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英雄的诞生2

事到如今,田畑只剩下两个选择。

一个是跳入江中,其结果,不是冻死,就是给东北军的枪手提供靶子。虽是殊途,实为同归。

另一个,就是返身寻找其它突围途径。

田畑过江时尚是雄心万丈,颇有步他的联队长之后尘,成为“全日本最优秀副参谋长”之势。可是经过整整一天的折腾,这哥们被苦水泡了又泡,胆子已经变得比兔子还小。

跟在田畑身后的,早已不是大队,而是小队,其它人马都不知道被围在什么地方,反正四面八方都有枪炮声。

田畑想来想去,还是不敢轻举妄动,他派了一支侦察小分队到前面探路。

但如果你因此小看了他,那就错了。

田畑还是有点血性的,尤其在得知他派出的这支侦察小分队竟然被马占山给歼灭以后,更是暴跳如雷。

歼灭就歼灭吧,那么多人都被歼了,还在乎这么一点?

问题是这些侦察兵不是好好的被歼的。马占山的部队消灭他们以后,又把脑袋割下来,装进麻袋扔在了路边。

是可忍孰不可忍。田畑被彻底激怒了,确切地说,是在那些呆呆望着他的部下面前被激怒了。

犹犹豫豫,迟迟疑疑,自己不敢上,上的人又被莫名其妙地装进了麻袋,这就是周围大多数人的观感。

田畑再不发作一下,感觉连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那还带什么兵。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率部追了上去,准备把中国兵的脑袋也割下来放进麻袋。

他没仔细想一想,打仗这么忙,马占山怎么还有闲情逸志搞这种人头麻袋的恐怖艺术。

为了诱你嘛!

卜通一声,他掉进了马占山特地准备的另外一个口袋。

太不幸了。田畑慌忙寻机突围,谁料越陷越深,渐渐地连北在哪都找不着了。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上最后一招,呼叫滨本联队长救急。

隔着大江,滨本收到了电报,可是在一个联队用尽之后,他已无兵可派。

“全日本最优秀指挥官”急得差点也去跳江自杀。

自杀不如吃药,有人送药来了。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本庄繁派出的那个大队及时赶到。

滨本诚惶诚恐,恨不得跪下给关东军司令官烧柱高香。

赶快再架浮桥,放橡皮舟,大炮支援,送援兵过河救人。

眼见得江面又热闹起来,马占山从岸边撤出部队,放开门户。

这在兵法上有一讲,叫做:诱敌深入。

新来的大队登岸很轻松,可是登了岸之后却四顾茫茫,无所适从。

北岸日军已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不知道被围的主力部队究竟在哪里,你怎么救?

东北的夜太长,飞机没法现身,自然也提供不了地面情报。

幸好有骑兵,让他们前去找找。

夜色之中,骑兵队找人同样不易。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他们突然收到了田畑发来的急电。

内容我们也并不陌生,无非就是:向我靠拢,向我靠拢。

另加一句更经典的语录:看在一起为天皇效忠的份上,请拉兄弟一把。

身为牛皮哄哄的前线指挥官,现在竟然说出了这种丢脸的话,看来实在是急糊涂了。

田畑这么一叫不要紧,可把人家无辜的骑兵队给害了。按照一般规律,指挥官在哪里,主力就在哪里,这是没错的,而如果能跟主力在一起,小小骑兵队自然也不会遇到太大危险。

获悉田畑就在附近,骑兵队即刻打马赶去。

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一方向的战场已经合围。令人诧异的是,里面的枪炮声却渐渐稀落下来,从声音判断,竟然全是中国士兵的武器。

骑兵队长也是个老兵油子,隐隐约约感到不妙:莫不是田畑已经完蛋了?

他想的实在太过悲观了。因为田畑还没死,而且又给他发来了电报。

在电报中,田畑奇怪而又急切地催问他:兄弟,你怎么还不来?

