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陌路2

七、邹铭

要对付一个夸父,的确相当棘手。他的身躯庞大,力量惊人,光那一身皮肉都跟盔甲似的,无论正面对打还是偷袭,我都没有胜算。若说下毒之类,手边又没有材料,海边倒是有些生物带毒,但毒性太弱,毒死凌方的老鼠还有可能,毒杀一个夸父……灌进去一桶也未必有效。

也许我可以向守卫汇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否定了。且不说我老爹听到我干出这样丢脸的举动定会气得从坟墓里坐起来,单说陌路岛的规矩,流放犯若是敢于同守卫串通,一旦被发现了,日后就不要想再混下去了。官兵与罪犯,历来就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而在这个不安宁的岛上,这样的对立被无限放大了。守卫们想方设法找我们的麻烦,抓住一切机会动刑取乐;我们也在暗中不断给他们添堵。我若是求助于守卫,那就是公然背叛。

这是一条很奇妙的法则:囚犯们可以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拼个你死我活,但必须把一切都收束在“内部斗争”的范畴中。

我现在面对的内部斗争可不止这一点,更重要的目标是瞎子。究竟是直接杀死他,还是先逼问他一番,这是个问题。杀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瞎子固然已经老到了腿脚都在打颤,但当年能作为神偷混迹江湖那么多年,必然有相当的能耐。何况我心里还希望能把碎片找出来,那才是我父亲真正的遗愿。父亲没有见到过那封遗书,烟斗迪胡倒是读过,但死得太仓促,这世上还能完整记得遗书上的线索的人,就只有瞎子了。

清晨的时候,我又跑到岛西的礁盘去,想让晨风把脑子吹得清醒一点。走到半道就看到了凌方,他正在挑拣着石头,大概又有什么作品要完成了。凌方听到我的脚步,并没有抬头,只是随手将抓在掌中的几块石头都扔掉,嘴里抱怨着:“材质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你又不会把这些玩意儿拿出去卖钱,挑什么材质呢?”

凌方这才抬起头,认真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即便是挑拣材质,也能多消磨一点时间。”

这话听得我一阵莫名悲哀,看着四周的茫茫大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算我最终拿到了星流石碎片,真的能逃离陌路岛么?难道我也会像瞎子那样,被困个四十年?

那一瞬间我有点动摇,一面后悔着自己不顾死活的前来此地,一面在想,要不然索性与牛角一同逃离?但我很快抛掉了这些动摇。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可寻了。最后我想,只能冒险真的帮助牛角按计划行事,把这个瘟神送走,我自己留下来,再想办法对付瞎子。这样一来的唯一变化在于,原计划中我不需要杀人,这次却不杀不行。

但杀掉这个人,怎么也比杀一个夸父容易得多了。

终于到了行动的夜里。按照惯例,来自大陆的补给船会在半夜到来,悄悄卸下物资,悄悄离开。之所以选在夜里也是迫不得已,夜间航行风险颇大,但白昼到来的话,很容易激起囚犯们的复杂情绪——那些一辈子都不得不困在岛上的流放者们,一旦激动起来,很难说会不会出大乱子。而夜航的船要靠岸,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灯塔!”老莫那时候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是我们的机会!”

“记住你要做的事,”牛角对我说,“别浪费机会!”

我当然记得。这一夜东风劲吹,犯人们都很早躲回囚室,而瞎子依然是不知所踪。我很容易就偷到了他一身衣服,穿戴起来,然后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这就是我最大的作用。因为我是个侏儒,乔装起河络来正好合适,在黑夜里不容易辨别得出来,正好可以冒充瞎子。我父亲原本是个身材高大的人,没想到生下我却是这样的畸形。他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不痛快,直到死时都郁郁寡欢。也许这也是我为什么那么执著的原因吧,我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用的儿子。

八、父亲

我邹天蓝纵横前半生,老来却只能在这穷乡僻壤等死,究其原因,都是因为当年那一场争夺。现在我已经快要死了,却仍然不能甘心哪。

不必你问,我也会说给你听的,再不说,就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说了。你虽……你是我的儿子啊,不说给你听,又能告诉谁呢?

