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像风一样自由

武汉会战前后,中日空战也始终在激烈进行当中。

由于前期优秀飞行员和战机的损失太大,重整后的中国空军仍不是日本航空队的对手,日机屡次空袭武汉,几入无人之境。

“大武汉”连连被炸,长此以往,地面军民的士气都要给炸没了,中国统帅部因此多次督促空军一定要打个翻身仗,幕后总教练陈纳德先生又得来给大家上新课了。

早在淞沪空战时,由于遭受了意想不到的重大伤亡,日本人便怀疑中国空军背后隐藏着异国高手。日本外务省因此发出强硬照会,要求凡在中国服务的美国飞行员,哪怕是在民用航空公司供职的,也必须一律离开。

美国政府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照此办理。一些美国空军顾问和飞行员迫于压力,不得不先后返回美国,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勇敢的人选择了留下来,其中就有陈纳德。

自始至终,陈纳德的公开身份都是宋美龄的航空顾问,护照上登记的也还是“农民”,但就这样,美国领事馆仍不肯放过他,三番五次地发出书面警告,声称陈纳德如果再不走,就要立即予以逮捕,然后递解出境,甚至回国后还得面临军事法庭的审判,并因此失去美国公民的资格。

够吓人的了,但是陈纳德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在日记中写道:“设想我是一个中国人!”

只要陈纳德本人立场坚定,那就谁也抓他不走,中国政府派来保护他的警卫一层又一层,因为对中国空军来说,这个洋教头实在太重要了。

空中游戏

自96式出现在中国战场以后,陈纳德就铆上了这种日本战斗机。不管在哪里,只要听到有96式被击落的消息,就一定要想办法去现场亲眼见识一下。

不是看热闹,而是希望能找到它的软肋所在。

乍一看上去,96式似乎无懈可击。它最厉害之处,是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活性,混战之时可以完成非常漂亮的掉头、回旋等高难动作。

灵活,灵活,陈纳德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试着去撕了撕飞机的铝皮,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犹如墙纸一样,铝皮竟然被撕开了,这让美国人大吃一惊,同时又喜上眉梢。

原来96的优点也就是它的缺点。由于要照顾灵活,所以就不得不一再瘦身,外壳材料因此既轻又薄。

陈纳德马上给中国飞行员开课,第一课的名字就叫:你得有胆量。

96式看似强大,其实十分脆弱,我们的战机比它要牢固得多,所以不要怕,双方对着开火,第一个中弹坠下去的,一定不是你们,而是对手。

下面马上就有小伙子插嘴:96式比我们灵活,要是它先把枪口对准了我,我却还没来得及对准它,那岂不还是完蛋?

众人大笑,陈老师也笑了:那我再教你一着防身之术。

假使你遇到这种倒霉的事情,记住,千万不要急于逃离,相反,你还可以尝试靠近,靠得足够近,直到可以用你的机翼死死钩住96式的机翼,然后开足马力离开。

你们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是的,它的确很有趣——等回过头来的时候,你将会发现,对手已经没有翅膀!

年轻飞行员们的笑容全都僵住了。

多么奇异的战术,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过,更别说尝试。

陈纳德并不是在对着中国学生信口开河。他做飞行员时就亲身试验过,曾经利用一个固定起落架,撞掉过对手的机翼甚至机尾。

下了课,飞行员们还不肯走,纷纷围着陈纳德问这问那,因为他们仍然不敢相信这种战术的实际使用效果。

尝试的机会很快到了。中日飞机在武汉之外的天空狭路相逢,要放在从前,也许中国飞行员只能落荒而逃,不过陈老师不是说了吗,日本飞机是个“脆脆”,不经打,揍它。

一勾枪机,坏了,机枪卡了壳,打不出去。

危急关头,飞行员想起了“陈氏防身术”,不仅没跑,反而还直冲了过去,像陈纳德传授的那样,用自己的机翼搭住了对方的机翼。

一个回合结束,被撕破机翼的却不是日机,而是中国飞机,后者打着转落了下去。万幸的是,总算迫降成功,中国飞行员只是眼睛受了点轻伤。

第二天,这个飞行员气冲冲地找到陈纳德质问:我一点不差地照你的办法去做了,可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陈纳德也很奇怪,问过之后啼笑皆非。