下面他还通报了自己的处境:被围着出不来,只剩下几个兵和一部电台,速来救我。

骑兵队长鼻子都气歪了,以为你那里有多少部队需要救,原来就你自个。

打到这个鸟样还敢腆着脸喊救命,亏你的,面朝东方剖腹吧你。

骑兵队长把电报一扔,打马就撤。

不关我事,俺是来打酱油的。

可是他已经跑不脱了。

堵住他后路的也是骑兵,不过不是骑兵团,而是骑兵旅。

骑兵团长萨力布的凶神恶煞,我们早已领教过了。现在该萨力布的主管领导、骑兵旅长吴松林亲自出马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

但反过来说,强兵之上却未必有拿得住的领导。

幸好,这位吴领导是属于能拿得住的。在他的训练和统率下,吴旅向被称为江省铁骑。

到了省城后,马占山索性把骑兵都交给他,这就又编了一个团,帮吴旅扩充成一个拥有三个骑兵团的整编旅。

做勤王之师,就是准备来出力打仗的,从没奢望过扩充人马之类的好事。马占山此举,使吴松林很受感动,发誓自己一定不给代省主席丢脸。

日军在黑夜之中搞不清状况,东北骑兵日日夜夜在这里出没,却能摸得清清楚楚。

骑兵队一移动,吴松林就知道机会来了,骑兵旅一拥而上,把他们一块给包了起来。

只可怜了骑兵队,这个陪葬品做得着实没有半点价值。

天终于亮了,眼睛熬到通红的滨本放眼望去,看到了让他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对岸的一个半联队全部被马占山包了饺子。被包围的,想解围的,一时之间同陷苦海,不知道谁该救谁了。

天亮应该仗好打,毕竟日军最依赖的特种部队能够重新逞凶了。可是由于双方缠斗在十几里地的狭小区域,阵营也变得犬牙交错,无论飞机还是大炮,都难以找到一点空隙。

令滨本沮丧的事还没完,不久之后接到的一份电报令他再也把持不住。

不能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赶紧向关东军司令部求援要紧。

在求援报告上,滨本转述了电报中那个“极其不幸的消息”:本联队田畑新一副参谋长战死。

田畑挂了,还搭上一个骑兵队。

本庄繁接到报告后就愣住了。

一个半联队,相当于半个旅团,这又不是普通部队,是关东军主力,谁轻轻松松就能把他们给包围起来?

不仅被围,前线指挥官都让人给干了,这怎么可能。

如此重大的情况,不可能不上报给参谋本部。

参谋本部吃惊不小。这马占山既有实力与关东军进行抗衡,说明后面确有苏联政府的支持,苏联插手,进攻黑龙江的事就有些麻烦了。

参谋总长金谷范三大将随即发电报给本庄繁,要求把关东军作战区域限制在大兴车站附近,就算后面打胜,也不能再往前走了,以免踩到苏联老毛子的尾巴上去。

关东军司令部一收到电报,本庄繁还没说话,一帮参谋们就嚷嚷开了。

这不是胡扯吗,哪有这样绑着让人打仗的,打仗是关东军司令官的事,它参谋本部也太不把我们司令放在眼里了。

听那语气,金谷不是什么参谋总长,倒像是幼稚园的小朋友。

本庄繁自己听着却很是受用,摆摆手:不管他,先把被围部队救出来要紧。

他下令,再派一个大队,对前线进行第二次增援。

因为缺少人手,关东军原本瞧不上眼的张海鹏伪军也被拉了过来。

张麻子这回算是应祸得福,马占山发挥得好,让他在日本人眼中的印象分也高了不少——看来不是伪军不行,而是马占山太过了得。

伪军终于得到了与“皇军”同场竞技的机会。

滨本又羞又愧,咬着牙发着狠要与马占山决一雌雄。

见对手的力量发生了显著变化,马占山立刻把所以能调动的部队都派上场,现在是到了他不顾一切砸老本的时候了。

五个步兵团,六个骑兵团,一线二线,尽数上阵。

在东北军里,团的编制很大,一个团就相当于普通一个旅,五个团就能达到师的规模,两个回合之后,日伪军的增援部队不仅没能够完成捞人的任务,自己也被马占山一股脑给包了起来。

