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1942年上半年,曾经是日本历史上最嚣张和最利令智昏的一年。通过在太平洋上发动德国式闪击,半年以内,想得到的几乎都得到了。

在东南亚作战告一段落后,日本统帅部甚至开始筹划“五号作战计划”,按照这个计划,拟在国内动员23万新兵入伍,动用举国之力,直接占领重庆和成都,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世间万物,往往得到的快,失去的也快。

仅仅进入下半年,战局就急转直下。美军以中途岛海战为转折点,在南太平洋上展开了声势凌厉的反攻,日本海陆军都遭遇了严重损失,已经进入演习阶段的“五号作战计划”也不得不中途叫停。

到1943年初,随着日军撤出瓜岛,其太平洋防御圈被打开缺口,日本以为会“长久”的国运也从此翻着跟斗往下跌了。

这一切,都来自于每一天的变化,每一个人的不懈努力。

鄂中大怪物

“五号作战计划”既然作废,就只能武汉第11军单独行动了。

在此之前,第11军司令官这把原本金光闪闪的交椅似乎被人施了诅咒,坐在上面的没一个不倒霉。

因为第三次长沙会战,阿南惟几饱受质疑,还好他有通天背景,皇帝和皇后关照着他,所以尽管吃了败仗,但仍能强哼着“得意泰然,失意冷然”的小调,继续换个地方去当官。

你老人家自然福星高照,万事无忧,剩下来的兄弟可没这么好的运气。眼瞅着名古屋师团、熊本师团这两个曾经的大佬都被揍到鼻青脸肿,那种久久难以摆脱的惊惧和不安,已经把这个关内唯一的战略军差不多给弄蔫了。

阿南走后,塚田攻中将走马上任。

塚田攻做过参谋次长、南方军总参谋长,在日本军界有很高地位,可所有第11军的历任司令官加起来,没有比他更晦气的了,才在武汉呆了几个月,他的座机就被大别山里的桂军给打了下来,于是呜呼哀哉。

大家本来指望塚田攻帮着第11军振作一下,没想到这哥们自己还如此短命,加上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熊本师团又被调往南洋,更是给众人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五任司令官到了,他叫横山勇。

横山勇中将毕业于陆大第27期军刀组,他和冈村宁次一样,都是从关东军系统调过来的,然而和冈村赴任时人喊马嘶不同,迎接横山勇的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第11军的各部队无精打采,真个是坐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说到要打仗,全都一个调调:古语说得好,哀兵必败,还是谨慎为妙。

横山勇又怎么了,他勇他的,孙行者七十二变,怎么变还是猴,这家伙未必会比他的前任强到哪里去,跟着他出去没准也是死路一条。

横山勇在东北是关东军第4军司令官,不仅下面管着好几个师团,其假想敌还是苏联老毛子,眼光大得很,哪见过这种一衰到底的场景。

连上了几天火之后,横山勇终于想通了。你现在就是拿枪顶着他们的后脑勺,这帮人该熊还是熊,那胆子无论如何都壮不起来。

必须先练胆,可找谁练呢?

薛岳第九战区暂时是绝不能碰的,李宗仁第五战区因为有汤恩伯也不好惹,陈诚第六战区虽是新战区,可看上去似乎比其它任何一个战区都猛,不但敢于主动进攻,还曾打得第13师团长都差点抹脖子自杀。

武汉周围这一圈看下来,竟然没一个下得了手。

大的不敢啃,只能先找小的,第11军司令官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洪湖。

驻守洪湖的第128师是一支带有强烈个人烙印的部队,上面烙着的正是师长王劲哉的名字。

王劲哉原来是杨虎城的部属,后来叛杨投蒋,归入了汤恩伯集团军。

汤恩伯掌握杂牌的“秘诀”,就是杯酒释兵权,他对王劲哉采取的也是这一套路,准备提升对方为副军长。未料王劲哉绝非省油之灯,他不仅未上当,还干掉了汤恩伯派给他的副师长,然后把部队往洪湖一拉,自立为王了。

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制约的情况下,王劲哉彻底蜕变成了一个混世魔王,称得上是洪湖那一块地方的土皇帝。

