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牡丹记 一

“老黄他们一定常常来这里放驴子。这群野驴子!到处都是臭烘烘的驴粪,树干也被它们蹭痒擦得不像样子,妮妮你小心脚下的驴粪蛋蛋!”上官星雨掩着鼻,话音刚落,李离就像脚被针扎一般跳了起来。袁安将掉到地上的棋盘立好,靠到旁边的松树上。岭上积雪薄弱,薄雪之下的松针却有一尺多厚,不知积了多少年,也许以后路过的神仙,想下棋打个尖,会用得上这张棋盘吧。

吴耕老练地捡来被风雪弄断的粗大松枝,五六根合在一起,夹上干燥的松脂,用林间的枯藤条扎成三尺余长的火把,一共四支,又取怀中火石打火点着,分发诸人。在他们的正前方,明月松影里,山岭张开的小口,幽光隐隐,引领着他们的棋盘“飞毯”升空的玉玦,落在洞口的积雪上,如同一枚凝固的火苗,明亮而温暖,静静地躺在那里,妥妥为他们指路。上官星雨上前拾起玉玦,穿好挂在脖子下,第一个举着火把踏入山洞,接下来是袁安、李离、吴耕各举一支火把,四个少年鱼贯而入,走进山腹。火把火光径尺,映红他们的脸,松油滋滋,散发出奇异的香气。松月积雪之光,如石上清泉,挂在他们身后。

山洞左旋,一人余高,不宽不窄,坡度也和缓,四壁绯红色的石头光滑平整,冰凉如镜,可证眼前并非天然洞穴,而是人力所为。李离走在上官星雨后面,摸着石壁,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山洞是有人用一斧一凿慢慢凿出来的,前面或许会有机关,但既是人力所为,长短总归有限,少则半里,多则一二里路,大家小心在意,不堕机关,多半很快就到出口了。”洞中温暖如春,几个人夜饭吃饱了馒头驴肉,又先后认识万花谷中宇晴、子虚、乌有等接引高人,明白机缘凑巧,已被东方宇轩谷主选中入谷,心中自然是信心百倍,觉得举着火把,朝前再走数十几步,拐几个弯,推开一扇门,多半就会步出山洞,洞外就是下到万花谷的历历台阶。

然而一步又一步,一个弯又一个弯,山洞仿佛无穷无尽,洞腹没有变宽,也没有变窄,四壁依旧是光滑的刀劈斧削过的绯石。如果不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在一点一点变短,说明时间在流逝,一定会有“鬼打墙”一般的感觉吧。“看样子,我们只能用一根火把了。”袁安说,他让李离、吴耕灭掉了手中的火把,只留下上官星雨一个人举火在前面照着路。

“星雨你有一点怕,对不对,怕就说出来。”李离在后面问。

“嗯。”上官星雨回答。

“唱一首歌?”李离提议。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男人在燕北的冰原抛洒热血,女人在温柔乡里孤单终老,这是她名闻天下的祖姑婆写的诗,在教坊里谱成曲子,在长安的时候,谁没听过呢?上官星雨小心翼翼地唱,她有着天籁一般的好嗓子,李离听着,不由得上前一步,将她空出来的左手拉起来。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的姓氏,会给她带来才华天分,也会带来血光剑影吧,谁知道,她在逃出长安之前,经受过多少孤单与恐惧。她歌声甫歇,余音缠绕在山洞里,久久不散,等最后一丝歌声消失掉的时候,她手中的火把也烧到了尽头,李离赶紧松开她的手,将自己灭掉的火把又重新点燃起来。

“你们将耳朵贴到右边的洞壁上听!”袁安忽然说,其余三人依言也随着他将右耳贴上石壁。上官星雨与吴耕一脸茫然,但李离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他扯住上官星雨,停下脚步,点点头说:“我们也许得往回走了。”