三十多年前,我和江湖上有名的飞影双盗有过一次交手,那是为了争夺一封遗书。遗书的主人是一个人族的没落贵族,其祖上是已经消亡的宛州公国衍国的重臣席真。在遗书中,这个人给他的儿子留下了一个惊人的讯息。

当年的衍国公主石秋瞳,曾经从一个叫做云湛的羽族游侠手中接受委托,替他保管一件重宝——一块来自于云州的谷玄星流石碎片。碎片为何会从云州流出,又为何会落到云湛手中,已然不可考证。但那块碎片带有可怕的力量,却是毋庸置疑。

石秋瞳找来一只河络打造来闭锁魂印兵器的幽盒,请秘术师加上三道禁咒,将碎片放置其中。那幽盒一直藏于衍国大内深处,无人得以触碰。后来衍国国破,国库被劫掠一空,大量珍宝被蛮族人抢走。那位席真却抢在蛮子们之前,将那个幽盒带走,保藏起来,并叮嘱子孙,此物非同小可,非人力所能控制,任何人都不能开启。

然而碎片的力量是一种难以抗拒的**,终于他的一位孙子忍不住打开了幽盒,为此引发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将宛西南一座小镇及其附近的生态悉数破坏,“星钥”的名声就是那时候传开的。席家的后人不敢再造次,将它重新封入幽盒,并送回到距离云州最近的陌路岛埋藏起来,以免有人再起贪念,当时陌路岛还并不是流放地呢。而这一秘密,始终都是席家的历代子孙在临死前才可告诉下一代人。但这一次,由于当时死者的后人在外地未曾归来,遗书被人偷走了,这个消息悄悄流传了出来。

不,儿子,你并不懂得人类的贪欲。无论是惊人的财富还是骇人的力量,不管有多么危险,都能够激发起人掠夺的天性,以及“兴许我的运气比他们好”的侥幸。我和飞影双盗都是存着这种念头的人,遗书就辗转落到了他们手中。可笑我们谁都没能见到这块星钥的影子,就先拼得你死我活,最后谁都没能捡到便宜。

我们在雷州的赤燎谷大战一场,将双盗中的义弟打下山崖,另一个义兄也被我重伤,但我自己也受了伤,于是退回去休养。我却没有想到,跌下山崖的那个只是诈死,他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先除掉自己的兄弟。一个月后,他跟踪到我家中,偷袭了我,险些让我丧了命。后来我虽然养好了伤,一身的武功却废了大半,想着自己出道以来,结下了无数仇家,若是听说我不复往日之勇,必然会倾巢而出寻我复仇。无奈之下,我只能移居到这偏僻之所,终身不敢在江湖上露面。

不过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中了我全力一掌,虽然仓皇逃出,不死也绝对重伤。至于后来他有没有拿到那碎片,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他躲在哪里,当年的飞影双盗,一向都是擅长隐匿行踪的,如果存心躲藏,谁也难以找到。但是那个被我打断腿的义兄,我却知道他大致在哪里……

不,你千万别去找他,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我的一生既然已经如此,你杀死谁也不能改变分毫。我知道你的内心总有某种渴望,但我对你……原本也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很满足了。

九、邹铭

陌路岛的夜晚寒冷而多风,幸好囚室里历来和外间差不多的温度,我还能勉强适应,就是那么大的风实在吹得人难受。来到灯塔下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老莫当初拟定的计划是这样的:找一个人偷袭看塔人,将他制服,然后爬到灯塔上去,等到船队即将靠岸的时候,将灯火熄灭。这样一来,船会触礁搁浅,守卫们必然会出去救援。

