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故乡杨花

身后剑气飞旋而来,杜子规挥手,抖落满袖清风,与那磅礴剑气缠斗在一起。

他抬手,便握住了犹自带着温热的金身泥胎。

大江之上,冠上发带被风吹得乱卷。

许颖仰面大笑,弃剑,单手悬举。

一轮空中明月,陡然圆满,朝他手中坠来。

晏春堂抱着乌剑,忍不住叹气了。

这观湖书院里的君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着调。

师兄教训师弟,也太过了些。这么一来,只怕要惊了不少人。

月光是冷的,淡的。

可是冷淡的月光落在金身上,便让那泥胎陡然烧起来。

那只握着金身的手,皮肉化了,露出森森白骨。

杜子规抿唇,将金身拥入怀中。

好暖和,暖和到几乎发烫。暖和的东西一点点烧化他的皮囊,渐渐融入他的胸腔。

全身的血液好似沸腾起来,许久不曾听见的心跳,鼓一般在耳旁跳动。

圆月离他远了。

他眼中似乎又涌出了温热的**。

是泪吗?

可是他的泪,早在那一日流尽了。

“放手!”

许颖咬牙,收起托月神通。

大江之上的白衣杜子规徐徐落下,口眼鼻耳皆流出了血水。

眼前有人的身影,那身影来扯他的手臂。

“放手!”

是师兄。人不错,就是喜欢对他动手。明明读了不少书,却总喜欢用拳头来讲道理。

杜子规呛出一口血,将怀中金身抱得更紧些。

许颖咬牙,一掌将杜子规拍到江滩上。又单掌按在他胸膛上,一身浩然气,就这么不要钱一样输送过去。

“错事不是这么弥补的,一心执着,只能害了你自己。”

可惜,杜子规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只知道怀里的,是他求索了三百年,还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

那是他欠杨花的。

“杜子规。”

远处芦花**开,露出江滩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皎白月色下,一身黄衣的杨花轻轻抬手,将泥胎金身唤回。

那金身本是她的东西,任杜子规抱得再紧,最后也只化为一团流光,回到了真正的主人身上。

杨花握住了金身,泥胎金身的眉眼逐渐清晰,越来越像她。

小姑娘也在江风之中一寸寸长高。

褪去稚气的眉眼,有着素淡面容的小姑娘长大了,也只是个实在没办法美得惊心动魄的大姑娘。

她的神色浅淡下去。一张素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

杜子规抬头,瞧见了远处板着脸的女子。急促的心跳声止息,耳旁的一切都安定下来。

他翘起唇角,不答,反而说:“又要吓着你了。”

流了血,该是很丑的。

他离乡时是个好看的少年,如今让她瞧见的,若是个满脸血的丑八怪,那很不好。

杨花一身气息冷下来,她看着杜子规,他早就不是那个高出她一头的竹马少年郎。

许多年前他回乡时,已经是这样一个白衣落拓的男子。

那年的白衣男子说,杜子规在外面闯出了名堂,娶了个极美的公主娘娘,所以杨花你不要再等了。

如今想来,他怎么会见她第一面,便知道她叫杨花。

良久,她歪歪头,无奈一叹。

“我是等你,可也不是非要你回来娶我。能见见你,同你说说话,我的心愿便了了。其实,你不用骗我。告诉我你叫杜子规,是回来与我说话的,这便够了。”

杜子规又喘咳了起来,他呕出一口血,摇头。

够了?这怎么能够了?

他看着杨花,眼中涌起的,是早该干涸的泪水。

那一年少年离乡远游,怀着满腹志气,誓做青云人上人。

金殿之上,朱笔御批。

他被敕封为棋待诏,受命与陛下诸子对阵。

天子金口玉言,哪位皇子能在棋局中胜了他,便是未来的储君。

群臣哗然,皆知陛下有六子三女。

却只有中宫所出的二殿下,与贵妃所出的五殿下,是这场棋局中真正的对手。

两位殿下皆聪颖过人,各有出众之处。皇二子名正言顺,皇五子母家兵权煊赫。

一局攻城棋,对面坐着的,皆是贵人。

他心无旁骛,到了最后,便只有二殿下与五殿下不曾落败。

五殿下是位貌美的郎君,手执白子,落子时,手指与白玉做得的棋子几不可分。

落败时,那貌美的殿下攥着白子轻轻一笑,只差一子啊。

只差一子。

睚眦必报的五殿下,命了六百骑兵,趁着夜色入了读书铺。杀尽村里的活人,没落下一个。

五殿下命人将沾血的白子交给他那日,他跪在宣武门前,流干了一身血泪。

世情恶薄,摧折少年脊梁。

这离乡之人,再也无法在家乡杨花面前抬起头来。

杜子规抬袖,擦去与血和在一起的眼泪。

“等回去时,村里已经空了。只有你,我在淇水之中找到了你的骨殖,又在树下遇见了你的鬼魂。想来你仍是在等着我,可是我不敢跟你说,我回来见你了。”

