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英雄的诞生1

两天后的一个深夜,马占山离开黑河驻地,带着他的卫队在齐市车站下车。

黑河这个地方,我瞪大眼睛在黑龙江地图的边缘角落上才找到,就在与苏联接壤的的边界上。

不用说,此地交通非常不便,而且由于任命通电已发,路上安全也成了问题。马占山实际上是沿江(黑龙江)绕了一大圈,最后通过哈尔滨,才坐火车秘密到达齐齐哈尔的。

迎接他的只有副总指挥谢珂和少数几个军政要员。

因为其他人早已逃往了哈尔滨。

作为一个原生态东北人,马占山却生得个子瘦小,与我们心目中传统的东北大汉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我告诉大家一个小秘密,如果你在校园里遇到东北同学,发现他与“大汉”横竖搭不上什么界,那你就可以查查他的家谱了,看看此君百年前的祖先是不是闯关东的。

因为我们已经屡试屡验。

前面张作霖如此,后面马占山亦如是。

马占山的祖父就是从河北逃难来到东北落户的。

闯关东的是好汉,他们的子孙也不会差到哪里。

同很多东北军将领一样,马占山同样有过上山落草为寇的经历,他小时候给蒙古人放牧,练过马术,以后加练枪法,史载“精骑击”。

奉军将领“精骑击”的第一人,应该是大帅张作霖。但如果抛去名望地位和成就,单论功夫,第一人的桂冠应该是属于这个小个子马占山。

“骑击”到了马某人这里,已经成了一种艺术。

《火烧圆明园》里有一个让人很难忘的镜头,那就是僧格林沁的马队冲击洋枪队的场面。

眼看骑在马上的兄弟被秋风扫落叶一样从马上干下来,心里那个着急和郁闷。

突然,有个看上去已经“死逑”了的骑兵迎着洋兵们冲过去,但见他脚挽马镫,脑袋垂于马首之下,身体则挂在马肚侧面,一下子令洋兵失去了射击目标和角度。

说时迟那时快,战马已飞奔到位,骑兵一跃而起,手起刀落,骄横的洋兵应声栽倒。

全场观众一片叫好。痛快啊。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马术中的“蹬里藏身”。别说普通人,就是骑兵中会这一手的也是凤毛麟角。

马占山比这个还牛,他能藏在高速奔跑的马肚子下面给敌人点名,用枪,且百发百中。

其人不仅艺高胆大,而且为人极重义气,有“侠肝义胆”之称。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别人求到你时,才伸出援助的手,那就不叫朋友。

值得一提的是,他和“老贼头”张海鹏曾同为吴大舌头所赏识和提携。

每念及此,都会让人不由感慨,怎么着也算是师兄弟,怎么做人的差距这么大呢?

不能为降将军

此时,江省首府齐齐哈尔正沉入一片夜色的迷茫。

它或许还在疑惑,这个初来乍到的东北“小汉”是否真的能挽狂澜于既倒,解东北于倒悬?

马占山一到齐市,面临的首要困难还不是备战,而是人心惶惶。

原来的一把手都带头逃跑了,每个人便都有了逃跑的理由和借口。

事实证明,有魄力和没魄力就是不一样。

马占山即刻拿起万老爸的鸡毛,给他逃到哈尔滨去的儿子发去了一只令箭——

江省指挥部致万国宾电:“万福麟长官有令,擅离省城者以弃职潜逃论罪。”

看到这个电令,公子哥只好灰溜溜地从哈市返回齐齐哈尔。

万国宾如此,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已逃的纷纷返回,想逃未逃的则赶紧收住了脚

接着,马占山又重新任命了省府秘书长。三拳两脚,总算把齐市乱纷纷的社会秩序给稳定下来。

最酷的是他以江省代主席身份发表的《抵抗宣言》。

全文如下:

“当此国家多难之秋,三省已亡其二,稍有人心者,莫不卧薪尝胆,誓救危亡。虽我黑龙江偏处一隅,但尚称一片净土。尔后凡侵入我江省境者,誓必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这种话,先前连张学良也不敢说,

