。”

“好你个萧暨,你今日既然要偏袒到底,我便来扶一扶这仙盟歪掉的脊梁骨!”剑宗宗主话音未落,已经一道剑气打向旁边的苏若秋。

金色符文“砰”地将那剑气打歪,苏若秋往旁边撤了几步,堪堪躲开。连京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对剑宗宗主的眼神视而不见。

苏若秋眯起眼睛看着那位素不相识的宗主,心念微动,身形一掠,已经站到了鹤风身边。

“什么歪掉的脊梁骨?”萧暨掀开纱帘走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触及他的模样,都是微微一紧。

修士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容貌便不再发生变化,譬如鹤风的容貌便停留在他二十来岁时的模样。而萧暨,无论是在民间画册,还是众仙门印象中,都是个儒雅随和的青年书生模样。

此时此刻站在那高堂之上的,却是个朽木般的老人。

他须发皆白,树皮般粗糙的皮肤上爬满了老人斑,整个人透着日薄西山的气息。

他要死了。羽烛白想,若换在神界,这便是天人五衰之相。

无论是哪个倒霉催的神,出现天人五衰后,便会找一处悬崖或雪山,安安静静地等死,保全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你们真的在乎北堂勋的命,就不会急急忙忙地想要苏若秋死了。”萧暨眼神冷淡地从众人脸上扫过,“你们想要真相,还是害怕第二个江楼压得你们喘不上气?南宫宗主,你匆匆忙忙地从剑宗赶过来,又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有没有杀人,会不会杀人,在座的各位心里没点数吗?”

他们要苏若秋死,无非是在她身上看见了少年江楼的一点影子。擂台上通明剑诀一鸣惊人,没轻没重地把他们的心魔连窝一起捅了下来。

那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无数修士的心魔,以一己之力撑起了一个门派的脊梁,压得天下修士抬不起头来。这样的人,他们绝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

朱雀门掌门敛了眼神,没说话,却也没有后退。跌了境界的萧暨,在他眼里跟拔了爪牙的老虎是一样的,中看不中用。

“你们想要什么?伏羲铜钱?通明剑诀?还是传说中蓄了江楼毕生修为的本命剑?”萧暨放眼望去,无人敢与他对视。

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被萧暨捅破,他们却也不至于慌张,反而有种解脱感。

他们不相信萧暨不想要,只觉得这人装得真好。

至于那稚弱的孤女,爱死不死,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多说无益!”金印城掌门直起了身,死死地盯着萧暨,“既然萧盟主铁了心要包庇凶手,那我们只好自己讨一个公道了!”

“你跟他讨什么公道。”鹤风的指节在剑柄上敲了敲,漫不经心道,“冤有头债有主,你看看我成吗?”

羽烛白觉得好笑,也不知道江楼是怎么想的,把九嶷山交给鹤风这么一个刺头,这是生怕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来吗?

可隐隐的,她又觉得这两人是在把对方身上的火往自个儿身上引。

鹤风和萧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赞同。

一炷香前。

“半年前我强行突破天人境界,失败了,境界大跌。”萧暨伸出枯竹般的手指,不由得苦笑道,“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想来是活不了几天了,所以有的话是时候告诉你了。”

鹤风叹了口气,没骨头似的往椅子里一靠,仰头看着房梁,面无表情道:“让我猜猜,是我师兄当年孤身前往极北的事吧?”

萧暨很意外:“你知道了?”

“也是刚知道。”鹤风摆了摆手,“所以那震碎伏羲钱的一卦,到底是什么?”

“阴阳失衡,人间大劫。”萧暨神色很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天道欲降雷火大劫于人世,洗濯怨气污秽。决明先后在河图、云中、江南郾城阻挡了天劫,最后招致天谴。为了不殃及无辜,他才前往荒无人烟的极北。”

“我此次借你们九嶷山众人,来挑起仙盟中心怀不轨之人蠢蠢欲动的野心。北堂勋的死不在我筹谋范围内,但现下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们回去吧,我要亲手拔除仙盟骨头上那颗腐朽的毒瘤。”

“十六年了……”萧暨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几十年前,一叶湖论道时冬雪的温度。

他说:“若人世间还有第二个人去挡这浩劫,只能是我。”

大堂中一时风起云涌,最先出手的是剑宗宗主。

鹤风口中一无是处的老头子以极其凌厉的剑意攻向萧暨,招招都像是直奔他的性命去的。萧暨略一侧首,脸颊便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他手边没有剑,以指尖拈起桌上花叶,便化作锋利的剑锋,反手扑了回去。

朱雀门掌门最先对着出神的羽烛白下手,被连京一道符文打了回去。

顷刻间,金印城、朱雀门的掌门和长老竟已经严严实实地围了上来。其他门派的人没有动,既没有动手,也没有阻拦,只是静观其变。

“连京,带着小孩子们出去。”鹤风推剑出鞘半寸,背对着连京道。

忽然,厉风割面般的压力横扫了环绕九嶷山的一群人,众人均是后退了几步,不由得去看出手的人。萧暨应付着剑宗宗主,却还能空出一只手来逼退他们。

他宛若一只引颈的白鹤,悬浮在这青铜大堂中,周身流动着狂乱的剑气。

“鹤风,”萧暨意简言赅,“走。”

“萧暨,”鹤风却道,“你别乱来。”

“萧盟主,有话好说!何必如此!”露华山掌门大喊了一声,见无人搭理她,便悄悄地退出了大堂。

“强行提升境界?”剑宗宗主咽下喉中的血沫,老**似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容,“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不是想要江楼的剑吗?”萧暨淡淡道,“你已经到了瓶颈期,突破无门的滋味不好受吧?找不到江楼的剑,本尊的剑也凑合能用,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来拿!”

