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陌路1

一、邹铭

在我的想象中,许多许多年后,陌路岛或许会成为一处旅游胜地。来自海外的游客们拥挤在叹息之石前,看着过去千百年间流放者们留在石头上的斑斑血痕,发出一些事不关己的无谓感慨。那些囚笼、水牢、刑具,都不过是历史的遗迹,早已失去了往昔的震慑与威严。

他们会听到许多似是而非、道听途说的传闻,那些传闻煞有介事地记载着陌路岛曾有过的血腥与残酷。但文字的力量终归是苍白的,一切没有亲身经历的描述都无法激起灵魂深处的痛楚与恐惧。有些事情容易理解,他们也许能够想象,在黄昏涨潮时分绝望地挣扎于水牢中的囚犯有多么惶恐;他们也许能够想象,被缚在日台上的受刑者面对正午烈焰般的日光时会有怎样的煎熬。但他们却不会知道,当最后一缕夕阳从西天消失、漫长的寒夜来临时,那种无边无际的寂寥与无助,会比死亡与刑罚本身更可怖。

其实真实的陌路岛并没有那么多令人不堪忍受的惩罚与虐待,只要不犯事,岛上有的是自由,虽然这自由被局限在二十分钟就能走完的小岛中。在这片弹丸之地上,无数的生命就像渐渐被沙化的土地,一点点失去活力与希望。

人间自此如陌路。每一个初入陌路岛的流放者,都会在被推搡着或踢打着赶下船的一瞬间,看到这七个刻于石碑上的大字。石碑静立在港口,冷峻地迎接着一批又一批被流放于此的受难者们,用这七个血淋淋的大字向他们书写陌路岛的第一课。至于这七个字的出处何在,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不过根据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四百年前,著名的河络族吟游诗人长须拜洛被发配到此。他从拥挤不堪的囚船上下来,看着怪石林立如同魔鬼头颅的流放岛,回头望着苍茫无际的浩瀚大海,叹息着吟出了这七个字,随即咬舌自尽。在这之后的数百年间,这句话就像一道魔咒,深深刻在每一位流放者的心中。

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天才地发掘了陌路岛的最大用途——流放地。这座小岛远离大陆,听说曾很富饶,但随着气候的剧变而变得物产贫瘠,气候恶劣,一应用品全靠补给船。平时就算有人想逃狱,也完全找不到任何途径。而即便是最强壮的羽人,由于距离太过遥远,也不可能跨越重洋飞到大陆上去。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人定胜天嘛!”老莫咬着牙关说。他刚刚被从日台上放下来,皮肤上留有明显的灼伤,双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看不到东西。不过这厮向来命硬骨头硬,然而他的嘴比上述两样东西都要硬。

我侧过头去,懒得理他。此时夜的寒气尚未升起,我们聚集在一起闲聊。陌路岛上的流放者们除了偶尔犯事受刑之外无事可做,在岛上也享有相当的自由度,研究如何逃出去就成了每日无聊的消遣之一——也只能作消遣,反正无论怎样天花乱坠的想法,在现实面前注定被打得粉碎。唯有老莫是个例外,他是最近三年中唯一一个敢于将逃狱行动付诸实践的,而且不止一次。

当然结果总是悲惨的。陌路岛四面环海,逃跑无非是泅渡、飞翔、混入补给船这三种方式。老莫是人类,飞不起来,只能用其他两种。上一回,他把一块岩石砸碎,挑其中尖锐的一片作武器,砸晕了一个守卫,试图混上船去,却最终被揪了出来。守卫们将他在水牢里关了七天,出来时全身肿胀犹如浮尸,我们都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半个月后,他又挺了过来。

这一次更加绝妙。陌路岛上几乎没有别的生物,除了一种羽毛中带有油脂的海鸟,他就偷偷猎杀这种肉质苦涩、完全无法下咽的鸟,再用平时吃饭剩下的鱼骨头做针,居然用鸟羽给自己作出了一件简陋的水靠。然而巡游在海岸附近的海兽将他逼了回来,上岸时不幸被抓住,于是被扔到日台上暴晒,刚才被放回来。