马占山可称得上是位称职的厨艺大师,特别在包饺子方面。

东北的饺子我吃过。依南方人的口味来说,实在算不上好吃。皮太厚了,馅也不是很多。

但我想马大帅的饺子肯定风味独特,特别好吃。

因为滨本掐指一算,三天不到,已连着吃了三次,平均每天一次,而且越吃越上瘾,越吃劲越大,他的搭档兼部下田畑就是这样给撑死的。

随马占山征战左右的参谋长谢珂后来证实,江桥一战,数11月6日的这一场最为激烈,是日军到东北以来遭到空前损失的一次。

才不过两个回合,滨本“决一雌雄”的想法已经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了。

快发求救电,再不发就来不及了。

接到滨本的电报,原先还假装矜持的关东军司令彻底慌乱起来。本来想越级指挥,显示一下水平的,没想到差点把戏给演砸了,赶紧换戏服吧。

他把一直缩在后面不响的多门叫了过来:还是由你指挥。

可是多门也不是神仙,你打成这个鸟样,让我来给你收拾残局,那也得有人手呀。

既然已经被套住了,就算满盘飘绿,也只能继续追加投资,否则解套就没有指望。

师团主力全部跟随多门来到江桥。

为了运兵,满铁方面甚至把洮昂线上的客车业务都停掉了,全部改成兵车。

丢了脸的多门赶到江桥前线,对自己的部下滨本大佐极尽讽剌挖苦之能事。

滨本已经毫无脾气,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现在就是上司说他是头猪,他也认了。

做猪也得打仗,多门让滨本亲自率兵过江,并要他这次务必拿下大兴车站。

场子是在你手上丢掉的,当然还得由你自己再把它给找回来。

说实话,滨本真被打懵了。

每次兴致勃勃,最后换来的都是狼狈不堪,无论是对人的自尊心,还是自信心,都是极大的伤害。

失去信心的滨本只好把希望放在钢炮上面。

师团的所有火炮都运到前沿,朝大兴阵地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地毯式轰炸。

可也不能总这么无休无止地轰下去,最后还是得上人。

滨本硬着头皮摸进了大兴车站。

阵地上已经一片焦土,该炸的都炸到了。

滨本还是担心,左看看,右看看,生怕中国军队又从哪个旮旯忽然跳将出来,让自己变成“田畑第二”。

最后的结论是:阵地上真没人了。

眼前的情景让滨本有一种喜从天降的感觉。这个已经被失败折磨得快要疯掉的可怜人,立刻像被打了针强心剂一样,又精神抖擞起来。

久旱逢甘露,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心情吧。

滨本立刻向多门师团长汇报:我部已成功占领大兴车站,支那军队仓惶逃蹿。

此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帝国军人的操守了,反正挽回面子最重要。至于中国军队是怎么消失的,为什么要消失,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多门一听,以为是滨本小宇宙爆发,依靠实力打跨了马占山。当下就激动起来:还等什么,继续追击,把支那军队一口吞掉。

正要继续前进,却意外地接到了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的命令。这人有个特点,总是在不利的时候隐退,有转机的时候现身。

金谷参谋长不是说了吗,不能超出大兴的界线,得服从领导。

由于此前多次被围,多门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怕上了马占山的当,于是只好依言撤回。

英雄出世

事实上,仙台师团大兵压境的情报已被马占山提前掌握,他放弃大兴也是出于这一考虑。

自己头三板斧,之所以能把日军砍得毫无脾气,主要应归功于以下两个因素:

一个当然是关东军的骄傲轻敌。另一个则是江桥北岸之险和潜伏守军的突然出击(此处特指那个捷克式机枪连)。

但现在这些优势都已不存在了。

关东军连多门都亲自带师团主力来了,哪里还敢再轻敌?

北岸的高地被炸成了平地,南岸比北岸还要高,不须过江,往那里一站,就可以收到居高临下的效果。

至于什么芦苇丛、烟草地,日军吃了亏以后,早就派飞机和大炮把这里炸得光秃秃的了,别说藏人,藏只鸟都难。

加上日军兵力成倍增加,如果再不动脑筋地硬打,被动的无疑是自己。

在马占山看来,大兴已经是一颗死棋,现在要把这颗死棋做活的关键点就是昂昂溪。昂昂溪离大兴有60里路,可把间隔扩大到三倍,战线一拉长,就可能起到分散日军的作用,己方可退可守亦可攻。

如此,死棋又变成了活棋。

在滨本到来之前,马占山早就撤到了昂昂溪。

江桥一战,马占山令日本人刮目相看。

三天两夜,能把关东军仙台第2师团(尽管不是所有部队)打得无可奈何,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的。

第2师团,看看编号,就知道资格有多老了。在日本17个常备师团中,第2师团绝对属于第一流角色。

早在日俄战争时,第2师团就曾为日本攻下旅顺口立下过汗马功劳。它最有名的师团长叫做乃木希典,是个大将。这厮在中国名气不大,但是在日本却很有名,被称为“军神”。

到了“九一八”事变,撑场子的主要就靠这个师团,遭遇抵抗是有,但被人家围在中央突不出去还是第一次。

关东军内部争相打听,这个马占山如此厉害,到底是从哪个军校毕业的,是日本士官学校,还是东北讲武学堂?