比之于“不抵抗命令”,这份“抵抗宣言”实在够爽够劲。

“九一八”后,东北大地上也终于有了敢于“死战”的“死士”。

对付张海鹏,马占山自有高招。

他来了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满省贴出布告,称:谁要是能把张老贼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军人连升两级,赏大洋1万,普通百姓还要涨一倍(难度和要求高了),赏大洋2万。

还说,我整天没什么事做,就守着这些钱等大家来拿(“储款以待”)。这可是一件有名有利的大好事。还等什么,快动手吧。

说实在的,赏钱就是再多,那张麻子的项上人头也不是这么好拿的。但这个悬赏令妙就妙在,它杀不死人,却能吓死人。

张麻子真被吓了个半死。

他整天辗转反侧,坐立不安,恍惚中老是看见外面有一帮人争着抢着要来拿他脑袋换赏钱。

这日子没法过啊,太缺乏安全感了。

老头子一怯懦,马上头昏昏了。

他给张学良发了个电报,辩称:日本人打过来,自己是没办法才想起到省城去躲一躲的。

最后又可怜巴巴地表示:现在我正整队待命,静候您的指示。您想让我的部队驻哪里,我就驻哪里。

事到如今,再怎么如泣如诉,张学良也不会相信这老小子的话了。所以说了等于白说。

不过这份电报却起到了另外一个效果,那就是把多门气得要骂脏话了。

敢情我那么多枪支弹药都喂一白眼狼啦,你还讨好起旧主子来了。

叛将如此窝囊废,使多门对“不战而屈人之兵”失去了信心,看来还是得关东军亲自出马。

谢珂破坏三孔桥梁正好给他找到了借口,师出有名了!

其实谢珂就算不这么做,关东军只要想进齐齐哈尔,理由仍然遍地都是。实在不行,就像皇姑屯、柳条湖那样,自己炸自己家的大门口,自残了以后还不一样可以赖人。

多门下面的文章全是围绕着江桥做的:桥不好,我有理由出兵;桥好了,我更有理由运兵。

日本驻齐齐哈尔领事清水奉命来见马占山,要求由满铁负责修复江桥。

他还引用了一个数据,称由于现在正是东北特产上市季节,江桥不能使用,导致许多特产运不出去。

清水大胆地发挥了他那日本人才具有的想像力,分析说,如果这些特产能运出去,可以给日本赚多少多少钱。按照这种鸡生蛋、蛋再生鸡的理论,由于铁路不通,日本每天损失个几百万日元只是眨眼间的事。

马占山的回答不卑不亢:中国方面早已着手在进行修复了,不需要满铁插手。

碰了一鼻子灰后,清水找到齐齐哈尔特务机关长林义秀,两人一同去见马占山。

这次他们带来了关东军的最后通牒:桥由你们中国人来修也不是不可以,但限期一周,一定要给我修好!超过时间,由我们满铁修理,同时我们会派兵保护。

马占山明白了,日本人是存心找茬来了。

谁都知道,这座铁路桥,即使让自称技术水平高超的满铁来负责修复,也至少需要两周左右时间。

与日军这一战看来已在所难免。

战前的紧急军事会议上,又出现了当初谢珂遇到过的那个场面。

会上,在得知日军可能直接介入后,与会文职官员和大小士绅立刻慌了手脚。有人甚至拿着张学良要求避免与日军直接冲突的电令,要求马占山给张海鹏让位,以免与日军“意外擦火”。

马占山不是谢珂,他当年可是在土匪堆里刀口舔血杀出来的。

哥们什么没见过,跟我撒泼放刁。

他霍然而起,愤然回击此人:马某奉中央令为一省主席,守土有责,“不能为降将军”。至于黑龙江省代主席,那是中央红头文件任命的。我是中央的官,保卫国家领土完整是神圣天职。

那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张学良本人亲自来了,也不能妨碍我抗战。

卫队团团长徐宝珍就没耐心这么文绉绉的了。纯武人有纯武人的做法,他拔出手枪来了一句:谁敢再说投降,老子就请他吃花生米!