此时另一个人就有机会出手了,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去岛上的仓库里盗取一副舢板。那是给守卫们应急用的,任何人都不能靠着这脆弱的工具向东逃亡大陆方向,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次的逃亡路线是向西去往近在咫尺的云州禁航区,从距离上而言,完全可以到达。

老莫是铁了心把赌注押在虚无缥缈的云州通道上了,牛角无疑也和他抱有同样的想法,而两人都认为,我是袭击看塔人的最佳人选。因为我是个侏儒,可以装扮成瞎子在灯塔下晃悠,一直对瞎子深恶痛绝的看塔人必然会下来找碴,那时候我就借机偷袭他,把他弄昏过去。

不过眼下既然我不打算离开,就必须要把看塔人杀死,否则必然会暴露。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杀过人,这次却不得不动手。

然而我并没有得到动手的机会。我看到看塔人从灯塔上下来,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但不知怎么的,我从她的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暴戾的意味。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但他说的话就不会是错觉了。他径直走向我,当我正准备出手袭击时,却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用略带惊讶的口气对我说:“你下午不是刚来过么,怎么又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骤然收住招式,从这短短的几句问话中,我发现了一个真相:看塔人和瞎子之间,压根就不是仇敌的关系,那只是他们平时伪装出来麻痹旁人的。事实上,这两个人的交情似乎非比寻常。

在诧异之中,我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出手,正在举棋不定,忽然感到脚底一软,低头看去,脚下踩着的沙地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团水银状的物体,我的身体迅速陷了下去,直至没腰才停住,而那些流动的物质随即固化,把我卡在了里面。一个和我同样矮小的身影从背后绕到了我身前,那是瞎子木克。

这个一直深藏不露的老瞎子,没想到还精通秘术。当然,他并不是真的瞎子,此刻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我?”瞎子问我。我听了这话倒是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分说。看塔人已经拿出一根绳子,将我牢牢捆住,瞎子消去了秘术,看塔人费力地把我从沙子里拽出来,推搡着押进了灯塔。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灯塔内部,在此之前,都只是远远地望着它高耸的姿态。这座灯塔的修建年代已不可考,是陌路岛改为流放地后唯一一座没有被拆除的建筑物,虽然历经整葺,仍然顽强地屹立着,与西面的云州遥遥相对。

灯塔比我想中要高,被推到塔顶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灯油的燃烧散发出一股动物油脂的气息,我猜想应该是就地取材用的附近海域的鲸油。现在巨大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烧着,借助反射铜镜将耀眼的光芒远远传播出去,为即将抵达的物资船指引着方向。算算时间,船应该已经快要到了,但我却没有办法将灯火熄灭了。

不是瞎子的木克端详了我一阵子,开口再问:“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你也一定是为了那枚碎片而来的吧?”

我心中一凛,这仍然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真没想到这老河络如此目光如炬,难怪要装瞎子来掩盖锋芒。我差点脱口而出承认下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什么碎片?我只是想要逃离而已。”

“逃离?”老河络微微一笑,这是我到陌路岛之后第一次见到他笑。他站到灯塔边缘,朝下看了一眼:“你是想熄灭灯塔上的火炬,让船触礁,然后趁乱抢小船出海?”

这个老家伙!我不出声,表示默认,木克摇摇头:“驾着小船横跨大洋?要么是脑子坏掉了,要么是另有打算。其实你们是打算去云州那片鬼地方吧?”

我瞪着他:“为什么你要说‘你们’?”