原来当天与之对阵的不是96式战斗机,而是日本海军航空队的轰炸机,那是机身最结实的一种飞机。

老大,我让你撞96,你却去碰轰炸机,看来你的眼睛还真有点不好使,难怪会受伤了。

眼睛如此不好使的,当然只是少数,大部分飞行员使用冲撞战术都获得了成功,他们以很轻微的损失,就连根拔掉了日本战斗机的机翼。

胜利带来了胆量,也带来了自信。当日军轰炸机群在战斗机的护卫下,再次集体飞临武汉上空时,中国空军立即整队上前阻击。

1938年2月18日,爆发了第一次武汉大空战。一战下来,日机被击落13架,仅四大队新任大队长李桂丹一人就击落3架。

可是对于陈纳德来说,除了胜利的喜悦,更多的还有悲伤和惋惜。因为这一战,中国空军又牺牲了五名优秀飞行员,李桂丹本人也在其中,至此,正选的空军“四大天王”无一幸存者。

引蛇出洞

“2.18”空战后,苏联空军成为保卫武汉上空的主力军,因此有足足两个月时间,日本航空队都不敢再到武汉上空来捣乱,只能趁晚上搞一些偷袭的小把戏。

很明显,这帮家伙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一定还会找个时间来热闹一下。可究竟会是哪一天呢?

随着苏联军援的陆续到位,中国空军开始全面更换装备,能用于作战的飞机达到了217架,其中战斗机有159架,接近于七七事变以前的数量,至少在硬件上已重新具备与日机抗衡的水准。

一天,中国飞行员在试飞过程中,突然发现底下有一架日机通过,于是立即俯冲下去,一击即中。

这架不经揍的飞机原来是一架侦察机,检点残骸,发现里面有个死鬼竟然佩戴着金质领章。

什么样的人戴这个东西?当然不是一般人,而是日本航空队的高官。

搜出的日记显示,原来这个高官是到前线来视察的,却不料正好成为中国空军新机试飞的祭品,日记还透露,4月29日是天长节,航空队要用轰炸武汉来给天皇裕仁献礼。

由此陈纳德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但这还只是信息。在侦察机失事后,日本航空队还会不会照此计划执行,仍然得打上一个硕大的问号。

陈纳德在与苏联空军沟通后,很快就有了计策。

4月28日这一天,中国统帅部将中苏空军全部调到武汉,但来了没多长时间就集体启程前往南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飞机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先在武汉上空低飞,然后又绕城兜了一圈。

如此高调,当然是为了让地面的人能看个一清二楚,包括那些隐伏的日本间谍和汉奸,后者在第一时间就将情报传递了出去。

在离开武汉仅仅一个小时之后,中苏空军就开始了折返。

正是黄昏时候,光线本身就很昏暗,飞行员们还采用了超低空飞行的方式,连通常盘旋降落的程序都给免掉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密的需要。

在这一过程中,陈纳德亲自爬上汉口的最高建筑物观察效果。不过连他也没听见或看到飞机何时到达机场,美国人因此确信,他设下的陷井万无一失,“蛇”是一定会出“洞”了。

预见一点不差。如果说在此之前,日本航空队对轰炸武汉或多或少还会产生一丝犹豫的话,那么在发现武汉上空出现“防御真空”后,再不趁机去炸武汉拍马屁,那就有被骂成傻瓜蛋的可能了。

4月29日,陈纳德从警报网中得知,日本飞机出动了。

比之于第一次大空战,日本人此次可谓有备而来,杀气腾腾,甚至不惜动用了木更津航空队的主力阵容。

这个航空队里云集着许多轰炸机和战斗机的一流好手,几个月前他们曾袭击周家口,不仅把首次援助中国的苏联飞机炸毁大半,还导致了“空军天神”高志航的罹难。

硬骨头交给你,你就要有啃的办法。

陈纳德观察到,由于木更津航空队的加油基地远在芜湖,所以日本战机能在武汉上空持续作战的时间很短,等到油料将尽,这些飞机将不得不返回芜湖。

于是他将中苏空军一分为二,首轮作战任务交给了中国空军,其目的不在于歼灭对方,而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耗它们的油。