还是这句最顶用,没人再敢吵吵着要投降了。

整个江桥阵地随即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因为官兵已无退路。

夫战,勇气也。

没有谁能欺负土匪

所谓一周为期,地球人都知道这是日军出兵北满的借口。

10月3日上午,到期了。

关东军朝江桥开来两列铁甲车,满铁工人和武装日军气势汹汹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除了地下跑的,还有天上飞的。仙台师团出动的飞机在上空盘旋,用以掩护这幕丑剧。

在他们背后,仙台师团滨本第16联队早已屯集嫩江南岸,随时准备向对岸发起攻击。

联队长滨本喜三郎大佐此时的心情是非常轻松的。

在他眼里,自己的对手东北军根本就不能称其为军队,只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的乌合之众而已。

东北的征战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就连那些所谓的“士官系”军官听到关东军杀来,也是抱头鼠蹿,老早就撒着丫子跑没影了。看上去,他们似乎不是比谁更像勇士,而是比谁更像逃跑冠军。

我在陆大的名册里没有找到滨本喜三郎的名字。不过这似乎并不妨碍滨本兄弟想要创造历史的决心。

他跟他的同学(也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同学)吹牛,说自己来江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证明自己是全日本最优秀的指挥官。

依我看,这种狂劲,都是让形同幼稚园一样的北大营给惯坏的。

在到达江桥之前,他已经听说了张海鹏伪军的惨败。但这一事件在滨本看来其实毫无参考价值。

他认为,张海鹏伪军只是一群比北大营的东北军更烂更没用的支那部队而已,怎么能跟“皇军”相比。

显然,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北大营时期”。

他不知道的是,马占山并不是北大营的将领。

他曾是一个土匪。

从来只有土匪欺负别人,很少别人能欺负土匪。

而且打仗这码事,有时候是需要一点悟性的。恰好,马占山就属于那种有点悟性的人。

他没上过正规军校,在绿林结寨时怕是连日本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在哪个旮旯都搞不清楚。但他上的是社会军校。

整天打打杀杀,枪里来炮里去,倘若能侥幸活下来,并且脑子还不算太笨,就一定能捉摸出点道道。

比如著名的黄埔军校,主要教的其实就一样东西:黄埔精神,而且课时很短,然而这所学校却教出了一批批不同凡响的学生,最后连老师也打他们不过。

原因就在于大部分课堂都办在了战场,军人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

马占山很像一个人——东北大帅张作霖,他的脑子非常好使。

也就是说,他是一个靠脑子也能吃饭的聪明土匪。

到江桥抗战,自然用不着他本人再在马上玩“蹬里藏身”,不过他却巧妙地把这一绝招运用在了战术指挥上。

要守一座桥,有一种办法,就是像当年的张飞张翼德那样,当阳桥头一声吼,吼得百万曹兵仓皇后退。

不过,这只是历史演义。打仗基本靠吼的神话,在现实生活中是很难碰到的。

马占山放弃了死守江岸的做法,早早地就把防守部队集中起来,撤入真正能固守的工事堡垒。

在此之前,经过谢珂和马占山的轮番经营,以铁路为基线,已构筑了较为坚固的堡垒阵地。

马占山将能用于作战的全部人马都撒在这些蛇形工事中,形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的战略纵深。

打仗不是过家家

不过,在江桥抗战前,无论是张学良的电令,还是对双方实力的评估,都让马占山不敢轻易造次。

这时候中国已向国联递交诉状,老蒋和张学良对打赢国际官司颇具信心,期望值也很高。

在这种情况下,张学良给马占山的指示,毫无例外地还是那一句:“避免直接冲突”。

当然,这个指示对马占山究竟有多大约束力,那就另当别论了。

作为一个真正有能力的战将,左右你思维的决不应该是单纯的长官意志,而必须是瞬息万变的战场形势。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但马占山可以不理会张学良的电令,却不能不正视一直以来东北军兵败如山倒的现实。

张海鹏伪军与关东军毕竟是两码事。再怎么着,伪军也是东北军变过来的,大家知根知底,好打。关东军就不一样了,“九一八”以后,吉辽两省可不没几天就都被占领了。

马占山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爱国愤青,仗是要由他来负责打的,责任是要由他来挑的。攻守双方谁的胳膊更粗壮一些,他没办法装作不知道。

何况他本身面临的困难确实不小。

连升几级,担任黑龙江省代主席,毕竟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领导者的威信并没有随着这个任命同步到位,一个“代”字就很能说明问题。