“歇会儿吧,少点胡思乱想。”凌方以过来人的口吻坏笑着对他说。这是个老迈的羽人,老到连羽翼都无法凝出来,所以既来之则安之,据说他刚来时,没事儿做就寻觅点石头来做雕刻打发时间,后来玩腻了石头,开始养老鼠玩,大有破罐破摔之势。不过他年纪虽大,到这里却不过区区五年多,具体犯了什么事也不肯讲,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每到此时,总有人挖苦他两句,凌方便会气哼哼地辩解一番,偶尔不小心说漏了嘴,冒出点“根本就是她先勾引我”之类的话,引得众人大笑,也算是枯燥生活中的一丝趣味。

只有一个人从来不笑,那是瞎眼木克。这个河络原来叫眼镜木克,来到这里没多久就彻底瞎了,绰号自然有所改变。凌方时常说,他不能想象,这个目不能视物的小个子是怎么在这座活地狱上安然度过四十年的。他就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几乎不说不笑,有空的时候就是在岛上乱走,他在岛上已经呆了四十年,没有眼睛也能记住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枯草,并且能敏锐地觉察到天气变化,避免被突如其来的海潮卷走。有人打趣说,如此这般坚持锻炼,看来他打算在这里再呆上四十年。事实是,现在专门负责点灯塔的守卫,已经是木克刚来此地时的看塔人的孙子了。他的本职原本不是管理流放者,却经常越俎代疱地找木克的碴,以至于木克逛遍全岛,就是不被允许靠近灯塔。

说到灯塔,这大概是陌路岛上存在时间最长的建筑物了,在流放地时代之前就早已存在。这座灯塔从修建之日起就始终点亮,从来未曾熄灭,因为此岛过去雾气浓重,白天也时常看不清航路。虽然到了流放地时代,几乎不再有船需要依靠它了,而岛上的气候更是变得干燥炎热,世代相传的看塔人却仍然坚持着这一传统。反正他们从来不曾开口向国家要求燃料费用,旁人也懒得管——光线亮点,还更容易掌握犯人们的行踪呢。

“你以前得罪过他老子还是他爷爷?”夸父牛角曾这么问过。这个夸父在岛上也呆了好几年,却和寻常夸父大不相同,能操着较为流利的东陆语和我们这些异族人交谈、吹牛、抱怨、争吵。他的好奇心也很重,比人类还喜欢打探各种流言,而他比人类所具备的优势在于巨人的体格——无人敢于揍他。

木克失去作用的眼球白渗渗地眨也不眨,过了许久才答了一句:“大概就是单纯地看我不顺眼。”

其实顺眼不顺眼并不重要,在陌路岛上,守卫们的生活同样枯燥乏味,而他们还得随时绷紧神经,提防着犯人逃跑或是偷袭,某种程度而言比犯人们还要可怜。那么大的压力,随手找找碴倒也不足为怪。任何人都可以想像,木克那样一张又臭又硬的冷脸会怎样地激起旁人的怒火。至于遇到老莫这样的傻子,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高兴又找到了发泄对象。

所以老莫现在躺在我身边,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陌路岛虽然夜间寒冷,白昼的阳光可是毒辣得很,而日台上毫无遮蔽,温度足以烤熟鸡蛋,即便老莫皮糙肉厚,也很难吃得消。

但今晚很奇怪,要知道老莫平时一向是装硬汉到底的,就算疼得浑身颤抖,也只会轻微地哼哼两声。难道他的大限将至?想到这里,我坐了起来,想去看看他的伤情,他却忽然对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

原来他有话对我讲。我轻轻伏下身,假作查看伤口,老莫一面哼唧一面用极低的声音说:“小邹,我那晚压根就没有游出去,刚刚下水就折回来了,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惊动那些海兽。我是故意回来被抓的。”