“这种事情,显然需要两人配合才行,你到这里来灭掉灯火,另一人盗船。”木克悠然说。我认识他这么久,听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还不如这一会儿功夫多。

我索性扭过头去,回想着父亲教给过我的那些功夫,有没有哪一样能够帮我解开绳索。我窥破了木克和看塔人的交情,他们必然不肯放过我,需得力图自救。幸好我父亲虽然年轻时是武艺高强的大盗,也懂得未雨绸缪应付被捉拿的局面,有一手用指尖解开绳头的绝技。不过刚刚解到一半,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具庞大的身躯勉强挤了上来,脑袋几乎能撞到塔顶。

那是牛角。这个夸父大概是一直在等着我熄灭灯火,但是一直到物资船平安靠岸仍然没有等到,所以情急之下冲了过来。我没必要解释什么,如今粽子一般的形态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我看着他扭曲变形的脸和血红的眼睛,心里隐隐生起一丝同情:大好的机会,就这么被错过了。

年轻的看塔人大概是第一次和一个如此有敌意的夸父正面相对,身子禁不住瑟瑟发抖,木克倒是处变不惊,从他手指的屈伸我猜想他已经迅速地催动了秘术。夸父的身躯强壮人所共知,木克估计用的是直接攻击对方内脏或者精神的秘术,但牛角并没有任何反应,仍然是直冲冲地大步走上前来。

木克这才显出了一丝慌乱,他换了一种秘术,正是刚才擒住我的液化术,但用得太晚了,夸父的双腿虽然陷了进去,身子已经向前倒下,粗长的双臂正好够得上攻击到木克的身体。木克赶忙往旁边躲闪,砰地一声,夸父的拳头连同身体一齐砸到了地上。

我正在心里暗自惋惜,接下来的一幕却令我瞠目结舌。一个敏捷的身影从夸父背后猛然窜出,直扑木克,后者猝不及防,胸口挨了重重一下,当即被制住。看塔人想要救援,刚刚跨出一步,喉咙已经被一枚飞过去的暗器击穿。

那枚暗器,是一把雕得非常精细的小石刀,谁也想不到,那石头打磨出来的粗砺的锋刃竟然也能取人性命。在此之前,我们都以为这把小石刀、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石雕都只是普通的艺术品呢。

年迈的羽人凌方用一根细丝——好像是钓鱼线——勒住木克的脖子,令他不能轻举妄动,然后转过头,仔细打量了我一番。

“你虽然个子很矮,但从眉目之中,还是能看出你父亲的影子啊。”凌方叹息着,追忆着往事,手上却毫不放松,用一根尖锐的石锥从木克的右胸钉了进去。据我所知,这样能抑制秘术师使用秘术,却又令他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丧命。

“我想你已经见过我的兄弟了,不然不可能追到这里来,”老羽人说,“可惜他一定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河络的兄弟不一定非要是河络——他完全可以是个羽人。”

十、凌方

这么多年不动,我的操偶之术还没有拉下啊,否则还没法用牛角的尸体来作掩护呢。可惜这几根偷来的鱼线柔韧度不够好,不然我就是要让这个死夸父跳舞,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也真傻,对于盗贼而言,对形象的识别和记忆能力是极其重要的,我第一眼就发现你的脸型轮廓很像邹天蓝,自然就会时刻留意你的举动。而我却不用担心你认出我来,即便是你的父亲,也从来从没有见到我的真面目,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明我在暗。别忘了,我们兄弟俩当年就是以擅长易容改扮而著称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真实相貌。

不错,我来到这里的确只有短短五六年,因为我被你父亲重伤后,伤势一直未能平复。陌路岛上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玄机,在上岛之前还不得而知,在恢复完全的功力之前,来这里无异于送死。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值得惭愧的,这么珍贵的宝物,谁愿意和他人分享?多简单的道理。但我还是低估了你父亲,并为此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也算是我接受了报应了。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遗书上的提示。其实除了明确陌路岛这个地点之外,遗书上只有一条讯息与之相关:“碎片所藏之地,非常人所能触及。”这短短几个字,我想了四十年也没有答案,只能猜测:既然常人无法触及,那么多半是深埋在地底。

但是后来,这种猜测变成了肯定,因为我想到了豢养老鼠的方法,那是当年我的义兄烟斗迪胡教会我的。我驯服了老鼠,命令它们钻入地下,试试能否寻找出些什么。然而隔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了问题,我所驯服的前三只老鼠,两只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到我身边;剩下一只则在我的囚室里死去。我知道其中有问题,把老鼠的尸体解剖了,发现它是中毒而死的。

我不动声色,再次驯养了几只老鼠,一个月之后,它们再次失踪的失踪、毒死的毒死。我明白了,有人在暗中和我对着干,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担心我发现地下的秘密,这说明我的思路是正确的。但究竟是谁在和我作对呢?