一旦和日本人打起来,下面的各防守部队能不能服从命令和调遣,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此前,东北军步兵精锐,超过一半都在关内,关外的那一半,有的当场就被关东军给灭了,大部分则早已撤往锦州至山海关一线。

省城能打一打的,主要是徐宝珍的卫队团。除此之外,还能从边境临时调集到一些部队,但能不能上阵杀敌还很难说。这中间又有一部分是骑兵。这些骑兵部队威风倒是威风,但以速度为强项。你要让他们从马上跳下来,跑到工事里去帮着防守,不仅太浪费,而且还是标准的弱项。

最后不可忽略的一点就是,打仗不是小朋友过家家,得花钱。

马占山对这点颇有体会,一来省城就问过谢珂,库存里还有多少银子。

谢珂给他伸了两个指头。

你猜猜,有多少?

不是2千万,也不是2百万,连20万都不是。

只有2万。

当家当到这个份上,万家父子也真够可以的。

就这点钱,给省城这帮人发工资都不够,更别说粮饷了。

马占山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拉下脸皮,四处化缘,这才得以勉强度日。

领导不支持,力量太弱小,腰包太羞涩,这种种的种种,都决定了马占山根本不可能成为主动挑衅的一方。

用马占山的话说,叫做“沙塞孤军,后无救援,军器窳败”,自己的情况不是不妙,是相当不妙。

尽管他做了准备,态度倔犟,但作为一个相对的弱者,如果不被逼到无路可走,谁也不愿真的图穷匕现。

可一切都由不得他。因为对面的关东军就是名符其实的滚刀肉,就是要逼得你走投无路。

在满铁开始修桥后,马占山下令部队全部撤到大兴站。

清水和林义秀在交涉时曾提出要求,即在修复铁桥时,中国军队必须退出15里,而大兴车站距离大桥有将近18里路,超出了日方的要求。

我照你说的办,但过界了就别怪我不客气。

时空错位

东北军已经在撤了,没想到鬼子给了颜色就开染坊。那些日军飞行员仗着谁也打他不着,竟然随随便便就把炸弹从飞机上一脚踢下去,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中国后撤部队来了一通狂轰滥炸。

马占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汉子,一下子来了火,立即下令部队在大兴站前进入一级战备。

完全没有胜算,但事到如今,不能被人指着鼻子欺负。拼了!

中方的强硬出乎日军意料,不过或许这也正是他们想要的。

就在东北军撤往大兴的前一天晚上,滨本曾派出侦察分队,坐着小船潜入对岸。

这次行动很突然也很成功,三名中国哨兵未及做出反应,就被绳捆索绑后带回南岸。

日版渡江侦察记的牛刀小试,显然更加增强了滨本原先的认识:对面的东北军一样很菜。

1931年11月4日,凌晨,秋雾浓重。滨本联队一个中队率先越过江桥,向大兴站进发。

偷袭北大营的也是一个中队,不过那是铁路守备队,现在则是关东军的正规部队,有什么理由搞不定呢?

看起来,对方果然未做任何防备。一切都是那么静谧,使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不抵抗”的北大营。

也许支那人还在营地里睡大觉呢。这使进攻日军大大降低了戒备心理。

一直以来,仙台师团在东北的作战经验都可以简单归结为:打仗跟玩似的。

可惜,这次他们要把自己的性命也一齐玩完掉了。

担任正面防守任务的徐宝珍卫队团并未睡觉,正趴在阵地工事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他们。

没有动静,只是日军还在15里范围之内,马占山传下的命令是:超出1里就开火。

在中国,东北大汉那是跟山东大汉齐名的,说起来都是有点腱子肉的高大威猛汉子。然而,一个“九一八”事变便差点把这个招牌砸得稀巴烂。

人家打你左脸,你伸右脸,要那一身腱子肉有甚用?

屈辱、悲愤、苦闷,无时无刻不包围和困扰着东北军中真正的热血男儿。

史上只有降将军,无降典吏,更无降士兵。

这次,黑龙江的东北军终于决定雄起一次,他们要挺起腰杆来走路。

说好退出15里的范围,可是日军脑子里显然根本没有这个概念,他们是准备到大兴车站去吃午饭的。

15里,16里,开火!

