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宋公馆大门时,天色已暮。

阮露明忽然提出:“我想去沈司渝家看一看。”

发现尸体后,警方铐走了唐兴,近乎直接给他定了罪,并没有仔细勘察现场,连凶器都未收走。沈司渝公寓客厅还维持着案发时的原样,满地残酒和大片血迹在江城盛夏的酷暑中发酵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浑浊之气。

江寒有洁癖,一进门就被那气味冲得连连咳嗽。

“江先生,如果我没记错,您可是学医的。”阮露明却镇定自若,还有余裕随口讽刺。

她把皮鞋脱在门口,光脚踏进屋里,用一方丝帕垫着手,仔仔细细地到处查看起来。

“没有指纹,凶手非常谨慎。门锁完好无损,也不见可疑的痕迹。”

江寒随后进屋,闻言不解:“可疑的痕迹?”

“刮痕,或胶布的粘痕。”阮露明蹙眉思忖片刻,绕过房屋正中染血的地毯,走向朝街的那面窗,“窗户是插销式的,容易动手脚。但这里是三楼,临着大马路,对面还有通宵营业的酒场……从窗口爬上来而不被人目击,实在不太可能。”

凶手到底是怎么出入现场的呢?阮露明环臂沉吟。

现场种种细节,江寒一早就已独自来确认过了。他也卡在此处,对“密室”的手法百思不得其解,无法继续向下推理。

回过神来,突然发现,他竟莫名其妙地和女明星共同查起了案。

凤荷案时,他误会过阮露明,误会解开,他道了歉。可这就意味着对方值得信任了吗?阮露明周身还迷雾重重——她和柳四爷的关系非同寻常,洛城帮会参与租界当局情报工作、秘密镇压进步党派的活动也不知她牵涉了几分。

那夜江上,真的是你吗?江寒想问,不知为何,又始终不敢问。

他看不透她。

看不透,该怎么信?

可凤荷案却又证明了,至少在探案一事上,没有人比这女明星更值得信赖。

“我考虑过暗杀的可能。”犹豫了半晌,江寒开始叙述自己的想法。

他们所处的这座“孤岛”,看似被租界线隔绝了外界烽火,一派繁华太平之相,但其实水面下从未停止过涌动恐怖的激流。

尤其从这年初开始,“孤岛”内接二连三地发生针对文化界进步人士的暗杀事件。其中最残忍骇人的一件,便是严肃刊物《文化坛》主编离奇失踪,数日后清早,其头颅被悬挂在了闹市口的电线杆上。

“这类暗杀通常有两个目的,一是铲除进步意见领袖,二是震慑——杀一儆百。并且,如《文化坛》主编案,他们必定是有计划的杀人,手法极端暴烈血腥。”

但沈司渝案的各方面样相,都与这些特征相矛盾。

“看这现场,凶手冲动作案的可能性更高。沈司渝被一击毙命,凶手没有带走并张扬‘展示’尸体,反而悄然布置了一个密室,目的显然是脱罪而非震慑。”

阮露明点点头,待江寒说完,讽笑道:“你还少提了一条。人死如灯灭,沈导演已经听不见我们的对话了,江先生不必客气。”

她放下凶器——一尊沉重的黄铜招财羊摆件,叠起丝帕擦了擦手。

“你其实还想说,沈司渝软弱没担当,向来只敢拍些才子佳人的古装故事。他接拍唐兴的剧本,是以为纨绔少爷只会写无关现实的风花雪月,却没料到唐公子读了他师兄几篇严肃的杂文,受到启发,往剧本里藏了点抗战意图的隐喻。沈导演一看可吓坏了,根本不敢照拍,翻来覆去地要求唐公子修改。这样一个软蛋,不配被称作进步意见领袖,不可能成为恐怖暗杀的目标,对不对?”

“……”江寒默认了。

阮露明问:“现在你怀疑谁?”

江寒迟疑片刻,决定直言:“宋安妮。”

“为什么?我们都看见了,宋安妮和沈司渝的感情相当好。沈司渝死了,她是最难过的人。她没有动机。”

“可就像阮小姐曾说的,不能单凭动机就指认凶手。”江寒望向光洁如新的门锁,“不谈动机,就谈作案手法。密室杀人,第一发现者往往最可怀疑。更何况,她手里还拿着公寓的备用钥匙。”

“但别忘了,她手里除了备用钥匙,还有一样东西。”

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阮露明环起手臂,似笑非笑地道。

她不知何时联系了柳四爷,请神通广大的四爷替他们弄来了验尸报告。

沈司渝的死亡推测时间为晚上九点到十一点。

如果唐兴醉倒前的记忆确实可靠,作案时间便可进一步精确到十至十一点之间。

这一个小时里,宋安妮先是身处公馆众多宾客眼前,后是在和周公子一起去百乐门舞厅的轿车上——落单的只有离席接电话的那短短五分钟。可很显然,五分钟绝不够她从宋公馆赶到几条街外的沈司渝寓所,杀人并处理现场,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宴席间去。

“我还是觉得她可疑。”江寒仔细回顾推敲着案件至此的每一个环节,“首先,宋安妮的前后行为非常矛盾。她直接放弃与宋主席沟通,做出私奔那般激烈的举动,可见反抗包办婚姻的意志之坚决。既然如此,怎么会主动陪周公子去舞厅?再者,她和沈司渝之间的感情状况究竟如何,也还有待商榷。”

宋安妮这边,顾忌着父亲的权威,把恋情瞒得滴水不漏,从她的社交圈根本查不到任何线索。但在沈司渝那边,他新谈了一位年轻女友的事却并不是秘密。有人提到,案发前不久,沈司渝喝多了酒曾随口抱怨,宋小姐近日态度突然异常冷淡,不知是不是变心了,想提分手。但隔了没两天,沈导演再出来喝酒时又喜滋滋地道,宋安妮已恢复如常,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阮露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其实,我有一个有趣的发现。”

“什么?”

“宋安妮一直说‘他’。”阮露明道,“一次也没有提过沈司渝的名字。”

江寒茫然地望着阮露明,不懂她此言何意。

“热恋中的女子,谈到自己的男朋友,却对他的名字绝口不提,不奇怪吗?我试着想了想原因。一种可能,是她性格内向,连说出挚爱的名字都觉得害羞。但宋小姐开朗大方,不太像会如此扭捏行事。另一种可能——”

她恨极了这个人,却又不得不在旁观者面前表演恩爱的假象。

因为不得不假装恩爱,所以连名带姓的称呼显得生分,不足以令旁人信服。又因为恨极了,恨得直欲生啖其血肉,所以连名带姓的生分冷漠都不够纾解心头恨意。

矛盾无解,只好避开。

江寒听得一头雾水,阮露明却不再多做解释:“我大概猜到真凶的身份了,但还需要寻些证据,以免伤害无辜。别着急,江先生,等待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