这人在人性上不是一点点变态,是非常非常的变态。鄂中老百姓,只要他看谁不顺眼,一个“汉奸罪”套头上,士兵会当场用剌刀把你给捅掉,这叫“戳豆腐”。

即算是对亲属、部属乃至于过去的老上级,他也一个都不信任,且一个也不放过,稍有一点反对意见,即会冠以“反王师长罪”而予以处决。

当地民间由此“谈王色变”,称他是鄂中大怪物。

这么一个大怪物,自许倒也颇高。王劲哉在公开场合曾经扬言,说方今天下,蒋介石一团,毛泽东一团,汪精卫一团,他王劲哉搞半个团,四分天下,有其半也。

基于这一“理论”,王劲哉眼中无所谓敌军友军,国民政府的军队,他能并就并,不限区域,弄得陈诚都一度激怒到要与之刀兵相见的程度,而对于附近的新四军,他也同样毫不客气,想进攻照样进攻,以便夺地盘,扩军队。

王劲哉身上值得称道的也许就只有一点,那就是有民族气节,对日军始终只打不降,决不屈服。

据说王劲哉在指挥所里会悬挂两个人的头像,一是蒋介石,另一个就是王劲哉本人。他在画像旁手书一联,上联:你蒋委员长若抗战到底;下联:我王劲哉誓死不做汉奸。

武汉第11军曾专门派第58师团对洪湖发起进攻,但是连着两天都未能奏效,这使日本人对王劲哉另眼相看,视同大敌,而洪湖也在实质上变成了第六战区的一面屏障。

眼睛里向来容不进沙子的陈诚能对王劲哉忍而又忍,不能不说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牛刀杀鸡

横山勇决定拿王劲哉开练。不过当他部署作战行动时,连身边的一众幕僚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在这次太当回事了。

按照计划,准备动用的兵力竟然达到5师1旅团,如果仅就部队数量而言,甚至超过了两次长沙会战。

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去赶集?

不错,王劲哉在洪湖建有自己的兵工厂,武器弹药方面能够实现自给自足,这是连一些大战区都望尘莫及的,兵员数量上,第128师虽名义上是师,但总计有6个旅,已相当于军的规模,远超普通的地方杂牌师。

可这并不等于说第128师真的有多强,无论是自制的武器装备还是部队的兵员素质,他们都没有办法与国民政府的正规军队,特别是中央军主力相提并论。

就算那是一个地方军,值得用五个师团去对付?

幕僚们在下面免不了窃窃私语:老是说我们胆小,看来司令官阁下也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勇”。

看出部下们的心思,“勇哥”得拿出点说法。

我问你们,为什么上次第58师团拿不下洪湖,按照道理,一个师团打一个地方军,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呀。

有知晓内情的回答:当时主要是浙赣会战开始了,必须转移兵力,所以到第三天把第58师团又给调走了。

言下之意,“非战之罪”。

横山勇紧跟着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不调走,第三天或者第四天,一个师团能不能完全击溃王劲哉,从而占领洪湖?

这下全闭住了嘴。

事实上,每个人都明白,王劲哉能守住洪湖,不是他的部队特别能打,而是借助了当地特殊而复杂的地形。

洪湖水,浪打浪,这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各种湖泊,能供人行走的只是崎岖不平的湖堤小路,过去洪湖赤卫队之所以神出鬼没,谁都逮不着他们,就依赖于此。

日军主力部队非地方保安团可比,所以王劲哉的防御之法更进一步。他在湖堤上到处挖有深达两米的壕沟,每隔十米筑一个土堆,每隔三里修一座堡垒,构成了陷井密布,而且可以彼此呼应的防御网。

第58师团就是掉入了这样一个迷魂阵中,不仅大部队无法展开,而且连正常指挥和联络也非常困难,参加浙赣会战算是找到了一个解脱的借口,不然别说三四天,五六天都不一定转得出去。