“偷袭者”毫无防备,连对方的脸都没看着,地上就血肉模糊地倒下一片。

滨本联队被打懵了,他们好象进入了时空错位。

不能够啊,支那部队竟然会主动朝我们开枪,不是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吗?

要想再往前面冲,发现对方武器太猛,单是机枪就能拉出数道火力网,碰上去非死即伤。

只得停下来,希望头顶的飞机能帮上点忙,以减少地面损失。

没想到的是,日机也跟着倒霉。由于扔炸弹时飞得过低,一架轰炸机遭到地面机枪火炮的攻击,差点没能挺得住,飞行员连大腿都被打穿了,可想而知东北军的火力有多猛。

地下的,天上的,现在都停了摆。

历史上著名的江桥抗战自此拉开了序幕。

捷克式机枪

被马占山兜头打了一闷棍的滨本,还没意识到这趟黑龙江旅行的风险有多么巨大。他认为,先头部队的失败,仅仅是个意外。

怎么回事,离大兴站明明只有2里路了,挪一挪屁股就能过去嘛,真搞不懂。

一个中队不够,派大队吧。

所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到了现场,大队长终于明白了中队长的苦恼。

因为防守地形对守军来说实在是太有利了。

正面是铁路,区域极其狭窄,加上对方火力极其强劲,如果直挺挺地往上冲,无异于送死。

铁路以西不用守。因为那里干脆就全是还没有封冻的沼泽地,一旦陷进去,除了给人当靶子,再也没别的念头可想。

铁路以东除了烟草地,就是高坡。要通过烟草地,视线容易受到遮蔽,不利于发挥日军的火力优势。至于高坡,居高临下,那更是防守方占便宜。

大队长权衡了一会,还是决定从正面突破。但是中队做不成的事,换了大队,一样白搭。冒险冲上去的人,基本上就没有回得来的。

日军作战,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步炮协同。然而江桥抗战打响后,滨本原来预想的炮火掩护作用并没有能够发挥出来。

马占山说我退15里,那是有讲的。

滨本联队使用的是“三八式”野炮,射距也不短,可是隔着一条江,再加个16里的距离,就算踮起双脚,再踩张凳子也很难够得着。

过江重新构筑阵地吧,桥又没完全修好,只能走人,火炮和拉火炮的马匹都没法过去,如果硬要过,就只能掉下去祭江神了。

炮兵急得直跺脚,可就是帮不着步兵一点忙。

大队长很着急。

黑龙江的冬天,白天短,晚上长,没一会天就黑下来了。可他还没完成任务,连大兴车站的边都没摸着,怎么跟滨本交待呢。

突然想到了,晚上不更好吗,还多一层保护,完全可以借此避开对方火力,从侧面搞偷袭。

真是妙极了,大队长越想越兴奋。他马上指挥部队,准备悄悄地从铁路以东的烟草地附近绕过去。

可是他想到的,马占山也早就想到了,后者在烟草地里埋伏了一个连。

一个连能有多大的威力?

这却不是普通的步兵连,而是一个火力超猛的机枪连。

绕袭的日军大队中也有一个机枪中队(相当于中方的机枪连),可仍然跟它没法比。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一个连一百多号人,几乎是人手一挺捷克式轻机枪。

黑夜中,忽然从烟草地里飞出无数火舌,日军光注意前面的高坡,没想到旁边还藏着伏兵,本来要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却首先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步兵干不过机枪,自己的机枪连又不是对手,只得狼狈退回南岸。

一个白天,一个晚上,马占山部队火力之猛,完全超出了日军的想像和估计。当他们判断出对方可能拥有相当数量的捷克式轻机枪时,不由大惊失色。

滨本在听取汇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一定是苏联人送的武器。

在此之前,日军曾得到情报,说马占山在离开黑河前曾与苏联方面有过接触,后者为了支持抗日送了不少军火。

然而事实上,这些秘密武器并不是苏联人送的,而是江省参谋长谢珂无意中淘宝淘来的。

马占山还没来上任的时候,谢珂一边备战,一边四处寻宝。

省城的文武官员,你要让他们显摆宝贝,那是一捧一大摞,而且个个是觅宝识宝的行家。在这方面,公子哥万国宾就不弱他人。

不过他们的宝贝是名人字画、古玩瓷器,而谢珂需要的宝贝却是枪支弹药。

前面已经烽火四起,高官们还是抱着他们的宝贝不放,就是不愿拿出来给前线官兵发枪发饷。

不过退一步讲,就算他们愿意掏腰包,兵荒马乱的,这枪一时也没处买去。

谢珂没办法,只好让军备修械所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自己加班造点机枪出来。

名为修械所,当然主要专长不是造枪,更没有造过机枪。

大家都怀疑这位谢参谋长是不是急糊涂了。

但既然参谋长发了话,有了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技师们只好先商量,看到底怎么办。