结果都不是,不过是个做过土匪的丘八。

那些平时走路鼻孔都朝着天的陆大毕业生个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同一时间,江桥抗战引起了国内外极大嘱目。

“九一八”事变后,还没有一个地方政府、一支中国军队在日本人枪口的威胁之下,敢于大声说不。

黑龙江守军只是一支孤悬于东北一隅的地方军队,但正是这支孤军,竟在江桥这块原先谁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小地方,勇敢地抵御了数倍于己的倭寇部队。

国人精神大为振奋,民族自尊心得到极大安慰。

时人有诗赞曰:神武将军天上来,浩然正气系兴衰,手抛日球归常轨,十二金牌召不回。

作者是著名的晓庄师范的创办人陶行知。

在此国难当头之际,人们是多么渴望英雄出世,王者归来。

那个精忠报国、还我河山的民族英雄在哪里?我们呼唤你。

马占山来了。

伟大的岳飞仿佛在他身上灵魂附体,他继承了汉民族不畏强暴,与蛮族血战到底的光荣历史传统。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全国人民都跟着马占山一块激动。各地贺信贺电络绎不绝,捐献物资和钱款源源不断,连一向不问时事的出家人也跟着掺合了进来。

四川峨眉山有个和尚,一下子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都捐了出来。那时候寺庙也不收门票,和尚能收到的香火钱很少。这钱自然都是他从嘴里一口一口省下来的。

民间已到了“平生不识马占山,便称英雄也枉然”的地步。

上海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推出了“马占山牌”香烟(不知是否得到其本人授权),一时风靡沪上。消费者非常买帐,不管会不会抽烟,都要买两包回去“爱爱国”。

马占山和他的黑龙江守军火爆若此,其声誉传遍了四大洲五大洋。

国际通讯社再不愁没有最火的新鲜猛料了,中国的“抵抗将军”马占山也成为他们爆炒的对象(“谓中国军人亦能战者”)。

此消彼长

江桥之战,让日本军部的金谷参谋长很无语。

是啊,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在东北的那位,还是“九一八”后那个逢谁灭谁的关东军吗?

在一种沮丧心情的支配下,金谷参谋长对关东军发布了最新指示,要求暂缓进攻,理由就是害怕马占山真的有苏联背景,从而导致苏军的直接干涉。

为了不致于引起部下的激烈反应,金谷在电文的措辞上已经算是字斟句酌,委婉得不能再委婉了,没想到关东军司令部的一众参谋们收到指示后还是跳了起来。

连我们本庄司令都搞不定的事,你在后面操什么蛋!

本庄繁虽然是关东军的最高司令官,对这些狂人参谋却是言听计从,有什么事都是大家商量着办,从不计较部下的态度。

既然小的们都是如此讲法,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把金谷的指令当成了耳边风。

不过,理不理金谷这老糊涂是一回事,苏联会不会干涉又是另外一回事。

对于后者,本庄繁和他的参谋们其实并不敢太掉以轻心。这些人围在一起,郑重其事地进行了讨论。

板垣晃着脑袋,认为苏联一定不会来搅局。

为什么呢?

我们可以里外翻一翻啊。里面,苏联正在搞第一个五年计划,自己补充国力还来不及,怎么肯轻易出头呢,

外面,跟中国政府翻了脸,斯大林和蒋介石两个人谁都不理谁,这样的情况下,他更不可能帮中国人出头。

板垣最后表明了态度:既然我们判定苏联不会站出来,那就不能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马占山很厉害,不把他这种“嚣张气焰”打下去,不知道还会跑出来多少个马占山。

一席话,把个本庄繁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是参谋们有水平,都讲到我心坎里去了。

根据参谋们的讨论结果,本庄繁决定把江桥之战的指挥权集中于多门一人。

要不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本庄繁没准还要亲自上去比划两下哩。只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上一次输一回,所以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坚持了。

就在关东军司令部紧张筹划,准备再次发动进攻的时候,马占山也得到了来自上级的支援。

当然,主要是声援。

老蒋和张学良都致电嘉奖,称赞马占山“捍卫省土有功”。

不过这二位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在军援上面都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一分钱军费不拨也就算了。至少到目前为止,赖全国的父老乡亲帮忙,捐的钱物还是够江省守军支撑一阵子的。

最实际的是派兵支援。

有人说了,当时吉辽都被日军占领,有兵也过不来啊。

条件还是有的,只要你想做。

比如中央军和东北军联手,从关内直接杀向吉辽,对关东军形成军事压力,可与江省守军形成里应外合之效。

这样有一个风险,就是要冒与日本全面宣战的可能(当时南京政府并未与日本正式宣战)。

但这个风险,你说它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因为此时虽然吉辽都宣布“独立”了,但出面“独立”的都是像辽宁的臧式毅、吉林的熙洽一类人,根本上不了什么台面,属于除了关东军,谁也不承认的主(要不然土肥原也用不着处心积虑搞什么“满洲国”)。

