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锋

第一节 试剑大会·锋芒初露

试剑大会是修真界三年一度的盛会,不论出身门第,只要年纪符合的修士均可参加。大会魁首有仙盟盟主亲自加勋的殊荣,还能进仙盟秘库中修习秘法,得仙盟盟主亲自指导。

试剑大会虽说有个“一视同仁”的名头,但历届夺魁者还是以几大门派的弟子居多。

是以,刚刚传出九嶷山要参加今年试剑大会的消息时,不仅外界嗤之以鼻,连九嶷山的几个弟子都以为这是个谣言。

诧异归诧异,除了苏若秋,其余几位弟子已经很久不曾远行了。

白珏全然把“参加试剑大会”与“游山玩水无所事事”画了等号,兴致勃勃地折腾他一院子的仆从给他打点行李去了。

“出门在外,知道最要紧的是什么吗?”容许把几个师弟师妹拎到跟前,语重心长地问。

苏若秋抱着剑没吭声,俨然是个凑数的。上官策倒是认真地看着他,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剩下一个白珏一个羽烛白,两盏不省油的灯对视一眼,白珏恍然大悟,一敲掌心,铿锵有力道:“钱。”

羽烛白连连点头,简直不能再同意了。

容许屈起手指头在白珏脑门上一弹,逐字逐句道:“是‘有话好说’。修真界鱼龙混杂,你们把在家的神通都给我收一收,别招猫逗狗的讨人嫌。俗话说得好,遇事退一步则海阔天空,你好他好我也好,明白了吗?”

羽烛白小声道:“有这么句俗话吗?”

试剑大会由仙盟盟主所在门派举办,现任仙盟盟主为山海门掌门,所以天下青年翘楚都要奔赴洛都山海门参会。

御剑飞行,一日千里,从九嶷山到洛都也不过三日行程。羽烛白老老实实地缩在江画舟这个细皮嫩肉的大小姐壳子里,被最靠谱的大师兄拎着,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洛都。其间她不断往前头的连京身上看,被容许抓了个正着。

“小舟,你老是看小师叔干吗?”容许忍不住问。

“大师兄,我们九嶷山有没有什么天资卓绝、风华绝代的女宗师啊?”羽烛白左思右想,最后从白珏的话本子里寻到了一点灵感。莫非连京是对九嶷山某个女宗师痴情不改,才纡尊降贵地在这草台班子上演这么一出?

旁边的上官策听到小师妹终于肯问点正事了,心下略有点慰藉,插话道:“我们九嶷山没几个女弟子,所以女宗师更是没有的。不过修真界出过不少女‘大能’,比如露华山的碧华尊和朱雀门的丹颂君,都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上官策循循善诱:“小舟想正经修道了吗?师兄明日就可以给你加课。”

羽烛白敬谢不敏:“不了,谢谢师兄,当我没说。”

山海门财大气粗地包下了洛都所有的驿馆,以供前来赴会的门派所用。领路的弟子认出了连京,恭敬无比地领着他们进了驿馆。

“玉城君赎罪,实在是前来赴会的门派比往年多太多了。”弟子抹着汗道,“只有这一间厢房了,委屈贵派的各位弟子将就一晚。玉城君是长辈不便与弟子同住,可随晚辈前往山海门小憩。”

连京和容许交换了一个眼神,淡然同意了。

“小舟,过来。”连京对着羽烛白招了下手。

羽烛白正从白珏的乾坤囊里翻吃的,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塞着一把果仁,茫然地看着连京,片刻后乖巧又温顺地说:“我可以将就。”跟着三师兄有糖吃。

“这是参会弟子住的地方,”连京道,“你凑什么热闹?过来。”

羽烛白不情不愿地被他牵着手离开了驿馆。

刚出门,羽烛白不满地把手从连京掌心抽回来,转头看见了路边卖的糖人,立刻挪不动步子了。连京在她身侧站了片刻,无奈地对山海门的弟子说:“你先走一步吧,我认得去山海门的路。”

“小姐,喜欢吗?”卖糖人的小贩笑呵呵的,“若没有喜欢的,还能按您喜欢的样子吹一个。”

羽烛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糖人,又转头去看连京。

“喜欢就买吧!”连京温柔地叹息了一声,“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小贩讨巧地应和道:“公子,您这话说的。这位小姐可不还是孩子吗?十五六岁正是家里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的年纪啊!”

羽烛白充耳不闻,指着一个白衣翩翩的糖人说:“我要那个,那个像三师兄。”

连京看过去,那糖人形状细长,外头裹了件粗制滥造的白衣。白珏一贯最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哪怕和上官策打得天翻地覆也要看看自己的头发丝有没有乱。

不知他听见羽烛白这眼瞎了似的点评,会作何感想。

“还有那个,那个像小师姐。”羽烛白又指着一个红衣的糖人。

连京看了一眼那五官寡淡的糖人,干脆闭上眼睛,昧着良心道:“嗯,像,买。”

羽烛白在摊子上挑挑拣拣半天,挑走了四个最丑的,无意之间把几个便宜师兄师姐都羞辱了个遍。她心满意足地捏着糖人,跟着连京走了。

“你知道神魄不会影响肉体的吧?”连京垂下眼帘,觑她一眼,“换而言之,哪怕你是战无不胜的沧雪神君,糖吃多了,‘江画舟’该蛀牙还是会蛀牙。”

羽烛白刚刚一口咬掉了她那个冒牌“三师兄”的头,闻言僵了一下,眼神随着连京的袍子攀上了他的脸。

“蛀牙了会怎么样?”