在横山勇看来,这虽是一场小仗,但第11军已经输不起了,再输的话,本已萎靡的士气将更加一撅不振。

必须倾全军之力,一战而得胜,为此哪怕是牛刀杀鸡,狮子搏兔。

横山勇这次是真拼老命了,他把只有大兵团作战才用得上的技术和手段全都使了出来。

第58师团那次进攻洪湖,几乎可以说是一路迷迷瞪瞪,眼前除了水还是水,再翻地图,也就是标识了几个大湖而已,与实际地形对不上号,自然也不能帮着寻找合适路径。

空中侦察使这一问题迎刃而解,航空兵提供的新地图绘制出来后,王劲哉的防御网再无秘密可言。

1943年2月13日,武汉第13军突袭洪湖。

说突袭,是因为横山勇还采取了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出发前,他故意对外散布要攻击长沙和常德的假情报,使得第六、第九两大战区都处于戒备自守状态,而王劲哉自己却疏于防备。

横山勇的顾虑果然有道理。虽然随身携带了那么精准的航空地图,但进入洪湖后,仍有部队搞不清方向,迷路后不得不来来回回地瞎跑。

直到2月21日,日军才得以按照地图对第128师的中心区域进行合围,接下来的作战过程则让横山勇惊心不已。

第11军预先准备了多种攀登堡垒的器械。除常见的竹梯外,还制作了通常只有武侠片中才能见到的锚钩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种长绳锚钩。这种锚钩得用发射器投掷,是攀登高层堡垒的专用器械。

可真正实战与演习毕竟不能划等号。

水上堡垒的特点是,两侧都是布满芦苇的湖**,只有中间一条狭窄曲折的小路可走,堡垒里轻重机枪一摆,,你那一路步兵纵队轻易就别想靠近。

连碰都碰不着,那费了半天工夫做成的竹梯、绳索就只能摆在旁边看看了。

横山勇没有别的办法,等吧,等山野炮推上来,直接瞄准射击,以打通道路。

四天四夜后,日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进入了第128师的中心区域。

王劲哉在弄清日军的作战企图后,立即指挥部队利用芦苇的遮蔽向外突围。大部分人都突出去了,除了王劲哉,而这说来说去还得怪他自己。

六亲不认,对部下过于严苛,就免不了出问题。王敬哉的一个旅长因此暗中投敌,并向日军提供了王劲哉的所有资料。

横山勇如获至宝,他将王劲哉的照片和各种特征复印成册,遍发基层各部队,要求就是:合围时,你们谁都可以放过,但绝不能放过照片上的这个人。

2月25日,日军搜索分队依据一根刻有姓名的手杖和一件斗篷,最终发现并抓住了王劲哉,洪湖也就此完全失守。

想到了一块

横山勇押上全部身家,一把赌赢,不仅成功地提高了自己在第11军内部的威信,而且帮助上上下下找回了久违的信心和胆量。

占领洪湖只是第一级阶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武汉第11军如法炮制,继续通过“牛刀战术”攻取了石首和华容。

作为长期研究对苏作战的战术专家,横山勇这两个月可真不是白忙忽的,他的“牛刀战术”除了练胆,还隐藏着更深的图谋。

横山勇之前,历任第11军司令官,包括冈村宁次在内,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在武汉附近打转转,最长的距离也只是到宜昌。

老在自己家门口转有什么劲?

从洪湖,到石首,再到华容,这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扼守着长江两岸。

集中兵力打通长江要道,然后沿江西上,消灭拱卫重庆的中国精锐部队,以撞开陪都大门,这就是横山勇的最新方略,也是他从“牛刀战术”中得出的启示。

应该说,前任并不全是笨蛋,在翻阅历任司令官的作战构想时,横山勇发现同出于关东军的冈村宁次跟他颇有共鸣。

可是冈村的谋略却得不到“中国派遣军”司令部的赏识,后者老是牵着一根绳,一头抓在自己手里,另一头套在第11军的脖子上,你稍微往前面抬一抬步,他那边马上把绳子一紧,勒得你直翻白眼,只好再乖乖地回来。

耍猴哪,你们!

在横山勇看来,这叫做不思进取,照这种样子打,何年何月才能彻底解决“中国事件”。

可是上司就是上司,横山勇即便对畑俊六再不屑,他毕竟还是一只“猴”,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乃至于脱开绳子乱跑。

怎么办呢?