中央既未任命,这就是公然反叛朝廷。在自己国家内整治这类奸佞小贼,有什么不可以。

再者说,就算中央军不能或不愿直接参战,东北军自个也得干。

打回老家去,名正而言顺。

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多所谓的“东北军精锐”,在江桥打得翻天覆地时,怎么还能隔岸观火,心平气和地安然蜗居于锦州、山海关、北平而动都不动。

老蒋闭着眼睛装傻充愣,别人都能理解,也就当东北没易帜,或晚一点易帜吧,反正江省部队也不是他的嫡系。

东北军你不能够啊,地是你的地,人是你的人,竟然无动于衷,坐等其被歼灭?

其时正是东北军大举反攻,夺回家园的最佳时机。过不多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将后悔一辈子,将会被“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悲凉曲调折磨一生。

无论是老蒋,还是张学良,其实眼巴巴指望的都是一个东西,那就是国联的干预。

国联就是现在联合国的雏形,这样的一个国际协调机构,你要认为它毫无作用,那是一个极端。

但是如果以为它能包治百病,则同样是一个错误得不能再错误的极端。

指望别人的同时,你自身也要有所作为。如果你自己先烂人一个,躺倒在地,神仙也救不了你。

当年日俄战争,俄国老毛子之所以能接受美国的说服教育,肯走到谈判桌上来,也是预先被日本人用棍棒教育了一下的结果,否则哪有那么容易服软。

就是说到国联,它还有自身的致命缺陷。联合国尚有联合国部队,它却只有批判的武器,没有武器的批判。

在当时的情况下,国联确实干预了,甚至可以说很卖力,很仗义,很公道,但也仅此而已。

南京政府倒没有忘记继续给予精神激励。

11月12日,南京召开国民党四大。会议对江桥抗战评价很高,不仅正式委任马占山为黑龙江省主席,还破格晋升其为陆军上将。

与此同时,老蒋的威信落到了谷底,成了典型的反面人物。会上凡是能开口讲讲的,都要找机会尽情数落一下这位沮丧的老兄。

同志会开成了对自己的批斗会,这是老蒋事前挠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本来这种会议应该你好我好大家好,所谓认认真真走过场,扎扎实实搞形式,无奈江桥守军太耀眼了,显得政府极不作为。这种情况下,你要再想以走过场的心态走过场,以形式主义的方法搞形式,那就是典型的不识时务了。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与江桥的马占山没有实质关系,因为他既不能参加上将授衔仪式,也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援兵(“未遣一兵,未发一矢”)。

马占山失望了。从三日之战后,又拖了十几天,可是在这么充裕的时间里,他却未能得到任何有力的援手。

眼前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形势在一天天恶化。

本庄繁已把攻击马占山作为关东军的头等大事,像刮脂油一样,把东北能抽的部队都抽到了江桥。

纵使是一代名将,此时亦惟有仰天长叹:吾败,岂天意乎?!

退有退的奇迹

失败,早已是意料中的事,但他和他的孤军仍然一直在坚守。

时间一天天过去,本庄繁暗暗下定决心,准备做好再次向江桥攻击的准备。

在这之前,他以关东军司令官的身份向马占山发出最后通牒,条件为三:下野,撤军,进驻。

下野是让马占山从省主席的位置上下野,尔后是江省部队从齐齐哈尔撤退,最后由日军进驻昂昂溪。

马占山收到电文后,第一反应就是日本人又要找他开练了。

不过打仗归打仗,答复照答复,不仅要答,而且要答好,答精妙:

下野没问题,但要有中央正式文件通知;

撤兵没问题,但需要相当时间,至于时间多少,请原谅,暂时我还没算好;

进驻没问题,只是很可能国联会有不同意见。

三个“没问题”后,他还向本庄繁提出了一个只有最资深记者才能提出的高难问题:我们这些人都走了,江省谁管,你?还是那个张海鹏?