连京轻描淡写地说:“也不会怎么样,只是会牙疼罢了。”

羽烛白恋恋不舍地把牙从糖人身上挪开了,“三师兄”的残躯上还沾着她一串闪亮的口水。

山海门盘踞在洛都外二十里的崇山峻岭上,要进山海门,须得过十二道阵法封锁的大门。

一万零一层阶梯上依次雕刻了太古洪荒时代到至今的神话传说、名士大能,意在勉励弟子不要辜负祖宗基业。

有弟子一早恭候在山门口,引着他们去大堂。

“诸位盟主和各派的掌门长老都在,特意嘱咐过玉城君若是到了,先过去说说话。”

羽烛白看着连京若无其事地穿过了山海门的大门,再一看大堂上林林总总几百位各门各派的长辈,内心里不由得叹息一声。这些嫉恶如仇的名门正派,要是知道自己尊一个魔种为座上宾,肯定恨不得一头撞死。

“刚刚还说呢,连京这不是就来了吗?”

一道懒散的声音横穿过衣袂如云的人群,不轻不重地在羽烛白耳边挠了一下:“小舟也来了?快来给掌门师叔看看。”

男子穿着一身粗布袍子,衣襟大敞,露出微红的胸口。他坐没坐相地倚在案边,蓬蒿似的头发潦草地用一根木簪束起,青黑的胡楂争先恐后地爬满了他的下巴。

羽烛白端详他片刻,终于知道酒鬼掌门这副尊容为何如此眼熟了——他这模样跟白珏进洛都时施舍的路边乞丐如出一辙!

羽烛白深觉丢脸,攥着连京的衣角不放手,乖觉地用他的身影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躲开了无数试探窥伺的视线。

“小舟怎么不说话,”酒鬼掌门忧愁地说,“该不会又傻了吧?”

羽烛白咬牙切齿,暗地里掐了一把连京的腰。

连京垂眸审视她的神色片刻,羽烛白居然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了一丝揶揄。

“小舟连日奔波,累了。”连京面不改色道,“小孩子都比较娇气,我先带她下去休息了。”

堂上最高位前垂着一幕纱帘,帘后的人温声道:“让我门的女修带小舟去休息吧,连京不妨留下来与众人叙叙旧。”

羽烛白不置可否,反倒是连京拒绝了:“不了,我带大的小孩都比较黏人。我带她去就好,劳烦贵派的女修引路了。”

等到女修上来把连京和羽烛白都带走了,堂上的气氛才略缓和了些。

有人试探着开口:“听闻金印城前些日子上九嶷山求亲,不知此事成了没有?”

金印城城主板着一张脸没说话,只是喝茶。

反倒是一边的酒鬼掌门捡起了话头,轻描淡写道:“求哪门子的亲,金印城家大业大,哪里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户高攀得起的。您困糊涂了吧?老人家不比我们年轻人,不能熬夜就跟小孩子一样去睡觉。”

金印城掌门的脸率先挂不住了:“只是寻常拜访而已,江小姐乃江楼掌门唯一血脉,岂容我等轻率?”

那酒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哟”,便不再作声,半点发作的机会都不给他。

羽烛白没心没肺地睡了一晚,完全不知道昨夜山海门大堂上的暗潮汹涌。

她一睁眼便去看窗台上插着的三个半糖人——像白珏的那个白衣糖人被她咬掉了一半。连京给这几个糖人施了法,使它们不至于一夜之间便融化,还保持着昨夜刚买来时的模样。

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茶盏碰撞声。

羽烛白掀开被子,赤脚跑下去。

连京听见屋子里的动静,应声抬头看过去,皱起了眉:“穿鞋,把衣服也穿上。”

羽烛白赤脚踩在凉透了的青石地板上,只着一身白色里衣,墨色长发柔软地垂在肩头。连京见她装聋作哑,便起身轻轻巧巧地将她抱起来扔进屋里的床榻上,又俯身给她穿上鞋袜和衣衫。

“大师兄不在。”羽烛白挽着自己的发丝说。

“知道了,我给你梳头。”连京说,“等着。”

连京向路过的女修要了玫瑰头油,回来给羽烛白束发。江画舟身子荏弱,被容许经年累日,一日三餐精细地养着,却也还是体弱多病,个子也长不高。她坐在铜镜前,堪堪到站着的连京腰间。

连京熟练地给她挽了个发髻,修长的手指摩擦过她的头皮,酥酥麻麻的。

羽烛白心口抑制不住地疼,可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小师叔,师姐小时候不会也是你给梳的头发吧?”羽烛白联想了一下那场景,好比大灰狼给小羔羊舔毛,激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若秋的头发一开始是你娘梳的,后来就是她自己梳。”连京挖苦道,“你以为谁都跟沧雪殿下你一样吗?”