幕僚给出了个主意:从船上做文章。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船舶严重不足,宜昌倒有一批轮船,可是因为从宜昌到武汉不能通航,所以船泊一直运不出来。

横山勇心领神会:对,咱们就说这次打仗,是为了到宜昌把船运出来的,这样就没人敢说第11军走得太远了。

横山勇的这个理由果然点中了畑俊六的死穴,后者正为长江中下游的运力不足而抓耳挠腮,一听可以帮他把船拖过来,二话不说,马上就批准了西进计划。

有脑子的大将通常都能想到一块去,哪怕他们处于敌对的营垒。横山勇整天思考着沿江西进,他的对手、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也曾反复捉摸过这个问题。

由于第六战区成了重庆的看门虎,因此部队进行了相对集中,第五战区的冯治安、王缵绪都划了过来,已囊括5个集团军多达14个军的兵力。

可是人再多,防守时都会显少,而且说来说去,真正能打的精锐也就那几个,究竟怎么摆,涉及到攻防关键。

陈诚召集幕僚和各部将佐商讨,起初的主流意见是重点看住两翼,要么在鄂北的襄樊设防,要么在湘西的常德扎营。

沿江当然也要设兵,不过无需太多,理由是长江夹岸山路十分崎岖,大部分是羊肠小道,单个人马赶路都很困难,更别说大部队行军了,没准走着走着就走到江里面去了。

派几个人放放哨,足矣。

陈诚却以为不然。

两翼哪怕是像宜昌那样丢城失地,毕竟不会动摇根本,还有充裕的补救时间,可是江防如果空虚了,日军就会**,那样重庆必危,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关系陪都安全,谁敢轻视?

于是包括第18军在内的三个精锐军便依次配置到了江防一线,并以石牌要塞为中心构筑了系统的防御阵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钢筋混凝土工事。

最重要的一步棋子就这么落了下去,未来之战,陈诚至少可以做到战略不出错了。

大将之别

5月5日,横山勇发动鄂西会战,然而陈诚这时却不在任上。

救火队长嘛,当然是哪里需要往哪里去。第一次远征缅甸失败后,中国统帅部就计划在云南重组远征军,陈诚干这个活去了,代替他的是孙连仲。

孙连仲擅于打中小范围的苦仗恶仗,唯一的缺陷是此前未独立指挥过战区级别的大兵团作战,在“狡狯异常”的横山勇面前,还是显得嫩了那么一点。

自横山勇出兵洪湖后,他要达到什么样的作战企图,进攻重点在哪里,一直困惑着这位西北军出身的大将。

横山勇的招数确实吊诡,一般人很难猜得透。鄂西会战前,他似乎是沿袭过去第11军“短切突击”战术,仅仅是沿江窜扰一下就会缩回大本营,但在鄂西会战开始后,忽然又做出了要大举进攻常德的架势。

日军会从两翼,包括常德突进,本来就是可以预料到的,孙连仲决定亲赴常德坐镇指挥,可他刚刚到达常德,横山勇又忽然转锋西向,走起了沿江西进的路子。

第11军虽是专门负责进攻的战略军,但也不敢不对防区进行警备,所以不可能一次性把大部分兵力都抽调出来,横山勇为此采取了“逐次递进”的新战术,即到一个阶段就向最前沿添一个师团。

移师西向之后,驻宜昌的第13师团便添了进来,使得日军的突击规模看上去越来越大,“进攻之矛”也越来越锐利,光在心理上就会使对手徒增压力。

四任司令官都没想到的,横山勇想到了,关东军方面军司令官岂是白当的。

至此孙连仲的指挥完全陷入混乱,一度对部队失去掌握。

主将不知道在哪里,日军却已大兵压境,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所在地恩施因此变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中国统帅部非常着急,蒋介石情急之下,甚至决定亲赴恩施进行指挥。

陈诚其时人虽在云南,但头上仍有第六战区司令长官的名义,他给蒋介石打去电话:你是领袖,不太适合亲自去指挥,万一“弄得不好”,那可是事关威信的大事,要去只有我去。

这话怎么听,似乎都有那么一点让人不舒服的味道,可是话得看谁说,从“老忠臣”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5月15日,经中国统帅部批准,陈诚接过了第六战区指挥权。