作为主力的苏联空军,则被陈纳德隐藏起来。

当木更津航空队接近武汉时,中国空军早就在此恭候,双方立刻混战成一团。

这帮家伙是来乘隙轰炸的,压根没想过还要进行空战。当然,临时投入空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来回的油料就不够用了,所以他们很着急,拼着命都想摆脱纠缠,到武汉去干“正事”。可是你越想摆脱就越是摆脱不了,为了打好这一仗,陈纳德把最后一批优秀飞行员都组织起来,后者在空中组成了一道难以攻破的防御线。

木更津航空队折腾来折腾去,不仅难以如愿,还被打掉了好几架飞机,眼看油料将尽,他们知道今天“礼”是献不成了,只得重组编队,怏怏退回芜湖。

这一轮,日机的损失并不是特别大,直到它们在路上遇到伏兵。

犹如等待猎物的秃鹫一般,苏联战斗机突然杀出,使木更津航空队遭受到了灭顶之灾。

苏联人空中围猎的动作既纯熟又老练,他们先用凌厉的穿剌,将对手的轰炸机和战斗机分隔开来,然后进行分组绞杀。

如果这时候96式的汽油仍然充足,未必会落于下风,偏偏它们的油不够了,没有办法停下来缠斗,要想保命只能埋着头往芜湖逃。

越想逃就越难逃,苏联战机不用使什么高招,只需追在屁股后面开火便一切搞定。中了招的日机拖着一缕缕黑烟,纷纷向山沟和田野堕去。

是役,中苏空军大获全胜,仅损失11架飞机,但总共击落日机总数却达到了21架,木更津航空队的96战斗机全部有来无回。

令人搞笑的是,当天日本广播中却传来了“皇军大胜”的消息,说是当天晚上击落了52架中国飞机——你把双方打掉的飞机全部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可见这帮家伙为了讨好他们的天皇已经把谎撒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每一次胜利,别人都在欢呼,在雀跃,可陈纳德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没有中国空军的舍命拦击和拖延,就没有伏击战的完美成功,但它的代价却令人难以承受:4名中国战斗机飞行员当场战死,而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苦战,陈纳德手中本已所剩不多的优秀飞行员已经丧失殆尽。

墓志铭

参加“4.29”空战的中国飞行员中,表现最突出的是陈怀民。

陈怀民,江苏镇江人,毕业自中央航校。在“四大天王”战死之后,他是当时仅存的优秀飞行员之一。

在一众空中骄子中,陈怀民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年轻、健康、活力。

少年陈怀民白天在学校念书,晚上随父亲习武,而且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惊煞个人,他曾连续夺得全国少年武术比赛的冠军。这时候的陈怀民,如果不设时限,像极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功夫小子李连杰。

青年陈怀民在考入中央航校后,除学科成绩冒尖外,还是学校篮球队的绝对主力,自行车运动的爱好者和佼佼者。这时候的陈怀民,如果不设距离,几乎就是“大灌篮”的代言人。

校园的单车岁月,到处盛开着青春之花。

陈怀民代表中央航校篮球队到浙江大学比赛,在那里邂逅了自己的爱情,但是好景不长,突然爆发的战争却使一对小恋人不得不凄然分离。

陈怀民是著名的“志航大队”,即四大队骨干,曾跟着大队长高志航在淞沪前线浴血奋战,“八一四”、“八一五”打出了中国空军的威风。其间,他也是九死一生。

最严重的一次,飞机受伤后撞在大树上,陈怀民被当场撞昏过去,等他清醒过来时,竟然发现自己眼珠子都不在眼眶里了,连忙用手把眼珠又硬按了进去。

等他伤愈归队之后,四大队已移师武汉,熟悉的鹰式也换成了“燕子”,但是战斗并没有变得更为轻松,而是愈加严峻和艰苦。

“2.18”空战,陈怀民不仅失去了新大队长李桂丹,还失去了队长吕基淳,后者绰号“夜猫”,以擅长夜袭著称,也是一位有名的空战英雄。陈怀民自己则两次跳伞脱险,等于两次从死神那里逃了出来。