从头至尾都是没问题,其实满篇都是有问题,从头至尾都没有不答应,其实满篇都是不答应。

对于马占山头上的冠名,“野路子军事家”是毫无疑问的,如果再加上“无师自通的外交家”和“深藏不露的一流辩手”也绝不为过。

至少我看行。

拿着这份电报,本庄繁哭笑不得。

任何恐吓和讹诈,看来都撼不动这个看似矮小实质强悍的东北男人。他不明白的是,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土匪省长的身上,究竟隐藏着一股什么样的惊人力量,竟然可以让他如此倔犟。

他不得不再次用部下的鲜血和生命,去铺设那条通往齐市的道路。

此时江桥前线中日双方军队的数量比例为二比一,日方二,中方一。

11月16日,嫩江已结出厚冰,再也不需要浮桥或渡船。日军不光是人,所有辎重,包括大炮都能越冰而过。

就在这时,马占山久无军援的弊病也暴露出来。大家的子弹快打光了,大炮因为性能问题,时间一长,炮管就开始发热,再不能正常开炮。

马占山闻报,飞驰前线,带领自己的手枪队亲自督阵。

他杀敌不含糊,督战也不手软。前线的两个连长被惨烈战斗吓破了胆,想偷偷溜走,被他发现后,一枪一个,全给崩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马占山的示范下,守军官兵虽伤痕累累,但个个心坚如铁,死战不退(“至此无一完肤者,顾仍浴血对抗”)。

关键时刻,多门这个曾担任过陆大校长的日本资深将官开始显示出他老辣的一面。

就在对手已明显疲于招架之时,他把作为预备队的朝鲜龙山第20师团调了上来,后者成为压倒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马占山此时就在战场之上。

他看到,日军在战场上完全占据了主动,正排山倒海般地冲杀过来。

胜负已定,不可避免。

江桥,是马占山梦想起飞的地方,是他荣誉的最顶点,只要还有一点坚持的可能,这个坚强的男人都不会选择主动放弃。

但现在连这一点可能也没有了。

马占山并不是一个喜欢蛮干的人。他清楚地知道,勇敢和颟顸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此时,主帅的决心相当重要。稍有犹豫,将会导致全军覆灭的后果。

马占山下令:撤出昂昂溪。

但是撤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就犹如下山往往比上山难一样,撤退的难度常常远超进攻。

这是因为一般而言,这时的部队士气最为低落,尤其害怕自己在撤退时落于人后,以致被歼或被俘,所以特别容易陷入慌乱,一乱则溃不成军,反而为追兵所乘。

后来的第二次淞沪抗战,也是撤退的时候一溃千里,结果弄得不可收拾,以致酿成极大损失。

所以一个军事主官高不高明,攻城拔寨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会不会撤退才是一个真正的大考验。

事实证明,在这方面,马占山是完全合格的。

马占山早在进入江桥指挥作战时,就对战局的进退做过通盘考虑,赢了怎么攻,攻到哪里,输了怎么退,退到何方,那都是要事先心中有数的。如果等到马上要拆房烧屋,你才想起来今天晚上住哪里,那就迟得太多了。

面对日军全面开花式的进攻,马占山仍然退得定定心心,有条不紊。各部队交替掩护,逐次撤出昂昂溪,且并未受到重大损失,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不仅如此,马占山还创造了另一个奇迹,那就是在撤退的同时,派出轻骑兵迂回袭击了多门的临时指挥部!

敌方大举进攻,己方大踏步撤退,这往往正是敌方大本营兵力最空虚、防卫最松懈的时刻。

走都走了,还要回头咬你一口。厉害吧。

和马占山的预料差不多,大兴站的日军能派上场的,都到昂昂溪前线去捞战功了,剩下来的兵少得可怜,且对中国守军反戈一击毫无心理准备。

这支小型骑兵部队杀入日军临时指挥部,如同风卷残云一般把守敌消灭精光,临走时还捎带走了十几万日元作军费。

多门幸亏是到前线督战去了,这才侥幸逃过一劫,但得知消息,也已经够他惊出一身冷汗了。

不过多门并非善茬,这个人的谋略和智商丝毫不低于他的死敌。在某种程度上,两人甚至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几乎就在马占山派骑兵偷袭他的老巢的同时,一队日本骑兵也进行了精心伪装,然后悄悄出发,扮成东北守军的模样,一路快马加鞭奔来。

一路上,面对近在咫尺的中国士兵,他们始终保持着高度忍耐和刻意低调,像一群忍者神龟,只顾低着头装熊,埋着头赶路,而周围的守军因为都处于紧张撤退之中,竟然没有人注意到危险就在身边。

这伙骑兵跑得飞快,他们超越了所有能超越的掩护和后撤部队。

终于,让他们追上了马占山本人!