在仔细观察了岛上的所有人后,我认为瞎子的嫌疑最大,因为只有他成天在岛上乱走,又经常掘土,最有可能下毒。不过他也机警,始终没有被我抓住把柄。我早就想收拾他,但由于对他的实力毫不了解,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今天拜你所赐,我总算是可以和他有个了结了。牛角偷听了你和老莫的谈话,我却偷听了你和牛角的谈话,知道你们全部的行动步骤。既然你要对瞎子下手,我为什么不能坐收渔利呢?我付出了四十年的代价,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现在的糟老头子,应该得到报偿了。

十一、邹铭

凌方不再是平时那副和蔼可亲、婆婆妈妈的神情了。他挥着手,唾沫横飞、侃侃而谈,仿佛是憋了四十年后终于可以说出真话了。他乱草一般的白须白发随着高处的风四下飘散,周围布满皱纹的双眼却闪动着灼热的光芒。木克已经被他捆绑起来,但看起来并不紧张,反倒是始终带着微笑。老实说,见惯了他死人一样的表情,再看他咧开嘴笑,实在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你还有什么好笑的?”凌方看着木克,“你不过能毒杀我的老鼠,但只要被我抓住机会,我就能干掉你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也是抢夺这枚碎片的?”

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问题。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个伪装的瞎子是当年消失的飞盗,为此我还专门在沙滩上写了字,观察他的反应。当他看到烟斗迪胡的名字时,分明表现得很奇怪,说明他知道烟斗迪胡是谁。要知道当年飞影双盗的名气虽然大,其真实姓名可是很少有人曾听说过的。然而凌方才是货真价实的飞盗,那么瞎子究竟是什么人?

但是木克并不理睬他,双目只是凝视着那耀眼的火炬,若有所思。凌方手腕微微动了动,一根鱼线立即勒紧了木克的脖子,松手后,那里的皮肤上慢慢出现血痕,可见这一下力量之重。木克却好似完全没有痛觉,甚至都没有因为呼吸不畅而喘口气:“你是不会杀我的。杀了我,你在这个岛上再呆五年、五十年,也不可能把那枚碎片找出来。”

凌方听到碎片两个字,身子一震。他走到木克跟前,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你果然对此事很了解。难道四十年前,你也和我们一样听到了关于那封遗书的讯息,并且打定主意要把它弄到手?”

木克轻叹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很好奇,你已经那么大年纪了,也吃了那么多苦头了,为什么不能安享晚年呢?以你年轻时积累的财富,已经可以舒舒服服活下去了吧,带着一把老骨头来到陌路岛这样的鬼地方,图的是什么呢?那枚碎片再值钱,也不值一条命吧?”

我也有这样的疑问。如果他真是四十年前就来到这里,那也就罢了,风烛残年之际还要来争这碎片,代价未免太大。凌方哼了一声:“钱?财富?你们别看我已经老了,只要需要,我还是能轻易地把一座皇宫搬空。可总有一天我会死去的,堆满一坟墓的金钱有什么用?”

我琢磨着他的话:“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找到了这块星流石,你就不会死了?”