如果可以不死,这个风华正茂的飞行员当然不愿轻掷生命,特别是看到或想到自己恋人的时候。

热恋中的女孩独自跋涉千里,使得两人在武汉又得以见上了最后一面,临别时相拥而泣。

那个深夜,年轻人在纸上使劲刻划着这样的词语:发狂、成疯、相思……

本来“4.29”空战那天,陈怀民并不在班上,只是因为有个飞行员刚好要结婚,就向陈怀民提出能否顶一下班,虽然明知此次空战很危险,陈怀民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就在空战发生的前一天晚上,陈怀民似乎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在日记中提到了“死”——如果真的出现那种事情,你们不要悲伤,也不要难过,我为国家而死,死得有价值。

4月29日,木更津航空队因为急于要去武汉进行轰炸,所以开始冲得很猛,战况比后来遭遇苏联空军伏击时还要激烈和残酷得多。

陈怀民的“燕子”很快就中弹起火了,他本来可以跳伞逃生,但却选择了向对手直撞过去,两机同归于尽。

一部青春日记,才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

我去南京,在一位朋友的陪同下专程去踏访了航空烈士陵园。

即使是南京本地人,知道那个地方的也很少,所以它虽在紫金山风景区内,却几乎就是一个冷清所在。

陵园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很多衣冠冢,看上去,这些逝去的飞行英雄们似乎仍然在准备整队出发。

我们俯下身子,寻找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就像在探访一个个师友故旧:高志航、刘粹刚……

终于看到了他,陈怀民,那个追风的阳光少年,那个勇敢的阳光少年,那个始终眷恋着青春和爱情的阳光少年。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首忧伤而美丽的曲调——

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

我爱这世界,因为,我爱你。

这首曲调的名字,就叫:墓志铭。

外籍军团

两次武汉大空战,使中国空军失去了最后一批优秀飞行员。

空军不是陆军,每个飞行员都需要穷数年之功才能培养得出来,不是谁戴上一副头盔就能坐进驾驶舱的。

宋美龄把陈纳德喊过去,指着桌上一堆信件让航空顾问看。

那都是一封封寄自国外的请战书,写信者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国家的都有,而在信中他们也无一例外地表示,愿意为中国而战。

陈纳德马上明白了宋美龄的意思,实际上就是希望他从中组织出一个外籍空军兵团,以弥补国内飞行员之缺。

雇佣洋枪队来帮我们打仗,这无疑是个好主意,可是陈纳德却对此大泼冷水。

美国人对这些主动推销自己的冒险家的底细再清楚不过,他们都是看着钱的面子上来碰运气的,要想从中挑选出真正优秀的飞行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宋美龄那无奈的眼神也告诉陈纳德,到了这一步,只能故且一试。

陈纳德决定亲自把关。

来应聘的各国志愿者果然是鱼龙混杂,什么鸟都有。最让陈纳德吃惊的是一个胡子拉茬的小伙子,按照他提供的飞行日志,此君已经飞了一万两千小时。

陈纳德本人有二十年高强度飞行的经历,可他的飞行时间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才一万小时。

这洋小伙不但履历惊人,志向和抱负听起来也十分远大:我要去轰炸东京!

陈纳德什么也没说,直接把他带到了飞机旁边。后者马上慌了,吞吞吐吐地告诉陈纳德,说他走的是野路子,属于民间高手,在正式考核上从没有能够通过考核。

陈纳德笑了笑:你错了,我没必要考核你的飞行技术,你能一个人把飞机开上天就可以。

年轻人脸色变得苍白,只得老实承认自己从没有过开过任何飞机。

对于牛皮吹到豁边的人,的确用不着什么太复杂的检验手段,基本的ABC,就能让他们原形毕露。

经过陈纳德的逐一甄别,汰劣留良,终于将挑选出的相对优秀者组织起来,成立了“国际飞行中队”。

能留在“国际飞行中队”的成员个个经历丰富,有人还曾经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同德国和意大利军队打过仗。在空中,他们确实要比残余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强得多,部队组建后,也圆满完成了包括轰炸日军铁路枢纽和桥梁等任务。

宋美龄和陈纳德似乎可以松口气了,谁也不会想到还会再出问题,而这个问题不是出在空中,却是来自地面。

陈纳德拟定了一项秘密作战计划,准备派“国际飞行中队”第二天凌晨去轰炸驻济南的日军指挥部。

可是当天下午,日机突然来袭,几秒钟内,路道上准备好的所有轰炸机全部被毁,留下的只有烟火、尘埃和残骸。

日机不会无缘无故发动偷袭,一定是有人出漏了风声。陈纳德立刻着手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国际飞行中队”的流浪汉们原先都是全世界跑江湖的,他们为钱受雇,也就为钱打仗,根本就不接受什么纪律约束。没有作战任务时,这帮人就跑到武汉闹市区去泡吧,泡着泡着便胡说八道,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也一个字不漏地说给人听。