杨花眨眨眼。

那夜里的风声,马蹄声,喊杀声,连同血肉被铁器斩断的声音依稀响起。

她想起来了,她在火中一路逃一路跑,身后的马蹄声急促,覆着铁甲的士兵追上来,朝她扬起了什么。

最后瞧见的,是奔涌的淇水和飘扬的芦花**。

她倒在了淇河之中,被草荇缠绕着,任由流水冲刷着身体。经年之后,终于等回了他。

杨花在杜子规面前蹲下,脸颊一点点皱起。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再怪你自己。”

她割破自己的手腕,凑在杜子规唇边,像从前他喂她那般,要将他的东西还回去。

“我不做水神娘娘,见你一面,我的心愿便了了。你不要死……”

少女素淡的脸上泪水涟涟。

她在水中咽下了最后了一口气,勉强也算得上是个水鬼。

杜子规抬手,擦去了眼前女子的泪水。

他的身影几乎被江风吹散,摇头时,从身上逃逸而出的斑驳灵光,仍旧全部融入她的身体。

那是他欠她的。

跟着杨花一道而来的李幼安立在晏春堂身侧,捣了捣一直沉默着的黑衣剑仙。

“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是她没有告诉杨花,那么她就不会这么伤心。

只是,一无所知地受了杜子规文气,变成天底下唯一的水神娘娘,却还在等着那个再也不会来看她的人。

想一想,也还是叫人不甘。

晏春堂垂下眼帘,他觉得她做的没错。

“老夫也觉得,你没做错。”

清而冷的江滩上,忽而有位高大的老人,踏月而来,白花花的胡子几乎垂至膝盖。

那老者近了,抬手虚指,点在杜子规额上,男子缥缈的身影便被定住,逸散在江风中的光华也一点点回到他的身上。

晏春堂朝老人欠身。

李幼安睁大眼,饶是她是个不爱读书的人,也知道眼前的老人,乃是天下学宫之中的至圣。

许颖低头,唤那老者一声:“师父。”

“叫师父!叫师父!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就该知道他是你师弟!若不是学宫那边散得早,你这个师弟就该被你活活害死!整日里打打杀杀,能摘下月亮很了不起是不是。让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慈眉善目的老人抬手,在许颖脑袋上砸出了许多暴栗。

李幼安又往晏春堂身后缩缩。

原来这能打的作风,是从师父传给弟子的。

老人收手,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翩翩模样。

只有许颖捂着头,一脸忧伤。

“上清剑仙,你教出来的徒弟,要比老夫的学生出息多了。小小年纪,便能通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道理,很是很了不起。不像老夫的学生,一个个的,都是榆木脑袋。”

李幼安抱剑而立,就要弯着眼应下那句赞。

可惜被晏春堂先截住了。

“她不算是我的弟子,我只教她剑术,其余的,都是她自己学会的。”

李幼安偏头瞧晏春堂一眼。真奇怪,什么时候,又不要她做他的弟子?

老者抚须一笑:“都一样,都一样。小友悟性通达,真是天生的好福气,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他转而望向江滩上的杜子规。

衣衫带血的男子直起身,朝老者磕了三个响头。

“先生,是学生对不住您。辜负了您的苦心,白白救我。”

那年宣武门前,他几乎濒死。

若非圣人有情,救下了他,将他收入书院,传他大道之术,只怕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求您成全杨花,她被困在此地三百余年,化为鬼身,却不曾害过一人。都是学生欠她的,学生心甘情愿,愿度她铸就金身。”

杜子规深深伏下去,颊上的血渗入泥沙里。

一如当年他跪在宣武门前,眼中流下的血泪渗入青石砖缝中。

老者一叹。

“痴儿,你心甘情愿。怎么不问问她是否甘愿?救你那日,我是惜你一身傲骨,如此便被摧折,实在叫人可惜。将你带回书院,要你读书修行,是想了却你一身执念。谁知三百年来,你从来都放不下。”

杨花怔怔摇头。她眷恋山水,可心愿却实在小,小到只是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