“为什么?”我皱着眉头问。

“因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他的这句话说得很怪异,“在这里的人,应该每个都想离开吧,也包括你在内。明天中午,我们在岛西的礁盘碰面。”

我装模作样地安慰他两声,重新躺下,心里想着他说的话。老莫原本是个军官,在战场上不服从将令,贪功冒进,虽然打了胜仗,却导致部队伤亡惨重。本来违抗军令依律当斩,考虑到他过去的军功,最后作了流放处理,他自然不甘心,满脑子想着逃跑。混到运输船上的方法已被证明不可行,因为过去曾发生过流放犯借此逃脱的事件,因此船上戒备森严,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只能是逃往大陆方向。

而距离陌路岛最近的大陆,就是云州。但人所共知,云州大陆几千年来都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绝少有人能踏上那片谜一样的土地。从海路而言,即便是最坚固的海船也无法抵受那滔天的风浪,老莫想要靠一件粗制滥造的水靠去登陆,其难度几乎相当于赤手空拳光着身子深入殇州的冰雪禁地蛮古山脉。旁人看来老莫愚不可及,但从他刚才的话可以判断出,此人虽然固执,却绝不是不动脑筋的莽汉,他敢于那样做,其中必有缘故,多半是他知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为什么老莫会把秘密告诉我?这倒是很奇怪。我们俩平日里交情虽然不坏,也算不得什么至交好友,如果他要告诉我什么,其目的必然是利用我。而我这样一个矮小瘦弱的侏儒,能对他有什么帮助?

快到天明时我才睡去,并险些睡过了头。幸好正午的阳光毒辣,很快将我晒醒。岛西的礁盘据说过去曾是捕鱼捉虾的好地方,自从陌路岛改为流放地,四围的海兽已经令鱼虾绝迹,人们到这里来,多半也只是无聊地闲逛。因为陌路岛就那么大,总得找个地方呆着,虽然中午的时候坐在毫无遮拦的礁盘里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事。

我把半个身子浸在海水里降温,老莫身上有伤,不能这么做,于他而言仿佛是遭受了第二次炙刑。但他忍住了不适,确定左右无人后,对我说:“你真觉得我那么傻,就像个白痴一样去运输船上送死,然后穿着一身破衣服去跳海?”

“你不是,”我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地回答,“至少现在我能这么确定。”

二、老莫

别把我当傻子,真的。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十场,没点头脑早就玩完了。想当年我们五百人被三四百个夸父……

算了,打仗的事也不和你多提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关于云州的秘密。那是我即将被押上海船的前一天夜里,我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来探望我最后一面,我喝着他送来的酒,对他说:“你不用太担心,若是岛上太难熬了,老子就跳海自尽,图个痛快。”

我的部下含泪望着我,忽然间压低了声音说:“莫爷,其实陌路岛上还是有机会逃跑的,你可以去云州。”

“屁话,老子还能去鲛人的城市做姑爷呢!”我不客气地骂道。谁不知道云州那破地方压根没人能靠近?就算给我一艘大船,我也未必敢去。

我的部下摇摇头:“莫爷,不是那么回事,你听我说。我家几百年前有一位祖先,曾经是一名船长,主要航行于滁潦海域,当时陌路岛还没有被改成流放地呢……”

我的部下告诉我,根据流传并保存至今的航海日志,那位船长曾经载过两名十分古怪的客人。他们先是劫持了船只,驶入了最危险的海域,随后面对着云州海域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漩涡,不但不害怕,反而要求深入其间。船长在他们的逼迫下,不得不将他们送了进去,并且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暴风雨中。在他的想象中,这两个人必然会命丧海中。

数日之后,云州海岸方向隐隐传来巨大的声响,虽然相隔数十里也能听得到。那一天所有的海船都不敢出海,我这位先祖也不例外,但他并没有往那两个人身上去联想。

此事过去大约三年后,他竟然偶然地在宛州见到了其中的一个人。那是他在酒楼喝酒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大胖子,此人形貌十分醒目,所以被他认了出来。那正是当时劫船的两人中的一个。他这才明白,原来那两个人并非疯子,竟然真的活了下来。而发生在云州的变故,多半就是他们造成的。