因为恩施下雨,飞机不能降落,陈诚到重庆后,只好先耽搁一天。到了第二天,雨转多云,恩施上空云雾迷蒙,还是不宜出行的日子。

军情紧急,再不能等了。

5月17日,陈诚乘飞机赶到恩施。听到这一消息后,恩施人心大定。

大将之别,不光在勇,还在眼光,在经验,在思路。

陈诚坐镇恩施,马上掂出了横山勇的真实算盘:进军路线是沿江而上,目标是攻取石牌,威胁重庆。

看上去孙连仲留下的似乎已是一片烂摊子,从上到下都是一副已经输掉的气象,但高手就是不一样,陈诚以为,这并没有影响大局。

三个精锐军仍然在石牌,既定防守战略未受大的影响,战略对了,这一仗就有了三分之一胜的可能。

接下来的三分之一是战术:诱敌深入。

陈诚回到恩施后,迅速传令各部队往西后撤。

在匀称的平地上,我是整不过你的,只有到崎岖的夹江山地,才能给你好看。横山勇你果真是“勇”,别人认为不敢走的路,你敢走,那就得为此承担后果。

从表面上看,横山勇的西进之路确实轻松了许多。

5月19日,他向“中国派遣军”及日本统帅部发去一份电报。告诉他们:第11军用死伤不超过四百人的代价,便杀得中国军队大败而逃。

你们问我眼下,眼下我就要去宜昌拖船了。

最后的三分之一

按照“逐次递进”战术,横山勇在进攻中又加入了一个师团,使得他的最前沿部队即达三个师团之多。

即算如此,他也并没有敢麻痹大意。

第二任司令官园部和一郎是怎么跌跟头的?上高会战,他把两师一旅团分开来,你干你的,他干他的,结果被罗卓英各个击破。

长江夹岸尽为连绵山地,比江西的地形还要复杂,预计中国军队的抵抗也要激烈得多,因此绝不能重蹈前任的复辙。

横山勇要求三个师团肩并肩地走,齐头并进,你帮我,我助你,以此把危险系数降到最低。

可是在鄂西会战中,首先把横山勇绊得趔趔趄趄的,还不是山地,却是陈诚使用的另一个全新战术。

这个战术,别说横山勇想不到,就连陈诚本人以前也从来不会去想,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因为它太“奢侈”了。

战术名称:陆空协同。

早在陈纳德组建飞虎队时,罗斯福已同意将中国列为租界法案受援国,其中的援助项目之一,就是培训中国飞行员以及提供作战飞机。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这一协议都没怎么动,飞机也大多被送往苏联或者英国,在此之后,美国人晓得日军的厉害,才开始急急忙忙地补做了一些。

甭管多么不如人意,中国自个的空军总算又能凑起来了。

在陈纳德指挥的飞虎队(此时已由志愿航空队正式改编为第14航空队)的主导下,中美空军开始联合从空中发起反击。

年轻的中国空军姑且不论,飞虎队有多厉害,“要你命三板斧”砍过去,日本航空队根本不是对手,仅在鄂西会战中,被击落和炸毁的飞机就达37架之多。

到这个样子还能继续掌握制空权,那就真成笑话了。

把日本航空队逼到舞台一角后,陈诚便有了使用陆空协同战术的可能,他在恩施与空军指挥官直接面商,共同敲定陆空军配合的各个细节。

既然双方位置调了个个,横山勇就不得不委屈一下自个了。以前都是中国军队因害怕轰炸而特地避开“危险时段”,现在轮到了日军,三个师团大白天的都不敢动,只能利用晚上,或者是黄昏和拂晓才能偷偷进兵。

这个样子往前推进当然很慢,山路加夜路,前面还有挡道的。如果中国守军能够自行退却,让开道让我们走就好了。

要做到这一点,最有效的就是实施迂回绕击,将守军的后路,确切一点说,是将石牌守军的后路给提前切断,到时石牌一定不攻自破。

可是横山勇很快就发现他根本做不到,因为难以越过那三个精锐军组成的防线,后者的战斗力超出了他的预计。

陈诚性格好强,但他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两年前的宜昌反击战,蒋介石都为之赞许,认为打得不错,陈诚本人却还保持着清醒头脑,那就是六战区的部队新兵多,缺乏训练,用这样的兵,就算你是韩信再生都没用。

做个假设,在宜昌反击战中,即使整个反击战略是错误的,分割战术总没有错,又或者分割战术也错了,可要是你手上指挥的仍然是淞沪时代的那支第18军,一个“血肉磨坊”,可以把老牌日军都磨成豆腐渣,对付第13师团还有什么难的,宜昌又怎么会拿不下来?

