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把手管理手册

据说三个岗位极难做:足协主席、春晚总导演、证监会 主席。放到历史的浩瀚长河,则如沧海之粟,不值一提。毕 竟这些岗位做不好,大不了换一个上,备胎多得是。

真正难做的岗位,上得去,下不来;看着风光,其实发 慌。骑虎前行,被动上位,外人眼中威风八面,自己心中苦 不堪言。此岗位有个响亮的名头 —— 二把手。

从结局来看,二把手前景令人担忧。运气好的,能分些 果果,唐宗之房杜、宋祖之赵普;运气差的,只有背黑锅的 份,汉武帝赫赫伟业,丞相鲜有人知,被杀的倒有一长串: 李蔡、庄青翟、窦婴、公孙贺……能力太差,没有业绩,易 被撤换;能力太强,业绩突出,易被清算,商鞅、长孙无 忌、张居正莫不如此。只有寥寥数人,如霍光、曹操那才算 安全。

梁山亦不例外。二把手的生存状态走两个极端。要么 强如宋江,强到极致,让领导晁盖束之高阁,全是二把手的 光环;要么柔如员外,柔到极致,把领导宋江高高抬举,没有二把手的存在感。

卢俊义,梁山副帅,名正言顺的二把手。很多人会觉得 这位副帅做得憋屈,实情确实如此。

从履职能力上看,卢俊义是称职的、适宜的。换个强 势之人做宋大哥的助手,会成什么局面? 高层角力、政令不 一,梁山如何能发展? 客观而言,卢俊义具备了二把手应有 的关键能力。

一、能干

虽是一家未上市的草根企业,但梁山的组织架构很健 全,班子分工很科学。宋江是权谋的代表,负责企业战略与 市场;吴用是智慧的代表,负责运营与管理;公孙胜是品牌 的代表,负责策划与宣传;卢俊义则是武力的代表,负责技 术与品质。

作为技术带头人,卢俊义的专业能力—— 主要是武 力——那是相当硬。毕竟打家劫舍,只动口不动手是行不通 的。梁山武力排行榜有无数版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谁 进前十位有争论,林冲与关胜孰强孰弱有争议,但武力冠军 无一例外都是卢俊义。

史文恭,曾头市武术教练,武力极高超。他的四弟子曾魁与林冲相斗二十余合,大弟子曾涂三十回合完胜吕方。

两个交马,斗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败。斗到二十合之后,曾魁料到斗林冲不过,掣枪回马。

原来吕方本事,敌不得曾涂;三十合以前,兀自抵敌不住;三十合以后,戟法乱了。

高徒自有名师。秦明为梁山五虎将,使狼牙棒的主儿,与史文恭相斗,不到二十回合,便力怯败退。足见史文恭之 神勇无敌尤在关胜、林冲之上。

约斗二十余合,秦明力怯,望本阵便走。史文恭奋勇赶来,神枪到处,秦明后腿股上早着,倒攧下马来。

但史文恭碰到卢俊义,数招内便被活捉,高下立判。更不要说卢俊义征辽时期,一人力斗耶律四小将,杀 死宗霖,吓退宗云、宗电、宗雷。要知此四子曾同时与关 胜、呼延灼、徐宁、索超过招,不落下风。

武力如此惊人,却没有自己的小圈子。只带了燕青一 人上山,也无故交好友,堪称卓尔不群。相比而言,鲁智深 带武松、杨志等五人上山,同林冲、史进为老朋友,就连后 期上山的关胜,尚有结义兄弟郝思文、宣赞。

在晁盖时期,但凡决策,往往是宋江发表高论,然后自 己拍板。宋江时期,但凡决策,卢俊义往往不发一言,全听 宋江安排。武力高超、没有小圈子、又处处维护领导权威, 多实惠的助手。

由此想起明朝太子朱高炽的处境。永乐十年(1412 年), 朱棣对二把手产生怀疑,于是便向杨士奇询问太子监国表 现。这是一个极有难度的问题,回答太子十分积极,勤恳做 事,威望很高,必然不妥,你爹还在呢,你就拉拢大臣独立 处事,想抢班夺权啊;回答太子不理政事,疏远大臣,毫无 威信,那更不妥,如此无用之人,如何配当太子?

杨士奇做出了最精彩的回答:太子监国期间,努力处理 政事,能够听取大臣的合理意见,但对于不对的意见,也决 不会随便同意,对于近臣不恰当的要求,他会当面驳斥和批评。既勤恳干活,礼贤下士,又能够群而不党,与大臣保持 距离,在杨士奇的描述下,朱高炽那肥头大耳的形象一下子 变得光辉照人。(此段引自《明朝那些事儿》)不能干不行,太能干也不行。能干,要适度的。

二、能忍

卢俊义本意并不愿上梁山,此为人之常情。

公务员林冲,科级干部,被欺负得家破妻离,锒铛入 狱,都没想着落草,一心盼服刑结束,再归行政序列。若非 再三被逼,何至一时性起,杀富安、陆谦,铁心上梁山。

卢俊义,河北三绝,北京户口,大名府的富豪,有一 环以内的豪宅,原配娇妻一枚、贴心管家一个,仆人成群, 还享受政协委员的“员外”待遇,第一等的长者,怎么会上 梁山?