这位船长经过苦思,得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也许那可怕的、吞噬一切的大漩涡,竟会是进入云州的通道。当然了,尽管这样推断,他毕竟没有勇气拿生命开玩笑去尝试一下,但还是把这一事件记录下来,留了自己的子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有用呢。

我的部下说,也许那只是巧合,也许风暴中另有玄机,但无论怎样,那是唯一的一条路了。他反复向我强调,陌路岛上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所以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前两次逃跑都只是幌子,就是要让人把我当成傻子。我的真正目的不是在海里瞎跑,而是去往最近的云州。

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问得好,我有一个计划,需要你的帮助才能成事……好吧,我知道这种事情仓促之间难以决断,你好好考虑吧,这可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不过我也警告你,不许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则我们玉石俱焚。

还有,那天晚上下水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瞎子。那么晚了他还在海边游**,我不相信就是单纯地散步,一定有什么目的,说不定也在策划着逃跑。你有空不妨注意着他点。

三、邹铭

“你不会也发疯了想要逃跑吧?”凌方问我。虽然凌方犯下的罪行为人所不齿,总体而言,这还是个热心的家伙,我只是淡淡一笑:“这个岛果然很小,我们不过是聊了聊天,就闹得每个人都知道了。”

凌方认真地说:“矮子,你可千万别动歪脑子,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可以从陌路岛活着逃出去。既来之,则安之,这就是命运。”

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听到过类似的话。那是在我下船前,押解我的军官拍拍我的肩膀:“年轻人倒还算沉稳,忍忍吧,人生就是这样。也许过几年遇到大赦,你就能离开了。抢劫贡品虽然是大罪,但仅仅是抢劫未遂,还是有机会遇赦的。”按他的说法,被押到陌路岛的流放者要么怨天尤人,要么哭哭啼啼,要么大吵大嚷,像我这样始终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大海的,还真是很少见。

我一面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一面对凌方说:“放心好了,我不会去自寻死路的。”但凌方看来并不相信,嘟嘟哝哝地走开了。我侧过头,留意着瞎子。瞎子仍然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也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开始留心他的奇怪举动了。

老莫的伤势慢慢养好了,仍然在嘴里咋咋呼呼,当着守卫们的面也敢谈论越狱,丝毫不顾别人的嘲弄。我倒是开始对瞎子产生了兴趣。有几次我躲在暗处观察他,发现他的确有点怪毛病,在周围无人的时候便喜欢开始在地上翻捡寻找。凌方摇头:“你们俩来的时间太短,他从来都是这样,还一直以为没人能看到他呢。我在海滩上捡石头的时候,老看到他慌慌张张地拍打裤子上的沙粒。”

老莫撇撇嘴:“这个白痴,难道还指望着在这破地方能捡到黄金不成?”

“捡到黄金他也没处花啊。”我说。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凌方笑得都咳嗽了起来。牛角那颗粗大的头颅颇有气势地摇晃着:“四十年时间,就算真有黄金,也早就被挖出来了吧!”

我不知道瞎子是否听到了我们的嘲笑,即便听到了,他大概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相处日久,瞎子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阴沉,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有些时候,在深夜时分,看着他矮小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在岛上各处行走自如,让人难免有脊背发凉的感觉。

运输船到来前二十天的夜里,老莫又找到了我,要我第二天中午老地方见。我叹口气,答应了他,某些事情必须要做出决断。

“怎么样,想好了吗?”老莫坐在礁盘上问,“半个月时间了,足够你想明白了吧?”

“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好考虑清楚……”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硬生生打断。老莫左手揪住我的衣服,把我整个拎了起来,右手握成拳头,充满威胁地在我眼前晃着:“我警告你,矮子,别跟我耍花招,还有大半个月运输船就要来了我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多等半年。”

“四个月。”我纠正他,他看来更加恼火:“没什么区别!一天老子都不想多等!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答复。”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对吗?”我平静地问。老莫坚决地摇摇头,我一摊手:“那我就只好同意了。你不会半途甩掉我吧?”