陈诚由此得出结论,挽救战略的是战术,而挽救战术的又是战斗,也就是说,基层部队的战斗力有时能决定一切,它是打胜仗的最后一个三分之一。

陈诚深知抗战以来部队出现的弊端,他曾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你们可以管我的家庭收支情况,如果查出有贪污可以立即向上告发,而你们自己若是被检举了,那对不起,一经查实,决不轻饶。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陈诚还会去做,而且毫不含糊。

他在六战区第一个建立了军需独立制度,把经济处分权从部队长手上分离出来,以此遏制喝兵血、吃空额的现象。

最能够说明问题的,就是一般国内部队不管打了败仗还是胜仗,最后大多会虚报伤亡数字,一来可以争得补充,二来还能吃空额,可谓一举两得。

唯有陈诚不同,他是能少报就少报,绝不会往多报,每次打完仗都强调他的部队损失不多,粮食弹药也不缺。

当然谁都不是神人,到部队真的揭不开锅,陈诚有时也不能不采取一点变通办法,但他始终坚持所谓“营私不舞弊主义”,即想办法挪来的钱不准放个人腰包,一定得补贴军费缺额。

宜昌反击战后,陈诚开办了战时干部训练团,亲自主讲,给抽上来的军官讲授战略战术和各兵种专业技能,同时结合第六战区所处地形特点,不间断地组织各部队进行以山地战为主的作战训练。

你卧薪尝胆了,战斗力不提高都难。

横山勇想出奇兵迂回绕击,结果不仅没绕成,“奇兵”还遭到伏击,连大队长都被打死了。

再看那三个师团,没有哪一路能突破守军防线,无奈之下,横山勇只能把关注点聚焦到石牌之上。

中国的斯大林格勒

石牌要塞下距宜昌仅30里,其炮台可以封锁江面,使日军无法溯江而上,过去驻宜昌的第13师团也曾多次组织进攻,但因陈诚部署得当,最后全都无功而返。

占领石牌要塞,已成了武汉第11军此次西行的最大突破口。

横山勇本人在宜昌亲自坐镇指挥,第13师团担任最外侧掩护,名古屋第3师团和第39师团合力涌向石牌,使这个要塞前一下子集中了多达四五万日军主力,场面十分吓人。

石牌守卫战成了胜负关键,石牌一破,重庆即暴露在外,除弃守别无它途。此时统帅部虽已应陈诚请求发出调令,分别从第五、第九战区抽调援兵,但到达需要时间。

蒋介石亲自给陈诚打来电话:石牌要塞必须独立固守十天,使之成为中国的斯大林格勒,若无命令擅自撤退,即实行连坐法。

自从回到恩施后,陈诚的表现一直都很镇定,但这时也紧张起来。

问题就是派谁守要塞。

石牌一线的防守部队各有其责,且有一半以上都很疲乏,就怕调到要塞后作用没起上,反而被横山勇趁机找到防守漏洞。

不能呼拉拉都去,只能派上最好最出色的。

在陈诚心目中,这个角色非他的第18军第11师莫属,那是他起家的根本,荣誉的象征。

平时你说陈诚怎样怎样不行都可以,唯独不能当着面说第11师的坏话,有那不识时务的,陈诚听后铁定会一蹦三尺高:你才不行呢,你的部队不行,你全家都不行!