“注意言辞,”羽烛白警告道,“我哪来的娘?那是江画舟的娘亲。”

连京懒得和她争辩,给她戴好簪子便起身了:“走吧,试剑大会快开始了,戴好你的长命锁。”

试剑大会第一日以比试切磋为主,每个人手上都拿了块玉牌,有三次挑选切磋对象的机会。被挑战者可以拒绝切磋,但不能超过三次,否则便要和败者一样留下玉牌,不能再参加后面的比试。

连京不好跟着羽烛白上蹿下跳,只能跟在酒鬼掌门身边,借着地势高的优势远远地看着她。

众人向来默认距离盟主最近的位置为最尊贵,历年来都是朱雀门、剑宗等门派的人坐在盟主身侧,这次却是个浑身酒气的酒鬼坐在那里。

不过玉城君倒是赏心悦目,那酒鬼便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连京不必环顾四周,也知道和他同座的人有不少正在偷偷观察人群里那个兔子似的女孩子。羽烛白今日穿的是白珏挑的料子,一块湖蓝色的薄雪纱裁剪的裙子。容许教她的礼仪似乎全被她抛之脑后,她捏着那三串糖人在人群里穿梭,大呼小叫地呼唤九嶷山的弟子。

苏若秋以剑鞘格开了那个差点撞到羽烛白身上的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容许迎上去把羽烛白揽进怀里。

“怎么穿这个?阿策算出来今日晚些会冷,你的披风呢,我不是给你放到乾坤囊里了吗?”容许忧虑地皱起了眉,“这样等会儿要着凉的。”

羽烛白急急忙忙地用糖人堵了大师兄的嘴,打断了他无休无止的念叨:“大师兄你尝尝,我昨晚买的时候就觉得这个特别像你!”

容许捏着竹签把那个糖人从嘴里拔出来,一言难尽地看着被糊了一层口水、看不清面目的糖人,近乎溺爱地赞同道:“嗯,像。”

然后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它塞进了嘴里。

羽烛白把红衣的糖人和另一个呆呆的糖人分给了苏若秋和上官策,二人也毫不意外地“像”了那丑兮兮的糖人一次。

轮到白珏时,这少爷嫌弃地用扇子掩住了口鼻:“不用给我,我一点都不想跟那丑东西像。”

羽烛白向他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两手:“你那个被我吃了。”

“多谢。”白珏拍了拍她的头,如释重负,“不然大庭广众的,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高台上,纱帘后的盟主看着九嶷山弟子的方向,问道:“那边那个,戴着风帽的孩子就是江兄的亲传弟子吧?戴着风帽遮掩她的梅花痕吗?”

“啊,是。”酒鬼掌门睡眼惺忪,闻言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视线完全落在和苏若秋相反的方向,“什么亲传弟子,她才入道没两年,我师兄就不在了,连我师兄的皮毛都没学到。这些年都是连京在教——是你在教吧?”

“是。”连京尽职尽责地把他的头推过去,“若秋在那边。”

“不见得啊,”金印城掌门递了个眼神过来,“江兄不是把伏羲铜钱都传给她了吗?”

“你说我师兄用来决定午饭吃什么的那个伏羲铜钱吗?”酒鬼掌门漫不经心地说,“那玩意儿早就碎了。”

“在下朱雀门弟子,叶岚。”

人群中忽然分开一条道路,先前的喧嚣也低下去不少。一个身着白底绘朱雀纹路的少女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一群同样衣着的人。他们个个都在眉心绘着红色的翎羽徽记,腰间佩剑亦系有红色丝绦。

自称叶岚的女子其貌不扬,蜜色的肌肤和略显凶狠的眉眼亦令人生不出亲近或倾慕的心思。

她径直走到容许跟前,脊背挺得笔直:“想与九嶷山首徒切磋一二。”

容许还停留在替羽烛白整理披风的动作上,一边整理还一边数落羽烛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他闻言回过头去,好言好色地拒绝了:“不了,我认输。”

“容公子,你知道每个人只有三次的拒绝机会吧?”叶岚抱剑在怀,冷冽的目光注视着他,“我会一直挑战你,直到用完这三次机会。倘若你一直拒绝,便会被淘汰。”

容许的长相早已脱离了白珏和上官策那样的稚气,可五官的棱角也并不锋利,加上他每每和风细雨似的语气,温柔得让人几乎要产生一种“柔弱可欺”的错觉来。

他面不改色地替羽烛白抚平衣上的褶皱,声色温和道:“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挑战。”

“久闻九嶷山江楼掌门与玉城君盛名,”叶岚不满道,“难道教导出来的全是不战而退的鼠辈吗?”

边上的白珏已然不高兴了,他此生从未被人这样当众羞辱还忍气吞声。他收了折扇便要开口迎战,却被身边的苏若秋按住了肩膀。

白珏和小师姐冷定的眼眸一接触,便退了下去。

“那你不如先和我打过?”一直没说话的苏若秋突然出声,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风帽,露出眉心鲜红的梅花痕。

围观的弟子里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叹。

“真的是苏若秋,她手上的是伏羲铜钱吗?”

“就是她斩杀了丰源村的疫鬼。”

“还有扫雪台的魅妖……”

一众窃窃私语中,苏若秋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金铁之鸣。

“九嶷山苏若秋,领教阁下高招。”

第二节 朱雀门·通明剑诀

“没想到今日第一场比试竟然是朱雀门和九嶷山的高徒。叶岚是朱雀门首徒,苏若秋是江楼掌门亲传,”座上有人幸灾乐祸,不住地去瞟那酒鬼掌门的神色,“依诸位的高见,哪位弟子会更胜一筹呢?”