老莫面露喜色:“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那就说定了!”他和我再次强调了行动细节,又问:“你这段时间注意到瞎子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凌方不是说了么,他到处寻找已经是老习惯了,有必要在意么?”我反问。

“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到他一个人站在海滩上,整个人像僵住了一样,不知道发现了什么。我走近了他才觉察到,赶紧双脚在沙地上一阵乱擦,然后匆忙走开。我还是觉得他身上有文章。”

“我们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我建议说。

瞎子并不是真的瞎子,他能够看见沙滩上的那几个字,说明他一直都在装瞎;而他看到那几个字如此反应异常,说明他就是我想要找的人。那几个字是我写的,我想要挖出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眼下虽然有老莫这个大麻烦,但还是不能耽搁我的正事。

我在沙滩上其实只写了四个字,那是一个用东陆语拼写的河络名字:“烟斗迪胡”。

四、烟斗迪胡

你再逼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已经老成这样了,拜你父亲邹天蓝所赐,腿也断了四十年了,不过是一个躺在**等死的老废物。

好吧,看在你花了五年时间来寻找我的辛苦份上,这中间的恩恩怨怨我倒是不妨说给你听一听。想来你父亲也已经告诉你了,四十年前,我们兄弟俩和你父亲一道,都在争夺着一封遗书。那封遗书所关系到的,是一枚来自云州的谷玄星流石碎片。那枚碎片是几百年前无意间从云州流传出来的,其中含有至上的强大星辰力,后来还曾惹起过很大的麻烦。没错,就是被称为“星钥”的那一片。任何人听到它都会动心,当时我们两兄弟是江湖有名的神偷,最擅长易容改扮;你父亲是著名的大盗,武功高强,双方互不相让,就这样争了起来。

我们兄弟俩武功不及你父亲,但小偷作事情并不一定要靠武功,还是抢先一步得到了遗书,你父亲穷追不舍,终于在雷州的赤燎谷追上了我们。我们兄弟不能力敌,就先设了埋伏,伤了你父亲的右腿,他带伤作战,最后拼了个两败俱伤。如你所见,我的双腿就是那时候断的,而我的义弟滚下山崖,就此送命。

遗书的内容我当然看过,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还是死了心吧。我的义弟为此付出了生命,我怎么能……你说什么?他两个月之后就偷袭了你父亲?胡说!他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滚下去,怎么可能活命?

天罗丝?你说他用天罗丝缠住树干在崖下躲藏,然后故意留我和你父亲拼命,好独吞宝物?不可能的,我是他的大哥,他怎么能出卖我?……

这……这的确是他的独门暗器索魂锥!这个畜牲!枉我一片兄弟情谊待他,他竟然敢出卖我!我一直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兄弟啊!

也罢,我告诉你真相,那份遗书上说明了,星流石碎片被埋藏在西滁潦海上的陌路岛,那里现在是皇朝的流放地,进去容易出来难。而且遗书上虽然给出了一些线索,却并没标明具体方位,偌大一座岛屿,要避开看守和犯人们找到它,绝非易事!咳咳……咳……

我快要不行了,你去,找到他,顺道替我报仇!你……你放心,这家伙只擅长和人打交道,对机关之类从不擅长,我没猜错的话,他一定还被困在岛上!