有人便提出来,不会发明,难道还不会模仿,去找一把枪来依样画瓢不就行了。

为了让山寨版产品更像那么回事,必须得找一个最新正版出来做样品。

他们打听到,以前老长官万福麟从老外那里买过一批捷克式机枪,一直放在仓库里。

修械所便打了一份报告,要求从中借一挺出来做试验。

报告递上去后,万国宾见是军备修械所要用,而且只借一挺,就画圈同意了。

机枪送到修械所,立即被大卸八块,拆成了零件。

结果非常令人失望。

众人折腾了半天,枪还是仿制不了。原因是这些被逼上梁山的修枪师傅想的太简单了。

捷克式轻机枪如果这么容易被仿造,那捷克人早就去喝西北风了。

为什么叫捷克式?因为人家捷克是在国际上申请过专利号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你别看捷克现在不声不响,当年可是排在英美之后的世界第三工业大国。主打产品不是别的,就是军火。产品质量个个有信誉保证,非常符合战争潮流。

诸多好东西中,最拉风的就数这种斯捷潘工厂出产的捷克式机枪,全世界都知道:好机枪,捷克造。

在后来的中日战争中,中国兵用捷式式机枪曾有过多次打穿日本坦克的记录。

绝对是尖端武器,堪比现在的飞毛腿爱国者。

修械所的同志们傻眼了。

枪仿造不了倒也罢了,毕竟是高科技的东西,小改小革难以攻关也情有可原。

最糟糕的是,枪拆了以后,没人能装得起来。

这个没法向万国宾交代啊。

修械所的人没办法,正好一五一十地向谢珂汇报,希望谢珂能帮着说说情,宽限几天,让他们有时间把机枪重装起来。

军械库里有这么多机枪,谢珂原本并不知道。

听工匠一说,他眼前一亮:竟然有现成的好机枪,那还用得着仿造吗,拿出来用就是了。

谢珂马上起身就去找万国宾要枪。

万国宾赖不掉,只好承认自己的军械库确实有一百挺捷克式机枪。不过他推脱说,这些枪要拿出来,必须经他老爷子万福麟同意才行。

公子哥心里其实藏着个小九九:这一百挺捷克式机枪就是一百个宝贝(他还不知道借出去的那个宝贝已经装不起来了),值老钱了。万一缺银子花,还能拿一些出去换钱,干什么要白白交出来。

见万国宾不肯把枪交出来,谢珂可急了。

日军攻击沈阳时,兵工厂那么多好枪好弹,飞机大炮,都白送给了日本人,还让他们拿着反过来打我们。莫非我们又要重蹈覆辙?

当着这个大难当前还在打个人小算盘的官僚的面,谢珂毫不客气地扔下了一句话:我是参谋长,非常时期有权控制调配所有军事物资。如果老万长官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

万国宾无话可说了。他再舍不得,也知道眼下是得罪不起谢珂的,只好同意从军械库里把机枪全搬出来。

本来是一百挺,但因为被修械所拆零了一挺,结果就变成了九十九挺。

这九十九挺捷克式机关枪在江桥抗战中狠狠地风光了一把,也算是机缘巧合,帮了马占山大忙。

以退为进

马占山得到苏联武装的传言,让滨本如蒙大赦。

我说嘛,难怪能顶得住我们“皇军”一天,原来背后有苏联人撑腰。

他马上向上面报告。

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最喜欢越级指挥,他在晚上接到仙台师团的报告后,认为还是仙台师团打得太过保守,光出一个大队,你怎么干得过“苏联武装”呢?

