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太阳一出,积水很快便干了。

警方赶来,押走了程园园。剩余几人走出柳公馆才发现,屋外的电线杆原来并非意外倒下的,而是被人事先动了手脚。

站在柳公馆门口,江寒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酝酿出一句恳切的“抱歉”。

该听见这句话的人,正仰头望着门前的梧桐树叶发呆。

她好像并没有听清江寒说的是什么,只不过被声音惊扰了而已,转过头来——

“结局本不该这样的。”

阮露明声音很轻,轻得像在叹息。

“唐公子说,凤荷抱着他的腿哭诉,说自己别无选择。但其实,她一直都有的。”

刚到江城时,她不肯选择读书、做工,跟在风光的女明星身边,当个享福的“丫头”。

跟阮露明进出摄影场,她也不选择多观摩学习技术,只顾和捧场的少爷公子、高官富商们攀谈。

凤荷被阔少抛弃后,阮露明虽一时间失望透顶,气得不想再见她,但其实暗中请人安排了一份棉纱厂的工作,希望凤荷自食其力。然而凤荷不愿做“粗活”,跑到戏院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哭求阮露明原谅。

每一次,她有更好的选择。

那些选择背后的道路,或许崎岖漫长,或许大雾弥漫、荆棘遍布,但也或许,就是通往真正自由的出路。

可她视而不见,只顾闷头走着向悬崖去的坦途。

最后,纵身坠下,粉身碎骨。

本不该这样的。本不该这样的。

“……不是你的错。”江寒千言万语哽在喉间,良久只能化作这么单薄无力的一句。

“江先生,你说得其实很对。”阮露明笑了笑,分明叫了江寒的名字,可语气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为难女子的,也有女子自己。不先消除女子本身对彼此的恶意,谈不上实现女性整体的自由,谈不上去向社会争取平等解放。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太多太多。”

话题沉重,江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才好。这时,身后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是唐兴把他那辆停在柳公馆后院里泡了整夜雨水的福特汽车开出来了。

“阿阮也一起上车吧!我们先送你回家。”唐兴降下车窗,探出头,热切地道。

兴高采烈的,仍是“这辈子非阿阮不可”的殷勤态度。好像刚隔了一夜就已经忘了,他故意和阮露明置气,实施了一个幼稚的“金丝雀”计划。也正是他的计划,阴差阳错地把凤荷带到了夺命的悬崖边。

江寒突然觉得,他对这纨绔师弟其实也未能看懂。

唐兴的个性不坏,活泼热情,待人慷慨大方,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可再细看,他的天真里似乎又透露出一丝没心没肺的冷血。

“不麻烦了。我住得不远,散步回去就好。”阮露明说着,目光掠过江寒,“被捆了大半夜,身上酸痛得很,正想走走路松松筋骨。”

江寒:“……”

阮露明扬起唇角,又道了声:“江先生,再会。”

语罢,也不等二人回应,便摆摆手,自顾自转往反方向走去了。

擦身而过的一瞬,电光火石之间,江寒突然反应过来——

他曾在何处见过阮露明。

那夜的小舟里,烛火与波光掩映之间,被捆了手脚丢在船舱里的他竭力抬起头,看不清甲板上两人的面容,只能勉强辨认出他们身形的轮廓。匪徒背对船舱坐着,身边小几上放了几大瓶酒,正仰头痛饮。而身姿姣好的女子倚坐在小几上,朝船舱侧过脸来,恰巧一阵风吹过,天上的阴云散了,银白月辉倾泻而下。

他与女子对上了视线。

女子扬眉勾唇,竟朝他笑了。

没错,那正是阮露明!

可眼前这样一个——这样一个独立而奇异的女子,和小舟上那娇声唤着“柳四爷”的,怎会是同一个人?

江寒猝然扭头,目光追向阮露明愈行愈远的身影。

晨雾弥漫的梧桐道上,她走得很悠哉,似乎真是在“散步”。但那脊背挺直的,又好像她身体里绷着根弦,哪怕最疲惫、最渴望休憩时也不会放松一般。

“师兄在发什么呆呢?”唐兴不解地问。他循着江寒的目光望去,大惊失色,“师兄你该不会也迷上阿阮了吧?!不要啊,师门反目,我们会被师父打断腿的!”

江寒闭了闭眼,收回视线,迟疑着问:“有一首歌,不知你听过没有。”

唐兴还沉浸在师兄弟阋墙的恐怖想象中,泫然欲泣,“什么?”

江寒努力回忆着歌词。

……风凄凄,雪花又纷飞……

……夜色冷,寒鸦觅巢归……

“啊,《寻兄词》。孙瑾导演的电影,《野草新花》的插曲嘛。”唐公子的失落,来得突兀,去得也快。话题一转移,他立刻重新振作了精神,“联华公司七八年前的旧片了,当时师兄已经去英国了吧?怎么会问起这个呢?”

江寒耳畔又回想起阮露明轻声的哼唱。

午夜的响雷暴雨声中,断断续续的。好像歌里寄托着一些别的什么,又好像没有。

“阿阮在哼《寻兄词》?”唐兴先是惊奇,继而哈哈笑起来,“要让那些小报记者们知道,可有得热闹了!”

江寒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阿阮’这个名号,是小报给的。她刚出来拍戏时,本来被称作‘阿阮第二’。”唐兴解释道,“后来大红大紫了,人们渐渐就把‘第二’的后缀给去了。”

有“第二”,自然就有原先的那个“第一”。

《野草新花》的女主角,《寻兄词》的演唱者。

“直到三年前,江城叫起‘阿阮’,指的还是——”

——阮如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