他还想着捉拿梁山贼寇,为国尽忠呢。他很细心地备 了一袋熟麻绳,准备一朴刀放到一个,让手下人缚在车子上,解送京师,请功受赏。卢俊义喝道:“你省的甚么! 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并?我思量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

即使中计落水,被捉上岸。面对梁山的超标待遇,热烈 邀请,卢俊义态度坚决:宁死恕难从命。两三个月后,卢俊 义回到京城,变天了。卢府换李府,妻子成首告,以谋反之 罪被判死刑,从无所不有到一无所有。

这份遭遇实拜梁山所赐、吴用所谋。杀父之仇、夺妻 之恨,不共戴天。凭卢俊义的阅历,坐在牢房中用脚指头 想想,也知道是梁山的套路,目的无外乎是切断后路,逼入绝境。

此后一系列相救也是促使入伙的手段。万一相救不及, 员外性命岂非断送在牢狱之中? 等到被梁山救出,他决定 忍下这口气。既然回归朝廷无望,暂留此身躯。宁死不屈的大义凛然变成了颇识时务的俊杰。

卢俊义拜谢道:“上托兄长虎威,下感众头领之德,齐 心并力,救拔贱体,肝胆涂地,难以报答!……若得与兄长执鞭坠镫,愿为一卒,报答救命之恩,实为万幸!”

宋江又作让位状,卢俊义很配合,再三表态,坚决拥 护。此时,李逵与武松先后发作,强烈反对他人做寨主。面 对此二人的无礼态度,卢俊义依然选择了忍。大哥的代言人 就是大哥的态度。

梁山排定座次,正副统帅均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按 理说,配备助手,至少也该走个形式,象征性地征求一下使 用者的意见。宋江很独断,直接安顿徒弟孔明、孔亮作为卢 办人员。卢俊义依然配合,但有安排,无条件服从。

忠义堂后建筑雁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 两房。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 方、郭盛;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

此点颇似嘉庆,他继位后,依然是二把手,因为老爹乾 隆是太上皇,大事还是老人家说了算。尽管有想法,但他仍 事事顺从,见解不发表,政事不更张。连极不对路的和珅, 因是乾隆爱臣,亦隐忍不发。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乾隆归 天,初八就把和珅办了。

勇则未必,忍则必然。能忍,这是基本功。

三、能让

对于荣誉与待遇,作为二把手,那是当仁要让的。

卢俊义上山时,没摸准行情,不知道梁山有约定:捉得 史文恭者,便立为梁山泊主。攻打曾头市,这位初上山的副 职领导出于无功不受禄的想法,建功立业心思强烈,片刻间 便将史文恭活捉。

这下惹上麻烦,给宋大哥出了难题。这事还真不怪卢 俊义,因为晁天王活着时说了就不算,现在人都没了,说的 话更没人当真。吴用一句话便是大家的心思:“兄长为尊,卢 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

宋江不能留下话柄,一定要按晁盖遗言行事,尊卢俊 义为一把手。卢员外心中的悔恨啊,万马奔腾,这些兄弟不 厚道,事前也不提醒。他先全力推辞:“小弟德薄才浅,怎敢 承当此位? 若得居末,尚自过分。”看看吧,足够诚恳,足 够自谦。

宋江还在谦让,并谈出三点理由,证明卢俊义做寨主 更合适。卢员外吓得跪拜于地,以死表态:“卢某宁死,实 难从命。”吴用、李逵、武松纷纷发言,为卢俊义行动点赞, 表示拥护宋江。此为一让。

表演至此,基本到位。为自圆其说,宋江提出他同卢俊 义各带人马,分别攻打东平府、东昌府,先攻下者为寨主。 评判标准从“捉史文恭”变成了“攻下城池”。此话一出,立 即得到吴用的拥护,卢俊义反对无效。此时不由卢俊义,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

谁都知道此役结果,大家都认真配合演出。为确保效 果,宋江把吴用也派给卢俊义,认真提点,用心良苦。等到 宋大哥攻城受挫,史进被抓,第一时间就问计军师怎么办? 吴用得知,连夜来见宋江,参谋攻城。

一切按剧本进行,宋江先克东平府。卢俊义困在东昌 府,等待大哥相救。神勇的卢俊义,这次显得很无助:只派 了郝思文、项充两名副将攻城,略受挫便原地待命。张清固 然厉害,然董平都能躲过他的石子,战成平手,卢俊义何等 武功,居然气定神闲,自始至终没出战。此为二让。

如此,宋大哥做寨主名正言顺,底气充足。谦让的原 则,概括起来:业绩都是领导的,错误都是自己的。卢俊义 有此二让之功,足见其政治成熟,人品可靠。

征方腊毕,梁山损兵折将,班师回京。行军途中,燕青 劝说卢俊义,功成身退,隐姓埋名。而卢俊义我心无悔,依 然紧跟一把手,要衣锦还乡,图封妻荫子。最终,被赐毒 酒,饮入水银,坠江而亡。

错误委屈,毅然承受;荣誉鲜花,坚决辞让。能让,这 是必须的。

现今何曾不是如此?领袖的权威固然要维护,但失去了基本的准则,以及客观的底线,折戟之事,终归难免。

员外之才,令人扼腕。叹息之余,挽联以记:人中豪杰 玉麒麟,副帅楷模卢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