凌方得意地笑了:“不愧是邹天蓝的儿子,反应够快。你说得不错,这块星流石,历史上的确曾经造就过长生不死的人。”

我悚然抬头,看着凌方写满狰狞的脸。凌方由于兴奋而呼呼喘着气:“一切都是天意。我曾经潜入过大内的藏书库,希望能找到一些值钱的古书,却无意中发现了关于星钥来源的记载。这段记录原本保存在当年衍国的国库中,但蛮子们对书本纸张不感兴趣,居然稀里糊涂就被忽略了,后来辗转被收入我朝大内,也并没有人读到过。”

“按照这个记录,星钥是由云湛的叔叔传给他的,而他叔叔当年曾经遇到过一个活了三百多年的怪人,并因此有过深入云州的奇遇。据说,在当年的云州,曾经存在着一块巨大无比的星流石,可惜后来碎裂了。然而正是那块星流石的神奇力量,才造就了那个跨越三百年的不死之身。”

“所以你想找到星钥,也就是这枚碎片,来延长自己的生命?”我一面问,一面在心里感到无比可笑。衍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说书人口中的羽族游侠云湛和公主石秋瞳,也未必真有其人,古人一些夸大其词的记录,如何能够轻信?在这个乏味无聊的时代里,那些历史的遗迹总喜欢披上鲜艳的彩衣跳出来作怪,在街头巷陌传播着、欺骗着人心。

凌方看出了我的心思,怒气明显地涌上了他的面颊。我猛然醒悟过来,这枚所谓的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碎片,已经是这个离死不远的老家伙心中沉重的寄托。我不能在这方面去怀疑他、刺激他,那样完全是自讨苦吃。幸好他并没有理睬我,而是转向了木克:“明白了么,我一定要从你身上挖出星钥的下落,无论用什么方法。”

木克淡淡地一笑:“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星钥带来的长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你真正获得它的时候,你大概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生命的轮回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真神早就拟定好的,违反它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痛苦。”

凌方挖苦地看着对方:“听你这话的口气,就好像你亲自尝试过一样。”

木克的笑容更浓:“我们河络有一句谚语:‘入口之前,无人知黑菰酒是酸是甜’。”随着这句话,他的身体忽然间起了匪夷所思的变化——被凌方的石锥所钉着的右胸,忽然间整个凹陷下去,仿佛是那一个部位的血肉和骨头都一下子化为了灰烬。凌方面色大变,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动作,木克已经念出了一句咒语。

凌方的动作僵住了,皮肤的颜色变得灰暗而怪异。他挣扎着、扭动着,还想扑上前去,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反而是肤色越来越暗,呈现出沙石的质地。终于,随着一声不甘心的低吼,凌方的整个身躯全部化为了沙土。木克轻轻吹了一口气,这具沙人便倾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下一地的黄沙。

木克用秘术解开了鱼线,再将我放开。我怔怔地站起来,想着父亲的仇竟然就这样诡异地了结了,心里反而一阵空虚,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木克抚摸着胸口的洞,喃喃地说:“这就是所谓的不死之身了,人们真的想要这样的长生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终于忍不住了,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正如凌方所说,河络的兄弟并不一定是河络,”木克缓缓地说,“同样的,人类国家的重臣也不一定非要是人类。当河络受到国君宠信时,完全可以被赐名为‘席真’。”

“是的,眼镜木克就是席真的后人,当年留下这封被夺走的遗书的人,就是木克的父亲。”

这番话很奇怪,他为什么不说“我”,而一定要说“木克”?他自己难道不就是木克吗?我正想发问,木克却已经用行动解答了这个疑问。他把看塔人的尸体拖了过来,将裤腿撩起来,我惊讶地发现那上面装的是假腿,再一看,双臂双手也是假的,只是其中藏有机械,所以看来很灵活罢了。

木克已经手脚麻利地将这些东西都卸了下来,并且从看塔人的脸上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一个老年河络就这样呈现在我的眼前。