北山海,南朱雀,东剑宗,西露华。这四个门派近些年隐隐呈四足鼎立之势,以山海门势头最盛,剑宗次之,再就是朱雀门。相比起来,纵然有连京撑着,九嶷山还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酒鬼掌门久久地沉默不语,其他人也不敢说话。这人是出了名的浑不懔,谁都不想被他溅一身泥点子失了体面。

就在发话那人以为自己踩了九嶷山痛脚时,那酒鬼打了个柔弱婉转的鼾。

连京不甚在意地给他披了件衣裳。

“不知道是否可以在这个孩子身上看见江兄的通明剑诀呢?”纱帘后的盟主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连京没有接话。

一群人迅速到了擂台周围。修士比试所用的擂台周围早就布好了法阵,擂台看上去不过三尺之地,实则台上的人身处其中,才知道广袤非常。台上的法术、剑气也不会袭击到周围观战的人。

苏若秋咬着白布条,在右手虎口上缠了一层。

“何必和人争口舌之利?”容许来到她身边,叹了口气道。

“你看掌门和小师叔坐的位置。”苏若秋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容许一愣,抬头看去,面色轻微地变了。

“有人非要我们站在风口浪尖上,不管我们怎么做都是错。事已至此,遮遮掩掩已经没用了。他们不是想看通明剑诀吗?那就让他们看个够。”苏若秋咬着布条系紧了,提着剑站起身来,腕上铜钱“叮当”作响。

“师姐,朱雀门弟子均修火系术法,修剑者剑意亦是灼热。”上官策道,“但他们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无薪者不燃——他们的耐久力太差。”

苏若秋恍若未闻,径直走上了擂台。

切磋者置身擂台之上,却仿佛身处荒漠之中。苏若秋面无表情地和对面的叶岚对视一眼,对方身上的朱雀服在风中烈烈招展。

“苏若秋,我听过你的名字。丰源村疫鬼我晚去了一步,否则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叶岚凝视着她腕上的铜钱,讥笑道,“江楼掌门传授占卜之术给你了吗?”

“你话很多,不知道言多必失吗?”苏若秋抬手横剑于胸前,缓缓拔剑出鞘。

随着光芒灰暗的剑身展露,叶岚竟感受到了一丝压迫,隐隐有一股力量攥住了她的肺,一点点地把其中的气挤压出来。

叶岚大喝一声,冲破了那股桎梏,同时踏步上前挥剑出鞘。

羽烛白看着叶岚剑锋渐渐燃烧起的赤色光芒,转而去问容许:“师姐真的在练通明剑诀吗?”

容许惊讶地看着她。

“藏书阁里的书说,通明剑诀有‘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之意,攻防兼备,剑势缓和而有四两拨千斤之力。”羽烛白语速飞快,“可是师姐那日和北堂勋交手时,剑意、剑势无不凌厉逼人,想必用的不是通明剑诀。”

“不是。”容许承认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用出通明剑诀,因为江楼掌门已经不在了。若秋的剑术是她孤身在山下游历时,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她杀邪祟斩魔修,每招每式都是冲着要害去的,所以外界传闻她杀伐之气太重。”

容许低声言语间,擂台上叶岚剑锋所指均有烈焰燃烧。

苏若秋并不与其交锋,只是不断地闪躲。火光从她身前掠过,烧焦了她一缕飞扬的鬓发。苏若秋稳稳落地,侧身闪过叶岚的锋芒,抽空一抬手割断了那缕焦煳的头发。

台下已经有人在议论,苏若秋迎战时,众人皆以为能看到一场恶战。谁知道她是这样缩头乌龟似的打法,比容许拒战还要令人不齿。

“小师姐莫非是在消耗叶岚的耐力吗?”白珏忍不住出声道,“可上官策提出这点的时候她好像不是很赞同。”

“叶岚是朱雀门首徒,她不会不知道朱雀门功法的弱点,不会轻易把这个破绽暴露出来,肯定会暗中蓄力。”容许摇头道。

“叶岚开始急了。”羽烛白却道。

随着她话音落下,台上的叶岚停止了攻击,负剑看着苏若秋。

苏若秋始终在面对着她往后退,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仿佛叶岚迫人的攻势在她眼前不堪一击。她不知何时又把剑收回去了,袖手旁观似的抱着剑,垂眸看叶岚。

“苏若秋果真名不虚传。”叶岚咬牙切齿道,一滴滚烫的汗水没入她的鬓角。只有她知道,苏若秋看似在退走,甚至还显得有几分狼狈,实际上自己连她的衣角都没摸到过。

“朱雀门首徒,就只是这样了吗?”苏若秋没接她的话,歪着头,有些失望似的。

苏若秋这句话轻描淡写,却是给了在场的朱雀门弟子狠狠一个耳光。

叶岚暗自咬牙,随后以剑拄地,剑身上有暗红色的光芒流转而过。她抬眸看向苏若秋,眼底仿佛有熊熊烈火燃烧。

擂台上的空气一时间沸腾起来,灼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这样才对。”苏若秋云淡风轻地赞许道,“你要挑战的是天下第一的通明剑诀,认真点。”

她最后一个字砸落在地面,叶岚身后扬起赤色光芒织就的羽翼,掀得漫天风沙飞舞。

叶岚从地上拔出剑,一线明亮的剑光直直划向苏若秋的面门。苏若秋抬起剑挡住,那道剑光只是在剑鞘上留下了一道白痕。

苏若秋猛地拔剑,那烈焰形成的羽翼燃烧出的温度将空气都扭曲了,而她却像是丝毫不受影响。雾朱剑出鞘的声音好似穿透尘世喧嚣的洪钟大吕之声,振聋发聩,硬生生地在一片叫人心烦意乱的热意中劈开了一线清明。

“这一剑,你看好了!”