于是他脑袋一拍,也不跟多门商量,便自顾自地抽调了一个大队到江桥前线去助阵。

滨本打报告,本意是为了洗脱第一天作战不利的罪名,他可不认为自己会输给马占山。

仗之所以没打好,主要还是炮兵的掩护作用没有体现出来。

第二天早上四点钟,滨本亲自赶到前线。

正好这时候,铁桥已能部分使用,马匹可以拉着炮过江了。

滨本大为兴奋,命令联队副参谋长田畑新一率队过江。

这里的白天太短了,要珍惜光阴啊,田畑君。

炮要过江,人要过江,再加上其它武器辎重,连铁桥一时都不够用,只好另外在江面上搭设了两座浮桥。

就这样还是不行,滨本索性把橡皮舟都翻出来,以缓解拥挤不堪的“交通状况”。

先前是一个大队,现在是一个联队。人数多了,火力强了,攻势自然也比前一日更猛,守军压力陡然增加,伤亡不小。

形势间不容发,大兴站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马占山决定亲临大兴前沿就近指挥。

一般而言,三军统帅不宜离前线指挥部过近。原因是三军安危,系于一人。如果这第一人报销了,全军极可能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

但这只是说的一般情况。在某些生死攸关的时刻,统帅到第一线,不仅可以通过对战场形势的直接观察,做出相对最准确的判断决策,还能起到振奋军心士气的作用。

为了这个决定,马占山差点就殉国了。

不是在打得昏天黑地的前沿战场,而是在前往大兴的路上。

日机发现了马占山所乘坐的吉普,意识到车上坐着的可能是中国军队的高级指挥官,立即进行超低空袭击。

马占山坐驾后跟着一辆卡车,车上有一个机枪组,由于他们组成了低空火力网,才使敌机不敢过于嚣张。

那年头,给首长开车并不仅仅是有面子的事,还可能是一份风险高到要死人的特殊行当。相应的,司机也得具有十分高超的驾驶技能才能胜任。

马占山的司机就是这类驾驶达人,那是换档都不用踩离合器的。在机枪组的掩护下,他冒着飞机的枪林弹雨冲了过去。

饶是如此,仍然吓人一跳。

到了大兴后一检查,吉普车被打了整整29个弹孔,机枪组也伤亡甚大,死伤了好几个人。

马占山到前线观察形势后,决定放弃一线阵地,退后800米,转入二线阵地扼守。

敌势正盛,不宜与之过分相抗,且让他一着再作计较。

能够“击退”守军,令滨本大为得意。只要我真正使上力,用上炮,谁能挡得住?

在马占山放弃一线阵地后,连工事都不用筑了,直接用现成的就行。现在得抓紧构筑新的炮兵阵地,然后再把前面的打法如法炮制一番,拿下大兴易如反掌。

离大兴只有200米了,要不是为了顾及伤亡,我跨一脚就能到。

滨本没有想到,这“白捡”的800米其实是一个口袋,一个马占山要放长线钓大鱼的口袋。

在退至二线阵地后,马占山一直在观察对手。

两军胶着交锋,或许还很难看出虚实,现在滨本急着把部队往守军放弃的一线阵地里带,一动一静之间,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马占山的眼里,自以为得计的滨本其实败局已定,因为后者的战线拉得过长。

这有什么弊端呢,就象面团,堆一块的时候怎么揉都还在一起,等到变成长长一条,随便选哪一处,轻轻一掐就能掐断。

18里的长度,足以把一个联队拉成一根油条。

此等战机,非天赐乎。

在江桥,马占山总共集结了五个步兵团。可是正如高明的棋手往往都必须留有后着,优秀的军事指挥官也得知道如何调配手上的兵力。

马占山没有把所有部队都放到一线,在大兴前沿他仅仅部署了一个卫队团,就是为了示敌以弱。

在卫队团后面,他储备了足量多的预备队,随时可以用于实施自己的战术目的。

滨本以为他人多势众,但当马占山把二线阵地的部队增加到两个团之后,兵力优势立刻不见了。

再用炮。马占山也把自家一直舍不得用的炮兵搬了出来,东北军的装备并不亚于关东军,野炮、山炮、迫击炮一齐上,双方炮口对炮口,还就不信轰不过你。

有人有炮,二线阵地又相当坚固,日军攻得十分艰难,几乎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伤亡代价。