在那些地方,有的是日本间谍和汉奸,这使得中国空军几无秘密可言。

维持“国际飞行中队”需要花很多钱,无意中却成了军事情报的泄漏和扩散地,并且造成了如此惨重的损失,这是连宋美龄也无法接受的,但由于受到合约限制,起码在合约期内,你是不能轻易辞退这些外籍飞行员的,否则光违约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显然,“国际飞行中队”的存在,已经成了一块鸡肋。

神鹰部队

早在制定国防计划时,中国统帅部就有空袭日本一项,但空袭日本不是随口说说,特别是自退夺武汉后,不仅中国的空军基地离日本越来越远,能承担这种远程作战任务的优秀飞行员也早就牺牲得差不多了。

“国际飞行中队”里倒是有合适人选,但是对方狮子大开口,一出价就是10万美元。

蒋介石得知后立刻予以拒绝,不是说凑不出这笔钱,而是事情太过窝囊:明明自己雇用的外籍员工,干点活还得付天价薪酬,这算是哪一出啊。

就在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人主动站出来,大声说道:我去!

此人身份非常特殊,因为他并不是现役空军。

徐焕升,上海崇明县人。他的早期经历跟刘粹刚颇有类似之处,即先考入黄埔军校,后在中央航校受训,因此身上既有黄埔的那种铁血精神,同时又具备飞行员特有的贵族气质。

从中央航校毕业后,徐焕升奉派出国,分别在德国航空学校、意大利空军专科学校深造达6年之久。这样复杂的求学生涯,当然不是为当普通飞行员而准备的。在此之前,徐焕升主要担任蒋介石专机的驾驶员。

能给蒋介石开飞机,光凭这一点,飞行技术就差不了,但军用毕竟不等于民用,能开专机也不等于就能开远程轰炸机。

包括那些正规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在内,一开始大多瞧不起徐焕升,甚至还有人暗中给徐焕升起了个绰号:“运输机驾驶员”。

开“运输机”的偏要开轰炸机,这不是一时冲动又是什么。老兄,你这样做是必然会失败的,到最后不要连专机驾驶员这个饭碗也保不住哦。

徐焕升很快用自己的行动解答了人们的疑问。

要远征日本本土,一般的轰炸机还不行,非得远程轰炸机才能胜任。中国空军里符合这一要求的只有美制马丁轰炸机,这种飞机原先共有9架,5架已经在空战中毁损,还剩4架,但是如今却都掌握在“国际飞行中队”手里。

同样是受到合约限制,要想让“国际飞行中队”马上把飞机交出来也颇有难度,而且徐焕升需要得到的,不仅是飞机,还有马丁轰炸机的相关资料,因为在中国空军里面,现在已没有其他人熟悉这些了。

陈纳德决定派徐焕升出马,与这些老外飞行员进行接触。对方只知道徐焕升是给蒋介石开飞机的,而这位“天子御驾”平时又是一袭长袍,酷似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怎么着都不会让人感到威胁,所以徐焕升很快就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在拿到马丁轰炸机的资料后,中国空军拉响了一次空袭警报,并通知“国际飞行中队”的飞行员们迅速离开飞机。等他们一走,徐焕升马上让基地后勤人员把飞机上的油料全部卸除。

第二天,等老外们返回机场时,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被禁止接近飞机。徐焕升当场宣布,中国空军已成立了由他任队长的第十四队,代号“神鹰部队”。 马丁轰炸机即日起将全部由神鹰部队接管。

直到此时,外籍飞行员才如梦初醒。气恼不已的老外们狂呼小叫,甚至揎拳舞袖,意欲大闹一番,徐焕升口头再怎么解释都没用,于是只好先行离开。

回去后,他便写了一封致全体外籍飞行员的公开信——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奉命而行。作为我本人,其实对你们相当的敬佩,感谢你们曾帮助我国抗战。关于今天的事,我希望你们不要轻易掏枪动粗,否则只会违背你们善良的美意。你们必须心平气和下来,因为你们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一封信,情真意切,义正辞严,外籍飞行员见难以挽回,也只得做罢,一件本来最难搞定的事终于得以搞定。

