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算不上老

郦流白不曾回头,李幼安要的就是他不会回头。

她抬袖,雪色长虹飞射而出,自郦流白身后的层层雾气中飞速奔出,搅得此方天地为之一变。

接着她转身便朝战场更深处逃去。

那道剑气自然不是她的。未及剑仙,就算天赋再如何卓绝,使出来的剑气也不会带着那般裹挟风雷气势。

那是晏春堂给她的最后一道剑气。

“晏春堂?不对!”

郦流白回身,生生以手中金剑接下白虹剑气。他的袍袖一时风动,冲天剑气奔涌而去,浓雾之中,似乎处处都蕴含了冷得刺骨的杀气与剑气。

李幼安不管那么多,她直直向前逃。

从三十年前到三十年后,她一直在逃,逃得久了,逃命便成了她的本能。连这座罕见修士行迹的上古战场,都比那熙熙攘攘人间天下更让她觉得亲近。

剑气的锋锐似乎划破了肌肤。

她不管不顾,直至到了一处妖气与雾气都弄得散不开的碧水湖旁,方才止住飞剑。

碧水湖中烟波浩渺,莹莹清水漫无边际。水中漏出粼粼波光,似如望舒坠入水中。

李幼安舔舔干涩的嘴唇。

郦流白马上就会追上来,被他追上她绝对是个死。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似乎和死也没什么区别。

左死右死都是个死——那她就死死试试。

绿珠剑剑落如雨,千百道剑气一瞬没入浩渺碧水之中,却没激起一点声息。仿佛那一道便能削去半座山头的剑气,在落入湖水时便已被消弭。

李幼安按按空了大半剑气的心府,回头一望,便见一道金色剑光遥遥袭来。

郦流白就站在剑上。

远远的,他便瞧见碧水湖畔的青衣少女。

可惜了。

是个天才,心性又万众无一。

若是等她入了剑仙境,剑道山巅上便又能多一个很能打的女子剑仙。

再给她百年时光,说不等连那剑道第一人的位置,都能争上一争。

只是可惜,今日她便要死在自己剑下。

郦流白难得觉得惋惜。

他一生中惋惜的不过两件事。第一件是自己困于郦家庶务,不能随性远游,潜心修剑。

第二件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耽于儿女私情,甚至因为丢了一条手臂,百年内无缘剑仙境。

今日又要再多一件——杀一个可望与自己匹敌的剑仙胚子。

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郦流白摇头。

世间好物不坚牢,大抵都是这样的道理。

他已经祭出飞剑,金色光华流转如水,浩浩山岳皆在一剑之间。

李幼安眯眼回望,只见浩瀚剑光腾空而起,以吞山倒海之势裹挟而来。

湖风凶猛,险些吹动她单薄身形。

“何人在此造次,扰本座修行?”

湖中波光万丈起。

有身着碧水龙袍的女子横空出世,自无浪无波的湖底破水而来。

那女子人首蛟身,长尾摇曳直入湖中,密密麻麻漾着五色彩光的鳞片盘踞其上,华美异常也锋利异常。

“大妖长越。”

李幼安抬袖遮住湖风,瞧着空中身形堪与山岳相比的女子妖蛟喃喃自语。

此处本是上古正神们与妖灵们一决生死的战场。

那场大战之后,四十九位山水正神齐齐陨落,妖族被逼往战场最深处的六博井中。

侥幸留在此方天下的大妖,便蛰伏在这大荒之地的任何一处山脉抑或任何一道江流,炼化着遗留在此地的神灵碎片,等着妖族至圣再次降临人间天下。

大妖长越,便是沉睡在这碧水湖底,炼化着江河水运以待化龙的昔年王座大妖之一。

“人?”

龙袍女子舔舔嘴唇,猩红舌尖一闪而逝。

“好吃。”

磅礴的金色剑光戛然而止,郦流白止步,抬头仰望天上大妖。

大妖身形如同山岳。

他在山岳之下,小如芥子。

龙袍女子一双冰冷竖瞳死死盯着身上同样背负着龙气的男子剑仙,身上环佩叮当作响,长尾摇曳而动,杀机已生。

郦流白持剑一笑。

“可杀!”