雾朱剑上似有明净澄澈的灵力倾泻而出,那是照耀在婴孩眉心的晨曦,是世间第一柄剑出锋时的光辉,是撕破鸿蒙混沌的第一缕光明。

叶岚身后的羽翼猛地一振,万千携着火焰的翎羽对准了苏若秋,倾泻而下。

苏若秋视周遭的火焰为无物,掌心的雾朱剑笔直地推出一条银线,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撕碎了所有挡在她身前的东西,笔直地指向叶岚的眉心。

仿佛她掌心的已经不是一块铁,而是一条挣脱了锁链的龙。

高台上的掌门、长老皆是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起身。酒鬼掌门也被惊醒了,想要出手阻止,但仍慢了一步,身侧的连京已经飞掠出去。

羽烛白看见苏若秋拔剑那一瞬间就察觉大事不妙,她尚未动手,就见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弹指打碎了擂台结界。

除了她,没人看清连京是怎么过去的。苏若秋剑锋排山倒海般的威势被他轻飘飘地打断了。连京一手结印推开了僵在原地的叶岚,一手以拈花摘叶般的轻盈握住了苏若秋的手腕,不容分说地遏制了通明剑诀的力量。

“既然不能收剑入鞘,就不要轻易拔剑。戒律堂没跪够吗?”连京冷淡地说。

苏若秋抿紧了唇,下一刻近乎贪婪地吸入空气。待她缓和过后,连京才放开手,她一言不发地收剑。

“我们九嶷山的小孩胡闹,差点就犯规了。”酒鬼掌门打着哈哈,“我记得试剑大会的规则是点到为止吧?既然如此,愿赌服输,这一局算我们输了。”

“是我们朱雀门技不如人,还要劳烦玉城君出手相助。这局是我们输了,等会儿叶岚自会把玉牌双手奉上。”朱雀门掌门冷冷地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试剑大会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有苏若秋珠玉在前,后头的比试再精彩也被通明剑诀的光芒给掩盖了。

本来还想挑战白珏和上官策的人,想起苏若秋那一剑,都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试剑大会三年一次,谁也不想第一天就打道回府。

然而在外头耍完威风,回家还是要受罚。驿馆里自然不会有戒律堂给苏若秋跪,但抄门规是免不了的。用过晚饭,苏若秋便捏着毛笔一笔一画地默写门规,身姿端正。

外头一阵吵闹,是上官策在闭门谢客,拒绝了所有上门拜访的人。

“把手摊开。”容许端着一盆热水放到桌上,道。

苏若秋好说话地摊开了左手。

“我说你握剑那只手。”容许在她的掌心抽了一记,“快点,等会儿小舟过来了。”

苏若秋便解开了右手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一片模糊的血肉,却仍在嘴硬:“小事,过几日便自己好了。你跟小舟多嘴什么?”

“谁跟她多嘴了?她嫌山海门的伙食难吃,跟白珏出去买东西了,一会儿便过来。”容许攥紧了她要抽回去的手腕,用拧干的热帕子细细地把血擦干净,拿了药粉过来撒上,再仔细地包扎好。

“早知如此,我便自己上了。”容许皱着眉说,“你打不过她吗?用什么通明剑诀,跟北堂勋那一战才被小师叔罚过跪戒律堂,你比小舟还要不长记性。”

“你上去的话,连剑都不会拔出来便认输了,叶岚能放过你吗?哪怕你耐得住性子和她演,她哪有那么好糊弄。”苏若秋伸展了一下五根指头,不甚在意,“小师叔不来,我也收得住剑。”

“是收得住,可是通明剑诀何等霸道?你强行收剑,必然会经脉逆行,伤及自身。”容许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又要说‘无所谓’,你能别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贱吗?你在山下这些年好的没学,倒学了一身亡命徒的毛病。”

“我有分寸。”

门外,三个小的蹲成了一排,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个盯着手里的叫花鸡流口水。

“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啊,”羽烛白眼巴巴地望着手里的叫花鸡,“三师兄你听见我的肚子在说话了吗?”

“说什么?”白珏不饿,正对着月光把玩自己刚买的琉璃扣,心不在焉地应了她一声。

“它说想要这只叫花鸡进去陪它。”羽烛白咽了咽口水,“我们进去吃饭吧?”

“不行,大师兄和小师姐在吵架呢。”上官策摸了摸她的头,“他们俩不吵完,我们进去也是受罪。你想让大师兄把这只叫花鸡下锅加红枣枸杞炖了吗?”

羽烛白抱紧了怀里的纸包,一个劲地摇头,满脸惊恐。

“蹲门口干什么呢?进来!”