“这才是真正的眼镜木克,而我,其实是看塔人。”看塔人望着地上这具小小的尸身,眼中渐渐有泪花渗了出来。

十二、看塔人

飞影双盗得到那封遗书,也是从别人手里偷到的,他们并没有直接和木克的父亲打过照面,自然不会知道他其实是个河络。否则的话,以凌方的智慧,他应该能猜到木克的身份。

是的,木克的父亲去世时,他正在北陆游历,而遗书原本到他去世才能拆开。按理而言,他应该完全不知道遗书的内容,但他从小修习秘术,好奇心又重,其实早就已经透过信封读到过其中的内容了。当知道遗书落入了飞影双盗手中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去夺回来,但那时他秘术未成,去和两个老手过招,无异于自寻死路。木克没有办法,只能提前来到陌路岛上,做好防范。

有关这枚星流石的一些历史,我想你已经大致清楚了,但还有些细节你未必知道。木克那位好奇心过重的先祖,在使用了星钥并造成灾祸后,自己却并没有死。但他的内心愧疚不已,一直委托兄弟宣称自己已死,然后远离大陆来到陌路岛,从此守护着那枚碎片。他一心赎罪,既打算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星钥,同时也想要通过惩罚自己来略微减轻负罪感,于是利用了星流石的能量,从此获得了长生。

这是怎样的一种长生呢?简而言之,不过是用星辰力强行维持身体形态,时间稍长,普通的肉体根本不能承受,只能完全抛掉肉身,用陶土之类的制作假身体。这样的身体,无痛无伤,无爱无欲,而且终身不能离开星流石的力量范围,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你猜得不错,那就是我,在木克到来之前的数百年,我一直都是陌路岛上的看塔人。我亲手修建了灯塔,然后深居简出,从不和人来往,制作简单的傀儡人,偶尔让他们露面,冒充是我的妻儿,并且每隔数年就换一个样貌年轻一些的身体。这样在旁人眼中造成的效果是:看塔人一家代代相传下去,世代守护着灯塔。这也是席家一直流传的秘密,但他们只是知道家族有一个分支一直呆在陌路岛上而已。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灯塔的操作与维护。所以到了陌路岛改成流放地,我仍然被委托管理灯塔,直到木克这个傻孩子到来找我。一切由这枚星流石造成的罪孽,追根溯源都应该怪我,我不能让我家族的后人为了我而在囚牢里受苦。于是我让他装扮成我的模样去看守灯塔,我则做了一具和他差不多的身体,成为了流放犯。

我一直等了三十多年,才等来了凌方。我看他养老鼠就知道他并没有猜到碎片藏在何处,但为了让他延续这个错误的思路,我故意下毒毒杀他的老鼠。他对我早有所怀疑,却没有机会下手。如果不是遇到了越狱这回事,大概状况还会继续维持下去。

你问我碎片是不是就在灯塔里?这不是废话吗。不是为了碎片,我为什么要一直守在这里?

十三、邹铭

那么星流石碎片在哪里呢?

我左顾右盼,想要寻找到一个答案。其实我并没有占有碎片的野心,父亲的仇报了,我的心愿也已经了了。但是这枚碎片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包括夺走他们的生命,我实在很想亲眼见到它,哪怕只是一眼。

“你恐怕见不到它,”看塔人抱歉地说,“还记得遗书上说了些什么吗?”

我记得。“碎片所藏之地,非常人所能触及。”凌方以为所谓“非常人所能触及”是指的深埋于地下,但他错了。那么灯塔之中,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触及的呢?

最后我的视线转向了火炬,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炬。据说,从这座灯塔修建之日起,这跳动的火焰就从来未曾熄灭过,通过铜镜远远地反射出去。它曾经为无数的船只指引过方向,让焦急的水手们在风浪与海雾中看到家的方向。它几乎已经成为陌路岛的象征。

我笑了起来。火焰的温度让我感到很温暖,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就以为自己还在东陆的家中,还坐在小火炉旁,看着父亲喝茶的姿态。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去,尽管父亲已经不在,我还是很想回去。陌路岛上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正如诗人所说,从你踏上陌路岛的那一刻起,人间自此如陌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