石壁之内,隐隐还有上官星雨的歌声。袁安示意李离带着上官星雨往前走五百步,之后袁安敲打石壁,石壁之内,也咚咚传来走到前面的李离回应的敲打声。

四人聚到一起。李离说:“山洞是一圈一圈开凿出来的,一直左旋向地底,就像一条虫子在倒立着的竹笋上面,一层一层向下打洞,你们看洞底倾斜很小,我推测我们要走很多圈层,才能走到山洞之外,如果后面出现分岔,走出山洞,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进洞的时候,我觉得此洞是人工所为,可是普通的人工,得花多少年月,才能凿出这样的山洞!我想起我父亲讲到过的万花谷僧一行大师,说他当今机甲第一,已经能够复原诸葛孔明的木马流车,山洞多半是一行大师发动机械挖掘出来,他老人家出手的话,前面多少迷宫多少坑,谁知道!万花谷要是真的欢迎我们的话,就会让我们坐上宇晴的鹏鸟,子虚乌有两个老家伙也可带我们走,最不济是我们抓着棋盘的时候,他们再加几分内力,让棋盘飞得更远,我们扑通通摔到万花谷的随便哪个山头上。让我们深更半夜来爬这个无穷无尽的山洞是什么意思?我们诚心诚意来,他们却百般刁难。李离大爷不是给他们玩的!那些骑着驴子往山外赶路的瓦匠与捕快,都比我们要运气好。我们四支火把,已经用掉了一支,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

袁安没接李离的话,只是问吴耕:“你相信万花谷吗?”

吴耕点点头,火光照在他黑黢黢的脸上,松树火把劈劈啪啪地燃烧,橘黄的光茫映在绯红石壁上,温暖明亮,像是由曲折的暗洞里挖出来一个房间,将他们四个人拢在一起。

上官星雨迟疑地说:“我也相信宇晴姐姐,虽然刚才她在驿站里骗过很多人。”

袁安接过李离手中的火把,对他讲:“刚才星雨的火把大概亮了半个时辰,我们往前走,余下的三个火把用完了,两个时辰还走不出山洞,我们就往回走。一行大师要是在山洞里安排岔道,回不去,我们就一起死在这个山洞里,总比日后在外面黄河里做浮尸喂鱼,在城外死了被野狗嚼脚趾要好。”李离没作声,跟在了袁安的后面,火把照亮的“小光屋”又向前挪动起来。

虽然下定决心往前走,但大伙儿心中刚刚发现洞口的喜悦已经消散了,好像向前的每一步,都是提心吊胆,是推开朝向万花谷的窄门,还是举着火把走下黄泉?火把一分一寸地燃烧,在山洞里散发着松油的香气。黄梁村里的公鸡开始了第三次打鸣吧,很快天就要亮了,村民们起来扫雪,用驴子换来的银子去山下会仙集扫年货,准备过年演傩戏。如果我们走不出山洞,就回头出去,去黄梁村求老黄收留吧,如果他真的是黄梁村的“老黄”的话。我们也不回长安,也不去江南,春夏我们在黄梁村里种地,秋天蒸黄粱酿酒,冬天来了,就去黄梁驿里做伙计,将鸟窝大师编好的故事,讲给客人们听:“从前有个万花谷……”戴着面具随老黄一起打劫?对,我们还不认识鸟窝大师呢,他说不定是一个假瞎子。

“妮妮你讲一个故事吧!”上官星雨说。来秦岭山中的三个月,幕天席地,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让李离讲故事给她听。

李离想了想,说:“我们在长安的时候,常常有一些书生,来我家拜访我父亲,将他们编的故事写成卷子给他看,他看了哈哈一笑,随手转给我看。他们特别喜欢讲龙的故事。有一次我看到一个《震泽洞》,说的是梁武帝的时候,有人跟皇帝报告,说自己掉进龙宫里,结果发现,此洞穴有四枝:一通洞庭湖西岸,一通蜀道青衣浦北岸,一通罗浮两山间穴溪,一通枯桑岛东岸。这个家伙打着火把,在四通八达的龙宫里摸索了很多年,据说还发现了东海龙王第七女掌管的龙王珠藏,小龙千数守卫着,像蛇阵一样盘结在一起,珠藏固然是大放光明,龙蛇的腥气却将那家伙熏得头昏眼花。我在想,一行大师凿这个洞,说不定是跟这些龙宫连在一起呢,我们由秦岭中间掉进去,不知道从哪里才找得到出口。那秀才故事里又讲了,这些洞里都有金银财宝,掉进洞里,发财是一定的。麻烦就是可能被龙发现,吃掉了,或者是没得吃没得喝,饿死渴死在洞里。星雨肯定会问,龙自己吃什么呢?秀才们编的是,龙吃洞里的蝙蝠,有时候,运气好的,洞壁上的石头会长出青泥,也是可以充饥的。”