院子里容许一声怒喝,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白珏刚买到手的琉璃扣当场粉身碎骨。三个人磨磨蹭蹭地走进去,并排站在墙根,生生地把容许给气笑了。

“蹲门口要饭也该出点声吧,站进来这个样子是要上刑场吗?”容许挥了挥手,“小舟,过来把你今天的羊奶喝了,然后吃饭。”

白珏心疼刚刚失手摔了的琉璃扣,憋着一口气,闻言抬手慈爱地摸摸羽烛白的脑袋,挖苦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九嶷山没给你饭吃。”

羽烛白冲他龇着一口白牙,抱着叫花鸡跑过去坐着了。苏若秋见她过来,便要起身离开,却被她抓住了衣袖。

“师姐,这个是给你的。”羽烛白收回自己的爪子,察觉苏若秋不喜欢自己和她靠太近,便把那包卤鸡爪放在桌上推过去,眼睛亮亮的,像只努力讨好的小猫,“四师兄说吃哪补哪,我特意给你买的。”

苏若秋本来可以说“我已经辟谷了”,不然也可以说“离我远点”,反正哪个都很契合她不近人情的作风。可她看了心虚的上官策一眼,又看看满脸期待的羽烛白,还是鬼使神差地掂了掂纸包,拿走了。

夜深人静,明澈寒冽的月光倾泻而下。

飞挑而出的檐角仿佛红鸟的羽翼,羽烛白一身月白的衣衫,轻飘飘地站在纤细的檐角上,像是随时会随风而去。

她的影子投在巡视弟子的眼前,不过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真切。

身后有衣衫振动的声音,羽烛白头也不回道:“喝酒吗?我偷偷从酒鬼掌门屋子里顺出来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连京没有撑伞,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后,仿佛收拢羽翼的白鹤。

羽烛白心里有种诡异的感觉,那种朦胧不清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就跟今天连京扼住苏若秋失控的那一剑时一样的感觉。好像这个人已经站在她身后千年万年,无论光阴怎样流转,山海如何倒悬,他永远默默地注视她的背影,从未离去,也不会离去。

清心咒又开始发作了,羽烛白疼得想要跪下去。

连京拉住了她的胳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说:“等容许明天发现你一身的酒气,你就等着挨骂吧!”

“撒个娇就好了,算什么大事。”羽烛白舔了舔嘴唇的酒渍,凑近了盯着连京的眼睛看,想要看出什么端倪来,“小师叔,没看出来你还挺关心那几个小萝卜头的。魔种也有心吗?”

连京坦**地和她对视:“我不喜欢别人动我豢养的小羔羊,有问题吗?”

“那江画舟也是你豢养的羔羊吗?”羽烛白不依不饶地追问,“我也是吗?”

这是个极具逼迫性又极暧昧的姿势,但羽烛白酒劲上头,丝毫没有察觉。

她半个身子都窝进了连京怀里,被他轻轻地按着后脑勺、揽着肩膀。连京缓慢地吐息,鼻尖都是她唇齿间馥郁的酒香。

“我哪敢。”连京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你醉了,我带你回去休息。”

朱雀门所宿的驿馆中。

叶岚扒了上半身的衣服,**出肩背上大片的烧伤。她把帕子叠起塞进嘴里,拔出匕首在烛火上烧过,又过了一遍清酒,才慢慢地刮去肩背上萎缩的皮肉。

刀锋一与皮肤接触,她便疼得死死咬住了嘴里的帕子,颊边绷起锋利的线条。

她剜去了那层皮肉,勉力抵着桌边喘了一会儿气,涣散的眼神才慢慢凝聚起来。接着她拿起药粉往伤口上倒,又迅速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做完这些,她已经有些脱力,屋外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一个劲地往她耳朵里钻。

“听说今日掌门在众多门派面前失了面子,发了好大的火。”

“那苏若秋凶名在外,据说北堂勋都败在她手下,要我说还是叶岚轻率了。”

“她这首徒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叶岚静静地听着,面上并无怒色,也不打算出去与他们争辩。

输了就是输了。

门口的声音倏地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叩门的声音。

“叶岚,是为师。”

“师尊稍等,徒儿整理一下衣衫。”叶岚拢好衣襟,又对着房中铜镜整理了仪容,才去开门。

在朱雀门中,“首徒”一名由能者居之。她虽是朱雀门首徒,却不是掌门的弟子。是以,虽然从脚步声中判断出门外有两人,她却不曾设想另一人是掌门。

叶岚收敛了惊诧的神色,把二人迎进来。

“今日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掌门神色晦暗不明。

叶岚“咚”的一声跪下,垂首道:“弟子首战便败,令我派颜面扫地,甘愿受罚。”

掌门身侧的师尊面露不忍,却也只敢讷讷道:“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今后行事更谨慎些便好。江楼掌门的亲传弟子哪里是那么……”

“你倒是不找借口。”掌门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冷哼道。

叶岚沉默不语。

“也罢,既然你无缘试剑大会魁首,那我便交给你一个任务。”掌门翻过手腕,露出一道绘着穷奇纹路的卷轴,“今年三月,南方白梅镇发生了一起怪事。有邪祟把整个镇子拉入了幻境,化神庙为鬼庙,无数仙门子弟入其中不得出。后来还是玉城君出手破局。”

“稽查司有录文,当时九嶷山江画舟也在其中。”掌门把卷轴放进她手里,羊须胡一颤一颤的。

“这是……戒律司的秘令。”叶岚很是震惊,“戒律司要查江画舟?”

仙盟下设三司,稽查司诛杀邪祟,戒律司约束修道中人行为。

“江画舟在白梅镇行为有异。”掌门道,“即日起,你便在暗中监视她,记录她的一言一行。做成这件事,日后你在戒律司便会有一席之地。”

第三节 仙盟盟主·无题

试剑大会第二日还是擂台战,由参会弟子抽签决定对手。

旁人看了,只有感叹九嶷山果然是门派衰落,都是群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少人也不怀好意地偷偷打量苏若秋——九嶷山历代不乏走火入魔的修士,其中有几个特别出名的大魔头,还是由他们自己清理了门户。

羽烛白今日没能下去找这四个人,她被连京带着坐在了身边。这时候容许拎着她耳朵灌进去的规矩难得派上了用场,她安静地端坐在连京身侧,乖巧得像个绢布娃娃。

羽烛白看着下头兴高采烈和她挥手的三师兄,还有他们周遭不善的视线,心里感叹一声,真是缺心眼。

转头,她又看看旁边连眼睫毛都严丝合缝地契合了“规矩”二字的连京,觉得浑身都难受——他怎么这么能装?