担任前线指挥的田畑急得疯劲大发作,身为联队副参谋长,竟然亲自绑上炸药,指挥敢死队不要命地往守军阵地上撞。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自己是不会真的第一个上前“玉碎”的。

这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不是在伊拉克阿富汗街头,因此这些浑身绑着炸药包的肉弹往往被守军提前击中,提前报销。

其实日本人主要看重的也就是这种肉弹精神,至于效果如何,则另当别论,以致于发展到后来,便有了那个拿脑袋撞石头的神风突击队。

日本人有肉弹,中国人有血肉。

阵地刚刚被打开一条缝,马上就有人舍生忘死地上前填补,又重新把缺口缝合上了。

不过滨本相信,始终相信,只要他再往前挤上一挤,就能踏进大兴。

困难大了,因为天色已经黑下来,马占山要发作了。

滨本刚用完他的敢死队,马占山的敢死队就上来了。他们从工事后面一跃而出,转而向日军冲了过去。

短兵相接,二杆子们赶快亮绝活。那就是拼剌刀。

拼剌刀,俗称肉搏,通常属于战斗中最剌激的一个节目。建议有心脏病、高血压史者免看。

其实,要放在冷兵器时代,这类枪剌刀砍的,还都算是小儿科。只是到了近现代,喜欢并热衷于此道的不多了。

日本军人是个例外。他们平时接受的教育,就是精神万能,有进无退。

拼剌刀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玩意,显然很符合这种胃口和虚荣心。

连日本的三八大盖,也是专门为此量身打造的。枪身和枪剌加一块特别长,拼剌时很能占点便宜

可他们这回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对方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火爆:你不是要玩剌刀吗,老子奉陪。

失地之辱,守土之责,早就让这些东北军人憋屈得不行,个个眼睛仿佛都要喷出火来。

勇士们挺起剌刀,呐喊厮杀。

管你是什么宝贝货色,脑袋一样会掉,身子也照样可以扎得通透。

自称不怕死的遇到真的不要命的了。

风向突变,马占山一个反攻把滨本打得连连后退。

马大帅的饺子

岂止是“退”,接下来还要“断”。

在双方步炮互搏的同时,借助夜色掩护,萨力布团从两侧悄悄迂回过来。

北岸前线的日军被其一刀斩断,“头”“尾”分割两处。

“头”是指田畑亲率的一个步兵大队,被马占山的两个步兵团紧紧缠住。

“尾”,指的是北岸桥头的留守部队。主要都是一些辎重兵、卫生兵和通讯兵,他们并没有上场打仗的准备,就是马马虎虎的弄了个工事掩体,紧急情况下无人进行组织,成了一堆乱哄哄的苍蝇。

迂回过来的萨力布团俨然就是打苍蝇的拍子。

这个团是个骑兵团,原本以为骑兵要当步兵用,自己也觉得人才浪费。

好在马上就要真神归位了。

骑兵团长萨力布,一骑上了马就现出凶神本色。

别的骑兵拿的是马刀,这位老兄的刀不是拿的,而是举的,因为是大刀,跟三国时候关羽关云长用的那种青龙偃月刀好有一比。

别人是一刀一刀砍,他是一片一片扫。

要放在古代,这就是一个很划算的买卖。因为那会计军功,就是数人头的,有几个脑袋算几个功。

你这里才削一个,他那里已经有十几个入帐了。

骑兵们驱马挥刀,在岸边对着日军一顿乱砍,嘁里咔嚓,杀了一个过瘾。

辎重兵们哪里经得住如此凶悍的冲击,几下就垮了。

江上所有的运输工具都无一例外遭到了炮火打击,铁桥被炸坏,浮桥被炸断,连江面上的橡皮舟也被炸得没了影。

这时候舟桥上尚有三三两两的零星日本兵,见炮弹突然飞过来,躲都没地方躲。当场被炸死的倒也算了,最倒霉的其实是那些反应快的家伙。

他们跳进了江里,以为可以活命,却不知道受的是活罪:江水冰冷剌骨,别说想抓块破船板漂一漂了,就算会游泳的,多半也得被冻成木乃伊。

等到田畑拼死拼活地退到江边,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路已被马占山给完全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