吴耕听李离这么讲,赶紧去摸身边的石壁,石壁光滑温凉,并没有什么青泥可以刮下来尝尝,他拍着手,也没有将藏到暗处的蝙蝠吓出来,如果真的有蝙蝠的话,在火把上烤熟,撒一点盐,加一点花椒,不会太难吃吧,他的怀里还有盐粒跟花椒的。作为一个长安城里厨工的儿子,在风陵渡烤烤鲤鱼,在“震泽洞”烤烤蝙蝠,不错的!

袁安举着火把边向前走边说:“李离你别讲故事了,还是听星雨唱歌。”

比起李离让人寒毛直竖的故事,上官星雨的歌细声细气,婉转好听,让走夜路的少年们心神都醉了,她唱的是去年风行在长安街巷中的那首《洛阳女儿行》:“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薰香坐。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李离问星雨:“你也常常到洛阳去吗?”

星雨说:“我小时候,每年四月,祖姑婆会用她的小马车带我去洛阳城里小住一段时间,品新茶,看牡丹。姚黄魏紫其实没什么好看,我特别喜欢去洛阳的旅行。由风凌渡过黄河,华山的险峰像一朵朵巨大的莲花开放在远处的原野边上,泾水渭河在更远的地方蜿蜒缓流,嵩山间曲折的山路,路边的松树春天里发出的气味真好闻。在龙门看那些石窟中面目慈悲的佛像,在少林寺山门外看和尚们练拳,一路上霜雪销尽,阳光照着树木发出新芽,翠翠的,路边是不知名的野花,布谷和杜鹃在山林深处啼叫,野猪与鹿被惊吓得乱跑,有时候拉着马车的两匹马都会停下来,吸着山谷里爽利的空气,听成百上千的鸟合唱。”

吴耕说:“四月渭河边的柳树上,也有很多鸟叫,黄鹂的喉咙细,乌鸦的嗓门粗。柳树下面,有青蛙产卵,鲫鱼扳籽,都是乌油乌油的一大摊,晚上举着灯,可以捉一麻袋麻雀、青蛙,第二天让我娘炸着或烤着吃,美!”

李离愀然不乐道:“我父亲说,龙化为鱼,十年为期,意思是长安城不出十年,就会被叛军打破,你说到那个时候,写这首诗的吏部郎中王维大人,会不会降?”

吴耕说:“读书人骨头软,降了就降了吧,比砍头好。我希望不要打仗,不要有叛军,长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好地活着,有打仗的工夫,回厨房弄几个小菜多好。”

可是,届时与厨师们一起,在厨房里霍霍磨刀的厨娘会降吗?将匕首放在怀里的妓女会降吗?李家与上官家的将军文臣们会降吗?那样荣华富丽的城市玉碎,它需要一腔腔清洁的血来祭奠。我们为什么要提前逃出来,是因为我们还小,我们还有希望?长安城里,千百年来已经流了太多的血,这么多的血,还不够偿还千古名都的繁华与势利?

上官星雨唱完歌,回忆完洛阳的牡丹,满眼都是泪。

袁安回过头,红着眼睛看着他的小伙伴们说:“我们继续往前走,哪怕是一条龙守在那里,我也要举着火把往它的嘴巴里走,走过它的咽喉,它的胃,它的肠子,再黑也不会怕。我相信万花谷,它需要我们,就像我们需要它。现在它就在山洞之外。”

星雨的祖姑婆说得对,玦就是抉,选择比能力更重要。

选择江湖,选择告别,选择在长安之外,就继续向前。

无论如何,我们向前再走一步,哪怕是用血,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