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不声不响靠过去,然后掏刀,杀人。但是日军骑兵没有这个心理素质,见好不容易追到了目标,一个个原形毕露,争着抢着往前冲。

此时,载着马占山的吉普车正在路上急驰。负责沿途保卫的少校副官忽然发现后面烟尘滚滚,扭头一看,一队骑兵正飞奔而来。

这是一个异常的举动。副官感到情况不妙,命令停车,并立刻率领卫队保护着马占山冲上高地。

只要仔细观察,日本人还是日本人,那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怎么扮中国人都不像。

既然已识破真相,狭路相逢,先下手者为强。马占山的卫队都是从部队里挑选出来的神枪手,居高临下,一顿排子枪打过去,顿时把这支兴冲冲的敌骑兵打得人仰马翻。

自己偷袭变成了被人家伏击。日军傻了眼,又听见周围枪声大作,害怕被撤退部队围拢过来遭到歼灭,仗着座下马比较快,赶紧抽个冷子溜之大吉。

以牙还牙

马占山撤出了所有防线,退入省城。

他并不打算坚守这座城池。齐市并无高大城垣可以让他凭险据守,马占山准备率部向海伦一带转移,那里是产粮区,能够解决部队粮饷问题,可以让他东山再起。

在撤退前,他遇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手上还有日伪军俘虏。

马占山考虑了一下,决定将俘虏全部释放,并留给即将进城的日军将领一份声明,言明自己遵守国际公法,未杀战俘一人,请对方也照此办理,宽待俘虏及城内未及撤出的伤病员。

显然他大大高估了日军的文明程度。

日军对自己的士兵尚且苛刻无比,哪里肯掏粮食来给你养战俘,更何况江桥一战,他们刚刚吃过大亏,报复还来不及。

马占山前脚刚走,日军进城部队就把伤病员搜出来杀了个精光。

这是一支骑兵部队。领头的马占山称他“小多门”,还说是多门师团长的亲弟弟。

我后来翻阅史料才发现,传说中的“小多门”其实并非叫“小多门”,也不是多门的弟弟,他只是属于骑兵队长一样的角色。

由于是骑兵,所以“小多门”的部队一马当先,跑得最快。在齐齐哈尔城里找不到马占山,就砍了那些来不及撤走的伤病员。

杀完了人,他又要率骑兵继续出城追赶马占山,想把这颗最值钱的脑袋也收入自己囊中。

可是要追的话,总得有个目标,在城里搞杀人比赛耽误了时间,一出城都不知道马占山跑哪个方向去了。

不用急。在这方面,马占山是很善解人意的。

你不是不认道吗,来来来,我给你指,连服务费都不用付。

日军前哨在路上捡到了一些可疑物品。

既然是可疑物品,那就是与普通军人平常所用之物不一样。

只见里面有手杖,有大烟枪,有各种各样的烟具,把个“小多门”看得眼花缭乱。

随队汉奸认得,说这可能就是马占山的私人物品。

和很多东北军将领一样,马占山虽称英雄,也离不开抽赌二字。

很显然,逃命之人不可能带很多东西。烟枪再好,也没有性命来得重要,所以马占山沿路把它们给抛弃了。

沿着这条路追嘛。

不幸的是——上当了。

我说过,马占山的撤军是有很多道道的。

除了爱掏人老窝外,他还喜欢布疑阵,留伏兵。

扔大烟枪的那个方向,与他撤退的方向正好相反,而且早已撒下大网。

可惜“小多门”并不清楚这一点。他倒是知道临时指挥所被马占山端掉的事,不过他机械地认为,这应该与他毫不相干。

我是兵强马壮的前锋,不是兵力空虚的大本营,怕什么呀。

考虑到马占山的脑袋只有一颗,且属于不可再生资源,他甚至拒绝了其他部队的配合,自己带着骑兵就撵了上去。

话说“小多门”带着骑兵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不过不是马占山本人,而是他麾下的骑兵团。

骑兵团走得很慢,而且似乎还带着辎重,怎么看都不像一支担任殿后任务的轻装部队。

小多门感到很意外。

都说马占山的部队厉害,我看也就这样吧。要是师团长早点重用我,小小江桥哪用得着打到现在。

“小多门”的参谋长显然要更机警一些,立即提醒他,路边有很多芦苇丛——听说马占山极善用兵,要是在这里藏一支伏兵的话,我们就麻烦了。

小多门深以为然,命令部队停止前进,指挥机枪手对芦苇丛进行扫射。

打了一会,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真是多虑了。此时小多门倒真有些瞧不起那个把整个师团弄得一筹莫展的马占山了。

他的心情仿佛当年华容道上的曹丞相——吾不笑别人,单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若是吾用兵之时,预先在这里伏下一军,如之奈何?

这个既无谋又少智的马占山,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呢?

