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某种意义上说,女明星也确实是疯。

她并非凶手,却不第一时间自辩脱罪,而是平静地接受了丝绸方巾所制的“手铐”——只因为懒得多费唇舌。

“你们都当我是凶手了,空口无凭,我说什么,会有人听吗?”阮露明耸耸肩,“何况真凶显然有意栽赃嫁祸于我,人家都把剧本写好了,这‘角色’我若不接,岂不辜负了凶手一番好意?”

就接了,就顺势演了,就静候真凶自己露出马脚罢了。

“你就不怕真被判罪去坐牢?!”江寒瞪大眼睛。

“不论怕或不怕,只问省了这一出,我有话直说,你信吗?”阮露明反诘。

江寒哑然。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也成了阮露明手里的一枚棋子。

既然他一口咬定阮露明是凶手,就不可能包庇对方。阮露明顺水推舟地让自己看守她,以成为抓住真凶现行的见证人。

绣花枕头的纨绔师弟转不过脑子,很糊涂地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露明道:“首先,你们都搞错了大前提。”

凤荷从来不是我的丫头,不是你们以为的“下等人”——她说。

众人皆愕然。

凤荷是从贫苦深山里逃出来的。

她的家乡在江城向南百余里的浙省余山村,家中父母双全,还有一个弟弟。

父母愚昧,重男轻女,一味娇惯儿子,把他养成了懒惰贪婪的性子。凤荷没念过书,自幼做工补贴家用,却从来得不到父母的认可,更得不到好吃懒做的弟弟丝毫的感谢。非但如此,凤荷将满十八岁时,家里还准备把她嫁给同村一个粗鄙丑陋的老财主做填房,换回彩礼来预备弟弟结婚的费用。

凤荷再也无法忍受,在上花轿的前一夜逃了出来。

逃往她臆想中的自由天地。

可外面的世界又是另一种残酷。凤荷一路颠沛流离,不知不觉流浪到江城近郊,险些被骗进风尘之地。

恰巧到附近拍片的阮露明救下了她。

“我并不需要人伺候。我问过凤荷,是想回家,还是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帮助她。”

凤荷哀求阮露明,给她一个机会,让她留在自由的江城。所谓“丫头”,只是人们见女明星身边突然多了个衣着简朴的少女,便按所谓“常识”擅自给她安的身份而已。

“追求自由本没有错,错的是她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阮露明叹了口气,道,“所以,她迷失了。”

阮露明的意思,既然人们错当凤荷是她的“丫头”,也未尝不可将错就错。凤荷先借着这个身份在江城安顿下来,然后想念书,或想做工,都好。不料凤荷被江城的浮华迷了心,跟在阮露明身后,进进出出所见的人物非富即贵,眼里逐渐只剩“上等人”的生活。

上学,做事,累个半死,只能做个寻常市民,普普通通过一生。她不愿。

恰巧此时,在阮露明那里碰了一头灰的阔少转而接近她,承诺她穿金戴玉的好日子——凤荷没有拒绝。

“等等。”江寒叫了暂停,“你说的这些,和今天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江先生,你太任性啦。”阮露明歪了歪头,“你看重作案动机,我顺着你的思路讲,你却又觉得我扯远了。我倒是怎么样都不对了?”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在场具备作案动机的人,除我之外还有的是——阮露明道。

江寒被她十足讥讽的语气刺得脸上发热。

“但在此之前,我想先指出你的另一个错误,江先生。”阮露明说,“你认为投毒的动作发生在分发咖啡时,可实情并非如此。凤荷最后端起她的那杯咖啡时,杯中才有了毒。”

唐兴呆呆地张大了嘴:“啊?”

“会客厅门前的地上,撒落着一些细小的颗粒物。”阮露明突然哼笑了一声,“江先生说,他以为那是他去过江边后沾在鞋底带进来的沙粒。”

这女子,为何句句话都非要捎带着讽刺我——江寒又窘迫又纳闷。

“方才我们都见到了,那不是沙子,而是糖粒。柳公馆用‘良记’的方糖,‘良记’百年老字号,以包装精美、压制紧实闻名。要说它从备餐间到会客厅的短短几步路还会掉糖屑,‘良记’的郑董事肯定第一个发怒。那么,糖粒从何而来?我便想到,或许备餐间里的这一罐方糖,是碾碎后混入了毒物,又重新压制起来的。倘若如此,真凶一定会在我‘束手就擒’后、警方赶来勘察现场前,处理掉这罐罪证。”

唐兴边听边点头,至此一愣,举手提问:“可我们喝的是黑咖啡啊?没有放糖。”

阮露明看向唐兴,眼底忽然浮出一丝淡淡的悲哀:“唐公子,你和凤荷是真也好,假也罢,总归相处了一段时日。居然还不知道,凤荷其实喝不惯咖啡的吗?”