显然在这样的部队里,陈诚会配什么样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第11师师长胡琏,陕西华县人,毕业于黄埔第4期。

胡琏与张灵甫相当有缘,他们是老乡,是同窗好友,又是黄埔同期同学。据说年轻时连媒婆都是做的同一家,两个小伙子条件都那么优秀,让女方一时也觉得无法取舍,弃谁都觉得可惜,最后还是姑娘本人通过相片选中了张灵甫。

胡琏其实也一表人材,可要拼帅比靓的话,他确实不是军中第一帅哥的对手。

脸蛋子是爹妈给的,天生什么样就什么样,这个没办法,有办法的是后天努力所能获得的成就。在人生的跑道上,胡琏一直紧逼张灵甫,淞沪会战时,同居团长的哥俩均搏命罗店,胡琏还组织敢死队,用集束手榴弹炸过日军坦克。

有那么一段时间,胡琏的风头似乎被张灵甫完全盖过了。就在后者扬名万家岭,立下殊勋时,胡琏还在敌后打游击,不是炸铁路,就是埋地雷,每天忙忙碌碌,刀口舔血,但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得劲。

胡琏本来就是第11师的老人,陈诚又以喜欢提携后进著称,在华中逐渐成为正面主战场后,他便把这位新生代将才调回了第11师。

石牌守卫战前,胡琏刚刚升任第11师师长不久,用将之力,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可是要说到死守石牌,并且一守就得守十天,谁都没这个必定把握,陈诚没有,胡琏也没有。

长江上的要塞,以马当规模最巨,号称“水上马奇诺”,但也就几天就失守了,此后的大大小小要塞,都从来没有能守住的纪录。

石牌守不守得住还是个未知数,要死在这里却是肯定的了,胡琏把指挥所移到石牌前沿后,刷刷地写下了五份遗书,老爸老婆,亲亲眷眷,一人一份,连死后记得多烧纸钱,子女长大后要参军为父报仇这些话都说了。

省钱之法

胡琏有拼命的决心,不过他并不是一个鲁莽汉子。

能从黄埔二期以后脱颖而出,光有悍勇是不够的,必要的智一点都少不了。

一个师你就算是再强,也没有办法硬扛两个师团,何况其中的名古屋师团还是老牌师团,如果敞开来打,别说十天,没准一天就会消耗一空。

当游击队长那会,因为本钱少,胡琏天天捉摸的就是虚虚实实的一套,曾经一面假装攻击日军据点,一面掩护海军陆战队在江上布雷,为此炸沉过不少日军舰船。

正规军当然不同于游击队,但道理都是一样的,钱不多,你就得省着点花。一个师,胡琏只抽师机关和一部分兵力守阵地,主力都被他藏到了后面。

兵力少靠什么,靠山地之险。

5月25日,横山勇下达了对石牌一线的攻击令。三天后,第3师团和第39师团都已接近石牌正面,并与第11师交上了火。

此后不管战斗多么激烈,胡琏始终坚持着他的“省钱之法”,把每个山头都利用起来,而每个山头上不过一个连。

除了连,他还用排甚至班。这些班排化整为零,组成一个个战斗小组,每个组不过两三个人,带上一挺机枪以及吃的喝的,就蹲在山洞里,洞口一封,留个小口,就是天然的机枪掩体。

从班到连,人很少,但火力不弱。

5月29日,离横山勇发起攻击刚刚四天,其攻势已达**。石牌要塞前,日军一波接着一波,以密集队形作锥形深入。

石牌一线的防守总指挥、江防军总司令吴奇伟怕胡琏守不住,便请求陈诚变换阵地,往后移动。

陈诚反复考虑,以为不可。

诱敌深入不能把横山勇给诱到重庆去,石牌就是最后的袋底,只有在这里顶住第11军,才能把袋子罩到横山勇的头上。

但是袋底可能会漏的危险,陈诚也不能视而不见,在要求继续守住石牌的同时,他命令各处已增援到位的兵团提前投入反攻,以减轻石牌的压力,而尚在路上的部队则需快马加鞭赶来。