还有,我告诉你,他其实不是……他并不是……并不是……

五、邹铭

当年的那两名无人知其真面目的神偷,被称为飞影双盗。影盗就是我寻觅了许久才找到的烟斗迪胡,而飞盗是谁、现在何处,我想我早已经有答案了。

显然,瞎子并没有找到碎片的下落,否则他不会仍旧锲而不舍地留在这里。烟斗迪胡对他兄弟的能力还是蛮了解的,虽然判断错了品性。看瞎子那幅苍老的模样,如果不是他当日偷袭时重伤了我父亲、迫得他最终归隐,我几乎都要心生同情了。四十年的光阴啊,以影盗的能耐,如果继续以盗窃为生,应该能过得相当不错吧。现在距离所谓的至宝仅一步之遥,却又有什么用呢?也许青春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我会不会也像瞎子这样,在这里空耗几十年呢?这么一想,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既然来了,也没有回头之路了。就算最终无法找到那枚碎片,至少也要把瞎子干掉。仇恨就像是云州海域的漩涡,一旦被卷了进去,就身不由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不过眼下首先要摆平老莫。这家伙不时冲着我暧昧地抛一下秋波,意思很明显:别忘了我们的计划。偶尔又冲我捏一下拳头,意思是说:别耍花招。

但我必须耍花招。眼看着运输船到来的日子已经临近了,不管老莫的逃跑计划是否成立,都有可能牵连到我。倘若只是单纯的个人出逃倒也罢了,守卫们会怀着残忍的施虐感不予上报,就像老莫所经历的那两次一样。但如果依照老莫的新计划行事,那就未免太过火了,一旦被抓住恐怕难逃一死。

对于老莫而言,一定要选择在这一次动手其实还有重要的理由,那就是风向。此刻正值春末,正是东风的季节,若是再等四个月,可就没有东风了。也难怪他那么着急。

我一面留意着瞎子的举动,一面思考对付老莫的策略。他的武功都是战场上大砍大杀的套路,要打发他倒是不难,但在这样小的一个岛上,要做到掩人耳目那可不容易。原则上,陌路岛从来不会禁止打架斗殴,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是不许弄出人命,否则你的下场会生不如死。

“我们现在还算好了,至少人多热闹,”牛角说,“几年以前,这里的人还曾为了老鼠打架呢。”

“老鼠?为了吃肉么?”我问。这岛上老鼠不少,看来肥硕,但肉质很差,和老莫拔其毛作水靠的海鸟一样。这大概也是陌路岛的特色吧——就是不能让人舒服。

“为了拿来做玩物,”牛角说,“那时候人没有现在这么多,彼此隔阂又深,发现老鼠的时候,那叫一个带劲!老扁毛抢得最凶,差点被人揍死。”

所谓老扁毛,指的乃是凌方。他倒是一直在养老鼠取乐,凌方老脸一红:“唉,这岛上时光漫长,总得找点事儿做吧。”说话间,一只老鼠正在他的身上爬上爬下,嘴里发出吱吱声。岛上虽然食物匮乏,但凌方进食本来就少,倒是能省下点口粮养耗子。

凌方逗弄着老鼠,但不知怎的,似乎是把老鼠惹急了,被一口咬在了手指上。众人幸灾乐祸的嘲笑声中,只有瞎子仍旧漠然置之,似乎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只有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瞎,多半在看着凌方无聊的嗜好,然后心里嗤之以鼻吧。

这可是个有野心的老河络。

还剩下十天了,我认为我应当有所行动。杀死他当然一劳永逸,但风险太大,如果能撺掇别人和他打架弄伤他的话,那也可行,但一来我是个无人尊重的矮小侏儒,二来以这厮的脾气,那怕受伤了只怕也要强弩着硬干。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我想,索性算准了时间先陷害他,让看守们把他关起来。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得再等四个月乃至于更长的时间,到那时候或许我已经找到了需要找的东西了。于是我开始谋划,但想了一些办法,都不够稳妥。

我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以一种令人意外的方式解决了。还剩七天的时候,我受了风寒,躺在囚室的角落里玩命咳嗽。旁人怕被我传染,都躲得我远远的,直到晚饭时间,凌方才给我捎来两个硬邦邦的窝头和一碗浑浊的淡水。我勉强啃了几口窝头,凌方跟我说了句话,把我噎着了。

凌方说:“老莫死了。”