贫苦山村逃出来的凤荷,虽然努力融入江城的时髦西式生活,但很多习惯根深蒂固,始终改不了。比如,她适应不了咖啡这种又苦又涩的饮料。可她又不愿暴露自己的“土气”,拿了咖啡,总要背过人去偷偷加好几块糖,中和了苦味,再若无其事地喝下去。

江寒突然明白过来:“所以凤荷姑娘才主动要求准备咖啡。所以你让她去。”

“嗯。”阮露明耸了耸肩,“我并不是欺负‘丫头’的恶女子,江先生这下总该信了吧?

江寒尴尬得险些接不上话。

清咳了一声,才跟上阮露明的思路:“……凶手是知道凤荷这个习惯的人。”

阮露明颔首:“圆圆还在新华时,与我共用一个休息间。”

所以程圆圆也有机会了解到凤荷的习惯。江寒明白了。

只要准备一罐有毒的方糖——凤荷就会亲手把毒下进自己杯子里。

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而程圆圆提出将看守的地点由楼下会客室改到二楼书房,恐怕也不是真的好心使阮露明呆得舒适些,只不过想支开他们,好让夜里行动方便罢了。

可程圆圆动机何在?

“这就关系到姚先生了。”阮露明蓦地点了姚方瑞的名。

在场众人之中,姚方瑞是唯一一个看似与凤荷毫无关联的。被阮露明点名,他神情一变,强作镇定:“阮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我救下凤荷时,曾问过她的全名。凤荷原姓姚——当然,‘姚’不算罕见的姓,不至于让我碰见另一个姓姚的就胡乱联想什么。但凤荷提过,她的故乡余山村,当地大姓是余,她家祖辈逃荒过去,成了村里唯一一户姓姚的人家。而余山村比‘七’这个数字的手势,与别处不同。包括江城在内,大部分地方都是这样——”阮露明将右手食指、中指与拇指相扣,顿了顿,又抬起左手,“而余山村,则是这样。”

她扣下左手的中指、无名指,拇指、食指和小指则伸直。

“各位,眼熟吗?”

唐兴眨眨眼:“……啊!”他恍然大叫一声,瞪向姚方瑞。

那正是姚方瑞先前比七点钟时所做的手势。

“姚先生,你根本不是什么留学生吧?”

“你就是凤荷那个好吃懒做、贪婪可恶的弟弟。”阮露明一字一顿地说。

一个凤荷,被割裂为两半。

满心憧憬着江城“新世界”的半个她,被浮华的幻影迷了眼、失了心,找不到真正自由的方向所在。

而另外半个她,仍被余山县伸出的一根粗重的锁链紧紧拴着,不管走得多远,都无法彻底挣脱。

姚方瑞被父母惯得眼高手低,见姐姐逃去了大都市,竟又妒又气,愈发看贫困的余山村、看家里安排给自己的平凡土气的未婚妻不顺眼。他自告奋勇地提出抓姐姐回来与老财主成亲,以此为借口,紧随凤荷离开了老家。

起初,凤荷真以为弟弟是来逼自己回乡的,又惊又怕。但姚方瑞提出“和平协议”,只要凤荷定期给他钱,让他能在江城过上体面的好日子,他就不向父母通风报信。

“凤荷被人勒索,我早已有所察觉。但凤荷说,我给她的工钱够付这笔钱,不希望我插手她的‘家务事’,我也就不好再多问什么了。凤荷曾偷偷用我的名义托人引荐你给安华写剧本,你又借这个机会傍上了圆圆,是不是?”

姚方瑞脸涨得通红,张口就要反驳。

阮露明一挥手,把他的话堵了回去:“电路断了,灯熄了,你们就以为天是黑了,旁人是瞎了——手牵得紧紧的,真以为谁都没看见?”

程圆圆颤声问:“方瑞,凤荷……凤荷真是你姐姐?”

姚方瑞面如死灰,咬牙沉默了好半晌,才颓然地点点头。

程圆圆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沙哑呜咽。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瞬间攫走了她的魂灵——她身子晃了晃,踉跄地扶住了桌角。

唐兴的思路跟不上了,茫然地问:“这怎么又扯上了圆圆?”

阮露明冷声道:“还不明白吗?凤荷一直被姚方瑞勒索,要大量现金填补这个无底洞。给阔少做了情人之后,她不再有自己独立的收入,又不敢典当阔少送的首饰做补贴。而姚方瑞和程圆圆约会,花钱如流水,可他大字不识几个,披着‘才子’皮囊却写不了真的剧本,赚不到稿费,只能缠着凤荷不放。这落到程圆圆眼里——”

就是姚方瑞见异思迁,和“下等人”凤荷打得火热。

江寒忽然想起刚到柳公馆时,自己和唐兴的那段对话——纨绔师弟陈述了他的“金丝雀”计划,颇为自得。江寒很不赞同,以为阮露明但凡有点理智都不会中这无聊的圈套。唐兴笑嘻嘻地说:“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女子,哪有理智可言呢?”

没想到,纨绔师弟的幼稚之言,竟切中了要害。

一场误会,一桩命案,一朵还未来得及盛放就凋零的自由之花。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让人说不出话来,只能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