“小舟用过早饭了吗?”那袭纱帘后穿来一个温和的声音,羽烛白忍不住看了过去。

那一幕轻纱后的身影清瘦,不像传闻中叱咤风云的仙盟盟主,倒像个文弱的书生。不过羽烛白向来不为外貌所惑,她从来不觉得自家那个软柿子似的大师兄是个好惹的主,同样,也不会轻视这位仙盟盟主。

“用过了。”羽烛白温声细语地回答道。

“我听说你身体不大好,每日晚饭前要用一碗羊奶。近日正好有弟子从山下采买了母羊,精心喂养着,晚上我让人给你热好了羊奶送过去。”

羽烛白面有菜色,深吸了一口气,才把那句“滚”咽了回去,温文尔雅地道谢。

座上的人却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仙门中人大多已经辟谷,山海门纵然有不入流的弟子还要进食五谷,自然也是忌荤腥的,怎么会有采买母羊的这个“正好”?要不是盟主本人并无道侣子嗣,他们都要怀疑这人也觊觎着江画舟的婚约了。

纱幕后传来细细的咳嗽声,他伸手递出来一碟精致的点心:“太甜了,是小孩子才喜欢的味道。给你了。”

“盟主好意,小舟心领了。”连京在羽烛白伸手之前把碟子推了回去,扫了她一眼,“她牙不好,在戒甜食。”

席中传来低低的抽气声——昔年天下第一的女儿,不是天资卓绝、艳绝天下的天才就罢了,居然还是个尚未辟谷,连吃糖都要被家里长辈管束的孩子脾性。

简直是太荒谬了!丢人现眼,不少人暗地里唾弃道。

叶岚站在自家掌门身后,不由得多看了垂头丧气的羽烛白两眼。这样娇气得跟菟丝花一样的女孩,会跟白梅镇的异象有关系?简直不可置信。

然而她还未将目光收回,便觉得有一道冷厉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脸上。

“九嶷山苏若秋对剑宗白北!”

这是苏若秋的第四场比试,也是她今日的最后一场。

唱名的弟子声音洪亮,把白珏的瞌睡赶走了一些。他昨夜挑灯看了半夜的话本子,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就要往上官策身上倒。

“你要是靠我肩上,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上官策凉凉地说。

白珏懒得和他计较,身子一偏,没骨头似的栽到了容许肩上。容许被他没轻没重地撞得手一抖,手上的《茶经》差点被撕成两半。他叹了一口气,任劳任怨地用另一只手展开扇子给白珏遮太阳。

“哪家大师兄做成我这样?”容许无奈至极,“这哪里是大师兄,分明是你们几个祖宗的奴才。”

“师兄,我要是你,我就在地上挖个坑把他埋进去。”上官策唇角嘲讽似的一勾,“反正他在地上和在土里都是一样的,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埋了干净。”

“师兄,你别听他胡说。”白珏闷声闷气地说,“昨天我都被晒掉皮了。”

“你那分明是看师姐和叶岚切磋时凑太近,被叶岚的火燎的。”上官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俗称活该。”

“小瞎子,你不呛我不会说话是吧?”白珏恼怒地推开了容许为他遮阳的扇子,抬脚就要往上官策身上踹,被容许一扇子敲在了膝盖上,又委屈地缩了回来。

“有话好好说,”容许教育他,“不要动手动脚,动刀动枪的……”

他话才说到一半,台上苏若秋一剑就把人给扫了下来,结束了这次比试。那人正正砸落在几人身前,把那片石板都砸碎了,一粒石子嘣到了容许额角。

容许看了眼负剑下台的苏若秋,郑重其事地跟两个师弟补充道:“跟你们小师姐一样。”

“我可以下去找师兄他们吗?”羽烛白拽了拽连京的衣角,用商量的语气问他。

连京觑她一眼,没说话。

羽烛白当机立断,抬手扯了一下前面酣然入睡的酒鬼掌门的头发。酒鬼掌门“嗷”的一声叫了出来,转头瞪着她。

“掌门师叔,师姐赢了。我们下去找她吧?”羽烛白说。

“自己去,”酒鬼掌门一挥手,撑着额角又睡了,“我又没捆着你。”

“得嘞。”羽烛白拎起裙角就跑下去了。

叶岚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忽地听见那纱帘后传来一声轻笑。她愣怔片刻,身侧的掌门却咳嗽了一声,她便也悄悄地退了下去。

“小舟,你看你,身上穿的是江南郾城一尺百金的绸缎,头上戴的珠钗虽不是鲛珠,但也凑合。能不能有点千金小姐的样子?”白珏捏了捏她的脸,有点嫌弃,“你刚刚一路跑过来,头发都乱了,步摇打脸不疼吗?”

白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盯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道:“我在洛都最好的酒楼订了雅间,去给小师姐庆祝庆祝如何?”

“你什么时候订的雅间?”容许奇道。

“昨晚啊。”

“昨晚你就知道你小师姐会赢了?”容许忍不住笑出声。

“要是小师姐输了,那就庆祝我们早点回家喽!”白珏无所谓道,“再说了,我们小师姐怎么会输呢?”