任你长越高如山岳又如何。

须知天下山岳,再高再大,何曾能挡得住我一剑?

郦流白全力出剑。

飞剑十一,天下剑道气运十占其一。霸道得毫无道理,次次出剑更是蛮不讲理。

人间没架打,便来这大荒之地找妖魔杀。

十一飞出,剑身与裹着金甲硬鳞的蛟身相缠,纠缠间血花剑光四溅。

女蛟长越仰天哀嚎,飞剑十一生生将她全身上下最为坚硬的尾段斩断,露出华美鳞片下的莹莹白骨。

蛟声凄厉。

在地上观战的李幼安捂住了耳朵,连忙朝着碧水湖畔的山岳另一面跑去。

天上大妖与剑仙打得热闹,正好给了她跑路的机会。

身后是血雨剑花,身前只有浓浓雾气。她背着绿珠喃喃自语。

“咱们真是运气好,一个剑仙只出一剑就能戳死咱们,惹了两个大剑仙还能活到现在的,天地下恐怕也没谁了。”

李幼安翻过山岳,离身后那场打得激烈的战场又远了些。

她在山巅回望,碧水湖已成血水池。

“以后若是有机会入剑仙境,我也带着你来这里,光明正大地杀上一场。”

绿珠剑蜂鸣回应,雀跃地在李幼安背上左右摆动。

她笑着拍拍剑,再转过神来,却是再也笑不出来。

眼前男子眼中带笑,肩上带血。

“你说错了。那不是大妖长越,只是长越残魂,不甘心葬身于此,便偷偷盗取江河水运修补魂魄。若是给她个几千年,恐怕此地便真的会多一个大妖“长越”。十二大妖之一,杀起来很费事,可是要杀一个大妖残魂,只要十剑。”

遥遥天上,飞剑十一使出第十剑,割下龙袍女蛟的头颅,剜出颅中蛟珠。

郦流白一抬手,飞剑便将蛟珠送到他手中。

李幼安看着郦流白一上一下抛着朱色蛟珠,咬唇不语。

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一线。

只是她的生机太少,正面对阵剑仙,活下来的机会百中无一。

“你不错,真的!我改主意了。”

郦流白收回十一,转头望向李幼安。

“先前你羞辱我,如今你送了我一桩机缘,又让我好好杀了一场。两件事抵平,这次我不杀你。”

“那,后会无期?”

李幼安慢吞吞退后。

可郦流白身后的金色长剑陡然飞出,折身飞返抵在她背后,大有她再动一步便要直捣心府的架势。

“不是说抵了吗?郦大剑仙?”

李幼安磨牙,几日之间接连被两大剑仙拿剑抵着的滋味,谁试谁知道。

郦流白将蛟珠收回袖中,眼尾微狭,金色重瞳中的笑意半点儿不加掩饰。

“我不杀你,可没说要放你。不如这样,别跟着晏春堂了,跟我回郦家。我教你剑法,就是靠丹药喂,十年之内我也会助你踏入剑仙境。”

李幼安挑眉。

“您老人家……有这么好心?”

怎么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的风气差了这么多,如今的大剑仙收徒传道,都是上赶着追在人屁股后头吗?

“老?”

郦流白面色古怪:“我可算不上老。”

他道:“随你怎么说,我只是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断了郦疏寒一臂,毁了他的剑心,我知道他的心结一直系在你身上。我要你入剑仙境后,与他捉对厮杀,分出个生死来。”

李幼安垂目,摸摸自己虎口处的剑茧。

好一个郦大剑仙,难为他想出这样的办法。

她死在郦疏寒手中,无论他想不想杀她,他的心结都会解开。

心结一解,郦疏寒从此又是大道可期的剑仙胚子。

“可是万一我杀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