萧暨的喉中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恍若龙骨制成的长笛吹出了最高的音,笛音直入崇云,震得笛子都要碎裂。

他身后的剑意如大江入海,带着不可阻挡的压迫感。

堂上已经有人开始逃窜,不明情况的弟子进来查看,又很快被人逼退。朱雀门众长老见鹤风被萧暨吸引注意力,欺身便围攻上去,被连京一连串符文扫落。

“萧暨,停手!”

鹤风那双仿佛永远醉意朦胧的眼睛无比清明,像是映着无数刀光剑影。他一剑把一个朱雀门长老连剑带手骨劈得粉碎,不管不顾地要往上冲,去制止萧暨。

连京一把攥住鹤风的手腕,死死地把他扣在了自己布下的结界中。

天幕上奔涌的雷霆与萧暨的剑意一同落下。

有人怆然回首,想要极力挣脱这失控的杀意形成的漩涡,却来不及。有人顶着七窍流血的压力,强行抵挡这无坚不摧的力量,却被撕得粉碎。

无形的剑穿透了他们的胸膛、咽喉。

羽烛白的眼中,那些人的胸口缓缓开裂,迸发出的血雾妖艳得好似永不凋零的花。而在众人眼中,不过是转瞬之间,大堂中已然是一片死寂。无数鲜血涂抹上了大堂的青铜地面、墙壁,仿佛古奥又狰狞的壁画。

朱雀门掌门身上燃烧起的熊熊烈火,也无法穿透这铺天盖地的杀意。

剑宗宗主的剑阵才堪堪成形,便被冲破了。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风暴中心的人,忽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是一片滚烫的鲜血。

剑意如洪流般席卷了整个大堂,青铜浇铸的大厅被雷霆轰碎了一半。

剑意斩落的瞬间,萧暨强行冲破了境界,跻身为天人境。这传说般的境界,碾压性地击败了修真界的半壁江山,也招致了雷劫。

羽烛白想,他好比一盏将熄的灯,用尽全力燃烧了最后一次。

鹤风第一个冲了出去,看着倚在断壁残垣上的萧暨,手指微微颤抖。

大雨滂沱。

“不会是要哭吧?”萧暨扶着身后折断的柱子,勉力站直,轻轻地笑了起来,“杀了他们,修真界才能从根上开始痊愈。钩心斗角、不择手段……仙盟早就从骨子里开始腐烂了。决明说的对,试剑大会救不了修真界。”

鹤风没说话。

羽烛白沉默地走到了萧暨身边,莫名的,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也许是因为萧暨看她,或者说看江画舟的眼神,实在是太像一个暮年慈爱的长辈。

叫她想起神帝。

“叫小舟,对吗?”萧暨伸出手,轻轻地蹭了一下她的脸颊,“真是个乖孩子。别怕,以后不会有人能伤害你了。”

他的手指勾住羽烛白脖颈上那根红绳,将那块长命锁摸出来,轻轻地摩挲着。

“戴好它,别弄丢了。戴着它,你就什么都不用怕。”萧暨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就像那些逗弄孩子的大人。他的脸色一点点地灰败下去,忽地吐出来一口血。

鹤风轻轻地把羽烛白揽进怀里,遮住了她的眼睛,“真难看啊……逞什么英雄呢?”

“怎么,这偌大的修真界,只许你师兄一个人犯逞英雄的病吗?记得几十年前,我们在一叶湖边论道吗?我当时就说,想做个英雄。”萧暨笑容轻松,撑着一根断掉的柱子,他身上满是雷劫灼烧过的痕迹,胸口跟残破的风箱似的,剧烈地起伏着。

“也算是,求仁得仁。”

萧暨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恍然之中,他仿佛还是几十年前山海门中那个修为低微、天资寻常的弟子,借着洒扫的由头偷听长老授课。他饱受冷眼,却无动于衷,还会在听着书馆茶肆间那些传记时热血沸腾,幼稚又青涩。

仿佛又是一叶湖边,那个借着初雪煮茶论道的年轻人。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世间山海之广阔,艳羡过、嫉妒过,又释然过。他看着那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和他身后不着调的少年,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热烈的一段戏码。

此后的几十年,孤寂和寒冷,他都只有一人走过。

“我江楼,此生便要做这天下第一,第一逍遥自在、第一快活风流之人。”

“我萧暨,立誓此生护佑苍生,为天下太平执剑!”

“我鹤风,只愿一辈子在师兄屁股后面混吃等死,什么事都不用管。”

年轻人们的声音飘散在一叶湖氤氲的雨雾中,少年们或垂垂老矣,或埋骨他乡。

最终还是,都没能如意啊。

萧暨叹息一声,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