苏若秋对他这个马屁毫无感觉,并没有回应。

白珏也不尴尬,从善如流地揽着羽烛白的脖子往外走。

几人从山海门赶到洛都时,天已经擦黑了。洛都和江南郾城是人间繁华之最,夜色未上树梢,华灯已上街头。白珏口中“最好的酒楼”,名为“溶月阁”,是一栋以朱木搭建在一叶湖边的小楼。

溶月阁最出名的菜便是鱼,以一叶湖中打捞出来的红鲤生切,配以滋味浅淡的酱汁,更能透出鱼肉鲜美的味道和润而嫩的肉质来。

白珏侃侃而谈,可惜屋子里都是群不解风情的俗人,他纯属对牛弹琴。

羽烛白伏在窗边,眺望盈满了月色的湖面,如镜般的湖水上有一两只点着彩灯的小船漂着。她耳边飘来一阵缥缈的笛声,是湖上有人吹笛。那笛声如飞鸟翼梢在檐下掠过,直入云间,高亢孤寒。

“是一支曲子,叫《无题》。”上官策不知何时来到了羽烛白身边。

羽烛白知道自己这个四师兄是故纸堆成的精,除了嘲讽白珏轻易不开口。此情此景,想必这曲子是有一番典故,她便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片湖叫一叶湖。许多年前,还没有试剑大会,天下最强盛的门派是山海门,无数修士奔赴洛都求教。但是门派传承森严,想要得山海门指点,哪有那么容易?跨不过山海门门槛的青年修士便在一叶湖边坐而论道,或弹琴焚香,或切磋招式。”

上官策一边说,一边用热水洗了茶盏,垂下的眼睫浓密纤长。

“后来有一个年轻人,他说修道者本是摈弃俗世,如今却还是落入门第的桎梏,实在是作茧自缚。有人不服,与他在一叶湖边论道七天七夜,最后一日,大雪落满洛都街头,反对者终于被年轻人说服。有人便以此桩美谈,写成了这支曲子。”

上官策话音落下,抬眼端详羽烛白神色:“那个年轻人就是你父亲,江楼掌门。”

江画舟的身体实在是很差,入夜便手脚冰凉。

羽烛白一面拢着装了热茶的杯子暖手,一面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道:“可是试剑大会的魁首少有四大派之外的修士,可见修真界十几年如一日的没有长进。”

羽烛白摇头。

“当今山海门掌门,仙盟盟主萧暨。”

羽烛白哑然:“所以后来有了试剑大会?”

上官策点点头:“今日萧盟主同你说话了吗?”

“问了我身体如何,还分我点心吃。”羽烛白说起来就生气,“点心被小师叔拦下来了,我就吃一块他也不许。”

“小舟,萧盟主同江楼掌门的情谊非比寻常。若有一日……”上官策沉吟片刻,抬头对她笑道,“萧盟主不会害你。”

“四师兄。”羽烛白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她没正经修炼过,连剑也不曾摸,手指细润得像一块脂玉。

她语重心长道:“你怎么成天老气横秋的?再这样下去,等你到大师兄那个年纪,脸上的皱纹都深得能夹苍蝇了。”

雅间里什么都没干的容许无辜被殃及,被她一句话戳得心口凉飕飕的,不大高兴地扣了书,质问道:“我什么年纪?”

“大师兄这种风华正茂的年纪。”白珏仗义地给羽烛白找补,打了个岔问,“菜怎么还不上来?”

角落里的苏若秋“腾”地站起来,风似的蹿了出去:“我去催一催。”

白珏看着她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生怕她去把人厨房给砸了,小声道:“倒也没有那么急……”

羽烛白无声地仰头往屋顶上扫了一眼。

叶岚急急忙忙地往房顶上一跃。身后那人单手抓着鱼鳞似的瓦片贴着屋顶滑了出去,瞬间蹿到了叶岚身前,她把剑鞘卡在屋顶的缝隙间,借力跃了起来。

叶岚扭身便走,雾朱剑锵然出鞘七寸,剑锋横在她喉间。

“你再动一下,我就不保证出鞘的是几寸剑了。”苏若秋冷冷道。

叶岚察觉了空气中暗涌的杀机,抬起了双手。

“跟着我们干什么?”苏若秋盯着她的眼睛,“或者说,我该问,跟着小舟干什么?”

叶岚不语。

“你觉得我不敢杀你,闭嘴就万事大吉了吗?”苏若秋冷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北堂勋差一点就被我废了?”

“我并非要害她,”叶岚吐出一口气,“我只是奉命办事。”

“奉谁的命,办什么事?”

“戒律司秘令,”叶岚道,“他们怀疑江画舟被夺舍了。”

“所以你是在监视她,还是在为那些怀疑她被夺舍的人捏造证据?”苏若秋咄咄逼人。

叶岚深吸一口气,压抑了自己的怒火,道,“天下难道只有你九嶷山才是光明磊落的名门正派,别人都是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吗?”

“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苏若秋收回雾朱剑,淡淡道,“你走吧,不用在小舟身上浪费时间了。她没有被夺舍,也不会被夺舍。”

“你就这么笃定吗?”叶岚皱眉道,“魂魄残缺说是病症,其实药石无医,千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痊愈的例子。江小姐从小如此,萧盟主私下也没少为其奔波,怎么这堪比得道飞升的运气忽然就砸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