风行异域

神鹰部队成立了,接下来就是要完备细节。

按照原来的行动方案,神鹰部队将从武汉起飞,到宁波基地加油,然后轰炸日本八幡市——该市在日本中部,离东京也相对近一些,但是徐焕升亲自试飞并测算后,却认为不现实。

马丁轰炸机的最大航程为9百公里,但从宁波到八幡接近2千公里,就算是把最大航程扩展一倍,也超出了马丁的能力范围。

在徐焕升的建议下,目标改为九州岛的长崎、福冈和北九州,那里离中国大陆最近,宁波到长崎的航程仅在1千多公里左右。

可是从1千公里到9百公里,这中间不还是存在差距么,而且徐焕升还考虑到,返航时极可能遭到日机追击,到时不是在宁波沿海,而是得到南昌等机场去加油,这样又得预估几百公里航程进去。

如此一讲,似乎空袭日本的计划又成了不可能。

徐焕升告诉大家:我有一个办法。

我们这几架马丁本来就带不了几颗炸弹,倒不如将原有炸弹仓改装为一个大型油箱,这样航程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众人都认为这个办法不错。可是那样的话,你飞到人家上空去干什么,难道就兜一圈再跑回来?

徐焕升说,我们去发传单!

炸弹少起不到效果,传单多,撒出去的话,作用还要大,并且可以借此告诉世界,我们是在从事“人道远征”,目的不在轰炸日本领土,而是为了告诉一般的日本人:“中国事变”远没有结束!

事实证明,徐焕升确实是空袭日本的最佳人选。

在此之前,谁也没有越洋长途飞行的经验,但徐焕升早在德国留学时便接受过严格的长途飞行训练,他知道对于这种长途飞行而言,无线电通讯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专门集中一批电讯技术人员,设计出一套地空连锁电台网,而正是这套电台网,使神鹰部队在执行任务中又多出了“神耳”和“神嘴”。

经过近两个月的准备,神鹰部队即将出发,但是他们仍然面临着一个难以克服的困难:远征日本,风轻月夜是最合适的,然而由于正值梅雨季节,这样的好天气一直都等不到。

徐焕升决定不再等待。

5月19日,他亲率两架马丁轰炸机东征日本。其中有很长一段航程,由于不见月光,两架飞机完全是在黑暗中摸索着飞行的。

由于神鹰部队行动突然,日本人毫无戒备,当开始散发传单时,长崎全城竟然灯火通明,正好给撒传单照明。直到进入福冈以后,对方才发现上空的异常情况,并实行了灯光管制。

徐焕升遇到的最大险情,不是日机和防空炮弹,而是一包传单!

机组成员在搬运装传单的麻袋时,有一包滚到了徐焕升的驾驶舱里,正好卡在操纵杆和地板之间,马丁轰炸机由此一个劲地往下俯冲,差点失去控制。千钧一发之际,徐焕升表现得十分镇定,他一边移开麻袋,一边抓紧操纵杆,终于重新控制住了飞机。

在完成任务返航时,他又发现有日机试图拦截,这让他意识到,日本航空队很可能会像自己原先推断的那样,对两架马丁飞机进行跟踪,并轰炸宁波机场。

不能在宁波加油,徐焕升临时决定直飞南昌,在南昌加油后再继续西飞武汉。他的预测极其精准,当天宁波机场果然遭到轰炸,但日本人一无所得。

在这次“人道远征”的过程中,徐焕升率领的神鹰部队在日本上空盘旋达半个多小时,共撒下2百万份传单。这是日本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外国飞机空袭,在此以前,日本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这个四面临海的岛国也可能遭遇打击。

徐焕升的卓越表现,不仅得到了中国空军飞行员们的承认,他本人也因此倍受陈纳德的尊重和欣赏,后曾出任中美联合航空队,即飞虎队的中方指挥官。

在二战结束前,美国《生活》杂志评选刊登了12名二战飞行员照片,其中就有徐焕升,照片下特地注明:“徐焕升是轰炸日本本土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