石牌的情况究竟怎么样,陈诚心里也不由唱起了那首叫做忐忑的神曲。

他直接跟胡琏通话,把蒋介石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问对方有没有把握守住要塞。

胡琏回答:成功没有把握,成仁确有决心。

陈诚放心了。

将有死战之心,士必无贪生之念,石牌一时半会还丢不了。

5月30日,石牌守卫战的激烈程度达到顶点。

胡琏第11师的官兵端起剌刀,围绕山头与日军展开白刃肉搏。三个小时之内,听不到一声枪响,双方就是剌刀上见输赢。

三个小时后,已经冲上山头的日本兵被尽数剌倒。

这绝对是见功夫的一仗。抗战时期,能剌刀对剌刀地跟日军主力较量的中国军队很少,所以当年冈村宁次只要看看自己士兵身上的剌刀伤,马上就能推断出对手是否中央军主力。

此时胡琏仍然没有动用大部队,照这个样子下去,他守上十天毫无问题。

横山勇的信心开始动摇。

随着陈诚下达反攻令,担任外侧掩护的第13师团压力不断增加,若是再硬撑下去,别说无法攻破石牌,甚至还可能连累宜昌的防守。

撤吧,甭管多么不情愿。

当天,日军接到撤退命令,中国的“斯大林格勒”守住了。

鄂西会战结束后,蒋介石在恩施召集军师长会议,问胡琏在防守时用了多少兵力,得知他从未至尾才用了两个营后,不由又惊又喜,一再要求其它部队向胡琏学习,争取也能以少击多。

胡琏因石牌守卫战而一战成名,后出任第18军军长,到达了他个人军事生涯的顶峰。

虎部队

5月30日,空军向陈诚提供情报,认为日军有退却迹象,陈诚遂于当晚发布追击令。

前面四任第11军司令官,除了塚田攻没怎么正常打过之外,其余打仗的到后来就没一个不被追。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叫屈的,归根到底,世上好事总不能你一人独吞,刚出家门的时候,不是个个比比划划,挺得意挺来劲的么?

关键是“勇哥”的心理素质不好。从他进攻洪湖起,一路顺风顺水,都是他打人家,很少人家打他的,这人已经吃不得半点亏了。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太丢面子,也太窝囊了。

我得独辟蹊径,回头咬上一口。

在日军后面追得最凶的是王甲本第79军,横山勇发现它位置突出,两翼空虚,立刻邪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下令担任掩护的第13师团停止撤退,就地反击,与此同时,独混第17旅团也奉命转身,准备从旁边进行迂回,双管齐下,以吃掉第79军。

如果横山勇此举能够成功,他就足以自傲于前面任何一任司令官:你们看看,都是撤退,就我一个撤得最帅。

可惜独混第17旅团还没到达迂回地点,半路就被人截住了,抬头一看,那脸吓得刷白。

日本人在情报判断上有鉴貌辨色的特点,比如他们推测中国的军事重点,就是以被称为“蒋介石第二”的陈诚所在地区而定——“七七”之后,陈诚去了上海,淞沪成重点,陈诚到武汉,武汉成重点,陈诚到恩施,六战区成了重点。

万家岭大捷,特别是上高会战后,日军预卜战役输赢,又以“虎部队”是否出现为标准,基本上第74军现身在哪里,这场战役就有了一点凶多吉少的味道,即算勉强打赢,付出的代价也小不了。

从日本统帅部,到“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再到武汉第11军司令部,没有一个不睁大眼睛在盯着第74军,这话绝不夸张。

但是盯不住。

“虎部队”既有老虎般的勇猛,却也有类似于江北汤恩伯那样的机警,日军侦察机天天在上面绕圈子,都很难发现第74军的踪迹。唯一的一次,还是第二次长沙会战期间,拜托了薛岳的指挥失误。

那一仗,第74军损失过半,可是老底子尚在,所以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并且从此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现在好,不用你盯,老虎自己出来了,不过一出来它就要寻找猎物。

发现第74军虎视耽耽正瞪着自己的时候,独混第17旅团吓得差点没从地球蹦火星上去。

心里落了毛病,那仗哪里还能打好,这个本来还想去立点功的倒霉旅团被一击即溃,成为会战中损失最大的一支日军部队,一共五个步兵大队,倒有三个中佐大队长当场战死。

见到这一情景,第13师团也慌了,一招一式便差了那么一点意思,被对面的王甲本觑个正着,咔嚓一刀斩一大队长于马下。

虎部队如此可怕,让此前并未与第74军真正打过照面的横山勇长了见识。

还看什么看,有条腿的,都赶快跑吧。

除了借助第74军这只猛虎外,陈诚还派空军协同追击。

6月11日,鄂西会战结束。

按日方统计,日军在会战中共死伤3500多人,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还出现了被中美空军扫射和轰炸而死伤的人员,并且比例已占到日军总伤亡人数的百分之十以上,第13师团的一个联队长就是在撤退时被空军机枪打成重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