老莫死的事情是这样的。清早有人去海边瞎溜达,发现一块礁石下面似乎卡着什么东西。此君的第一反应是那是一条从海兽嘴里逃掉的漏网大鱼,大喜过望之下便试图打捞。然而犯人们手中根本没有可以进行打捞的工具,大鱼没捞上来,倒惹得旁观者层层叠叠,都想分一杯羹。最后他们把守卫招来了,守卫憋在岛上其实也饿得够呛,于是驱散闲人,想办法把那东西捞了上来。

结果那东西居然是一具尸体,老莫的尸体。他肚子里吸饱了水,整个身体胀得老大,就像发起的海参。此事甚好推断,老莫这厮已有两次前科,想必是他忍不住又想第三次逃狱,结果下水的地点没选好,枉自送了性命。

守卫们很遗憾,要是老莫不死多好,他们还能拿来消遣一番;其他人则无所谓,对于陌路岛而言,多一个老莫不多,少一个就更加无所谓了。只有我额头上不断冒汗,让别人以为我病情加重,连凌方都不敢再靠近了。

老莫一定是被杀死的。他已经订好了计划,绝不会那么蠢的在这时候去下水,除非有人把他推下去。鉴于老莫有一身战阵上练出来的过硬功夫,想要把他推下海去可不是件容易事。那么是谁干的呢?

整个晚上我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到后来问题的答案自己走到了我面前。一具山一般的躯体靠近我,挡住了月光,我知道那是夸父牛角。他扔给我一块煮得烂糟糟的也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块茎,我也无心进食,随手放在一边。牛角冲我龇牙咧嘴地一笑,忽然悄声说:“计划照旧,不过你的搭档由老莫换成我了。”

我侧过头,看着他,这个夸父还是笑得那么天真无邪,一副人畜无害的的模样。

六、牛角

你知道做夸父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不是,力气大顶什么用,牦牛力气还大呢……做夸父最大的好处在于,别人都会以为你天然地没心眼,并因此对你放松警惕。但是任何种族里都会有异类出现的嘛,你看,我就是异类。

你大概不知道,老莫以前打仗的时候,对手就是我们夸父啊,当然他是将官我是小卒,他不可能对我有印象。大约六七年前,他率领的部队和我们有过几次交锋。你知道,夸父也在慢慢学习其他种族的长项,军事上也不例外,但我们还是没办法和人类在战术上抗衡。老莫这家伙,冲动是冲动,战略眼光几乎为零,但是战术上极为出色,很懂得扬长避短。我们那会儿虽然体力上绝对占优,却总被老莫打得灰头土脸。

所以别人会觉得老莫是个傻子,我绝不会相信这一点。如果老莫是傻瓜,我们被老莫打败的人岂不成了……呃……没救的傻瓜?他之所以那么做,一定是想掩人耳目,背地里必然有真正的意图。

没错,我一直在观察着他。反正我是一个多多多多多嘴的夸父嘛,四处乱窜也不足为奇。而且一个夸父能事先挖好坑偷听你们的谈话,这一点你更是想不到吧。其实我们夸父在雪山上狩猎时,经常在冰雪中一蹲伏就是一整天,但你们总觉得我们头脑简单……

这个计划我听到了,并且觉得可行。但我想要加入,他却不让,说是夸父块头太大,行动起来肯定碍事。我没有办法,只好杀掉了他,然后把他的尸体扔到海里去。我想了想,决定继续执行计划,还是得你来帮助我。咱们按照方案行事就行了。不,我这样的块头,当然坐不进去,但完全可以用它作为浮板。以我的体魄,在海里坚持一天一夜也不是什么难事。

矮子,我们俩平日里关系不错,我一向是很信任你的,不过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你可别跟我耍花招,我的力气你也知道,两个指头就足够捏死你了。要么我们一起逃出去,要么我会把你垫在我的墓穴里。

云州啊,真是个好地方,嘿嘿。老子一定要到云州看看去,就算在海里淹死了,也胜过在这鬼地方变成烂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