“小多门”挥队继续向骑兵团追去。这个刚刚在省城里过足瘾的杀人狂,准备再次完成对中国军队的屠杀。

在日军骑兵的先头部队过去后,芦苇丛忽然响起冲锋号,并且一下子冒出许多人,一个个赤膊上阵,怒目而视。

不是已经火力侦察过了吗?

关东军的骑兵部队没有在黑龙江作战的经验,他们不知道路边的芦苇丛又深又密,仅仅近距离地搜索或是扫射一下,犹如隔靴搔痒,根本奈何不了真正的伏兵。

芦苇丛的伏兵并不是江省正规部队,这是两支地方武装,你要说他们以前是土匪也可以。不过,在马占山刚刚来到省城就任时,他们就来报到了,而且打鬼子的积极性很高。

对于马占山来说,只要你跟着我抗日,不管以前出身如何,是贵是贱,都是好同志。

当天便发给他们成捆成箱的步枪和子弹。

寸功未立,就给了这么多好东西。两兄弟顿时被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表示一定听从马主席的调遣,到江桥第一线去打鬼子。

现在这两颗棋子果然都给用上了。

游击队和正规军的打法不一样,主要用具也不同。他们手里大刀长矛一样不缺,虽然不如枪炮威风,对付起骑兵来却是正好。

劈脑门!削眼仁!砍马腿!掏耳朵!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日军骑兵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遇上了克星。遇上这种不讲道理的打法,马第一个遭殃,兵第二个完蛋。

正面马占山的骑兵也多了出来,不是骑兵团,而是骑兵旅。

这里离省城有60里路,而且旁边没有任何援兵。

“小多门”终于体会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什么意思。

骑兵被围,对日军前敌总指挥多门来说,是一个很意外也很沉重的打击。

“小多门”及其所统率的骑兵一个不少,全挂了!

这些杀人狂最终为自己在省城的禽兽作为付出了代价。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你敢杀我伤兵,我就敢灭你“弟弟”。马占山做人的准则一向如此,丝毫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老多门则对挂了的“小多门”痛惜不已:让你找马占山,你却和阎罗王唠嗑套近乎去了。

“小多门”临死前捡到的那些物品还是发挥了一点作用。

日军又把它们交上来,多门召集熟悉马占山的特务汉奸一鉴定,这些“专家”一致确认,这些都是马占山日常必备用具。

和“小多门”比起来,老多门的思维能力无疑要缜密得多。一想,明白了。

马占山肯定死了。

你想,一个三军主帅,用的手杖和烟枪就算再累赘,那也是心爱之物,少说也得有几个卫兵给他扛着,哪里会随随便便就扔掉。

只有一种解释:物的主人已死,考虑到既非金,也非银,就没人愿意再留着它们了。

多门对自己的这种推理深信不疑,随之便命令鸣金收兵,以穷寇莫追为由把其它几路追兵也都收了回去。

没几天,活蹦乱跳、如假包换的马占山便又在海伦露面了,这让多门闹了个大红脸。

随着马占山率部撤出齐齐哈尔,江桥抗战垂下帷幕。此战,中国军队可以说是虽败犹荣,日军却遭遇到了“九一八”以来最惨重的伤亡。

值得一提的是,在江桥一战中,日军除战死战伤以外,冻死冻伤的也占有相当比例。

原因在于日军缺乏御寒装备。

江桥抗战以前,仙台师团在东北基本上没打过什么像样的仗。他们原本以为,黑龙江守军也同样不堪一击,“天兵”一到,立即会四散奔逃,所以根本就没打算要在江省过冬。

没想到此东北军非彼东北军。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从秋天打到冬天,援兵换了一茬又一茬,愣是没能把马占山怎么样。

日本人打仗,一个重要的死穴就是不重视后勤保障。

在当时的日本部队中,有一句流行语,叫做:辎重兵倘能作战,则铁树也能增加军费(增拨军费为日军最关心话题,故有此说)。在诸兵种里面,辎重兵也就是后勤部队是没什么地位可言的。

在精神原子弹的剌激下,人人都想当前锋去射门,没有谁愿意做不得分的后卫。

其实早在甲午战争的时候,日本就没少吃后勤不继的亏,死了将近2万人,但十之八九都不是被清军干死的,而是病死、饿死、冻死的。

在这方面,日本人的记性实在很差。

到进入齐齐哈尔之前,当地已是冰天雪地,气温降到零下摄氏20度,这种气候下的野外作战,别说打仗,就是散散步都会被冻趴下一大片。

东北的气候,竟然比马占山的部队还要凶猛,这也是多门不敢继续穷追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