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校长摸不着边、唐公子不借叔父名号攀不上关系的宋公馆,阮露明带着江寒,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只因宋安妮的父亲、江南路矿公司的宋主席,是阮露明的铁杆影迷。

——这样也行?!

江寒恍惚着走过宋公馆大厅的巨型水晶灯下,犹如行在五里雾中。

更令他震惊的是,宋公馆的用人得了主席命令,对阮露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进门到二楼露台的短短一段路途间,他们已经知晓了宋安妮被关禁闭的真实原因。

案发当晚,宋公馆举办酒会,宴请粤城造船厂的周董事一家。宋主席有意和周家联姻,加深合作关系,酒会的目的便是让宋安妮和周公子“认识”一下。

起初,宋安妮并不清楚父亲的盘算,只当这是一场平平常常的宴请——身为豪门千金,宋安妮再习惯这类宴请不过了。而当她离席接了个电话再返回时,无意间听到父亲和周氏父子畅想两家联姻后的美好前景,才恍然大悟。宋安妮没有立即爆发反抗,宴席散后甚至还主动陪周公子去了百乐门舞厅,直到天蒙蒙亮才被周家的司机送回宋公馆。

江寒问:“宋小姐大概几点钟接的电话?”

用人回答:“晚上十点半左右。”

江寒若有所思。

用人接着叙述下去。宋安妮在舞厅和周公子独处,相谈甚欢,两家人都以为她对周公子也中意,定会顺从地接受结婚的安排。哪成想,通了个宵的宋小姐,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却并未洗漱休息。她趁着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悄然收拾了行李逃出门去,找沈司渝私奔。

若非沈司渝意外死亡,宋安妮作为第一发现者被带到巡警局问话,这对年轻男女可能早已逃出了江城。

他们的恋情就这样猝然暴露在了宋主席面前。

宋安妮表现得极为刚烈,紧抱着沈司渝的遗体不撒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向父亲宣布,自己绝不接受封建包办婚姻,就算恋人身死,自己的心依然是属于他的。

独生女竟瞒天过海,和内地来的穷酸导演偷偷搞什么自由恋爱。宋主席大发雷霆,亲自将宋安妮绑回了家。

宋家权势通天,随便动用点人脉一查,那穷导演在家乡居然还有老婆!宋主席怒不可遏,给宋安妮下了禁足令,她一天不听话和张公子订婚,就一天别想出家门。

江寒和沈司渝不熟,疑惑地问:“内地来的?”

不等宋家的用人解答,阮露明就先笑了起来:“江先生听不出来吗?沈司渝,沈司渝,沈大导演是渝城人啊。”

宋安妮正在露台上等着他们。

纨绔师弟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漂亮毋宁死的模样。江寒见惯了他,还以为江城的少爷小姐都是如此。可宋安妮截然不同,简朴的单色棉布裙,齐耳短发,面庞素净,不像娇贵的豪门千金,而像个进步的职业女性。

江寒回忆起了谈校长的话。

谈校长说,宋安妮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护士,造福贫苦人民。为此,她不仅勤恳上课,课余还在医院见习。

宋小姐脸色苍白,双眼红肿。两手置于膝上,把裙边攥出了深深的褶皱。

“我知道他在内地有家庭。”她说,“但我不在乎。”

江寒原以为宋安妮是被沈司渝蒙骗了——万万没料到,居然早在追求宋安妮时,沈司渝就已主动坦白了。

沈司渝的妻子生于内地、长于内地,从未离开过老家的小城,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俗妇人。她非但愚昧,心肠还极坏,生性贪婪,婚后竟将父母都带进了沈家扶养,并偷偷变卖夫家财物补贴已娶妻生子、自立门户的几个娘家兄弟,给沈司渝造成了很大的经济负担。沈司渝受的是传统教育,走的是最“规矩”的路,与妻子因媒妁之言而结合,在这段婚姻中痛苦不堪却寻不到解脱之法。

直到某天,他结识了一位来自江城的青年记者。

从青年记者那里,沈司渝学到了一些进步思想,得知世上还有“自由恋爱”这条路,而封建婚姻原来是糟粕,是可以反抗的。他恍然大悟,毅然和旧家庭决裂,和青年记者一起前往江城。

“我们同样热爱文艺,关心民主与科学。我们都反抗封建家长和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我们才是心灵相通的真正伴侣。”宋安妮坚定地道,“和妻子结婚,非他所愿,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共同语言。那场婚姻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也是受害者。”

江寒哑然。

“你爱他?”阮露明突然问。

宋安妮抿了抿唇:“是的,我爱他。”

气氛变得沉重。

少女的卧室与露台一窗之隔,阮露明转开视线,目光落在卧室床头的藤篮上。藤篮被细细垫上了几层蕾丝轻纱,其中放着一只做了一半的兔子布偶,兔耳还用粉红缎带扎上了蝴蝶结。

“宋小姐童心未泯。”阮露明夸赞道,“真可爱的手工。”

“谢谢。”宋安妮说。

听起来似乎很平静的语气。

但江寒注意到——开口之前,她眼底分明有惊惶之色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