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晴姐姐!”上官星雨俏生生地站起来,朝老板娘甜甜地喊着,她已经去门外雪地里捧来雪团,将脸上的泥垢擦拭一净,如新剥的鸡子一般,回复成玉肌雪腮的小丫头。

“宇晴师父好!”三个男孩子也忙不迭地打着招呼。

“你们这是……”宇晴有一点发呆。

袁安赶紧将自己跟三个伙伴介绍给宇晴:“李离说鸟窝大师故事编得天花乱坠,里面总得有一点真东西,他一个人,不是依葫芦画瓢,哪里编得出万花谷!我也认出来,那个老黄并没有用真功夫,一门心思扮强盗,扮得太像真的,反而让人心里生疑,他是由万花谷来的吧?刚才您往返点穴的功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用的就是万花谷的‘花间游’与‘百花拂穴手’,吴耕说这个功夫能发出香气,他闻到的香味,就像新开的兰花跟煮熟的板栗混杂在一起。星雨看到您手上的镯子是出自南方骠国的翡翠,腰间金色的短笛也是南方的形制,非金非玉,可不是一般村野小店的老板娘戴得着的。您又说到六诏,星雨就猜出您是万花谷花圣宇晴。我们决定在黄梁驿里等您回来,请您将我们带到万花谷去。”他尽可能地慢慢说话,心里却是激动的,那边星雨星眸闪闪如星,吴耕却是抹起了眼泪。

李离说:“会骗人的师父带着那群凡夫俗子离开大厅时,难道不是应将手背到身后,伸出三根手指摇三下,或者是刚才给袁安师兄点穴时,在他头上再多打三下?”

宇晴脸发红问道:“为什么啊?”

李离说:“昔年须菩提大师找孙悟空,弘忍大师找惠能,都是这么干的啊,米熟久矣,犹欠筛哉,提醒我们几个,三更天等您回来啊!要是我们没有认出您的花间游跟翡翠镯子,听吴耕的话,也骑驴子走了,您这半个月做掌柜的功夫岂不是白瞎了?”

其时须菩提与弘忍皆是佛道中一等一的大师。地狱门口僧道多,大师悟道出生入死,如龙口夺珠。得道之后,传灯又难。茫茫人海如铁,有几个真正有慧根的?他俩好运气,遇到悟空惠能,千难万险中觅得佳徒传衣钵,一时天下哄传为佳话。宇晴脸红欲滴血,发狠道:“等我带你们再见到东方谷主,一定要请他让你们好好尝尝万花谷的杀威棒!”星雨向李离扑过来,作势要撕他的嘴:“你这个死妮妮,宇晴姐姐刚才要打,也应该来打你,在你头上敲出三个熟板栗分给我们三个吃!”黄梁驿沉寂的厅堂,因这几个年轻人的说笑,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袁安,吴耕,李离,上官星雨,嗯,我们走!”一一锁好客房,将钥匙一串串挂上木柱之后,宇晴吹灭了厅内的十几盏油灯,算是正式结束了她女掌柜的工作,明年还来不来?宇轩大哥还会带她来做这个当垆卖酒卖驴子的接引使吗?谁知道呢!她带着四位少年走到驿外,榆树下月影如藻,积雪空明,抬头看去,空中流霜,明月繁星,群山四围,黄梁村传来第一阵喔喔鸡鸣。宇晴取出腰间短笛,撮唇急吹,笛声像一束璀璨的烟火倏忽上升,四散在墨白相间的山岭间。笛声甫散,山岭中很快有了回应,呀呀两声鸟鸣由山那边传来,离黄梁驿数十上百里,啼鸣金声玉振,历历在耳,震得众人耳鼓轰鸣不已。之前后院几十次驴子一起合唱起来,也不太能压得住这两声鸟啼吧,少年们心里想,就像大海中的海豚,这只鸟的个头一定不会太小。

等那只鸟冲出雪线,浮在夜空里,沐着星月的清辉朝他们飞来,它的个头,只比由渭河的柳荫里划出来的柳叶一般狭长的蚱蜢舟稍小。天空里回响着它鼓翼飞翔的声音,松涛龙吟一般,双翅几个起落,就越过黄梁村的房屋与村树,脚爪甫出垫地,铜铃般的两眼精光闪闪,稳稳当当地落在他们面前。

“这是我驯养的大鹏,它的名字叫鲲,”宇晴介绍道,一边回头跟鲲讲,“你这家伙,一定是去晴昼海捉晴狼,来晚了。”鲲扑扑地喷着白汽,将嘴喙前的雪地融化了一小片,显然是已听懂宇晴的话,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太好了,比起骑着驴子去江南,我更愿意和宇晴姐姐一起骑大鹏去万花谷!”上官星雨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鲲的每一根羽毛都像一把小扇子似的,或收拢或散开,她如果这样揪着扇柄往上爬,鲲不会疼吧,会痒吗?星雨喜滋滋地伸出手去摸鲲,没想到它腹中唿噜一声雷鸣,身体往后一缩,灵巧地躲到了宇晴身后,这家伙,它还有一点认生呢!

宇晴却任凭上官星雨怔怔地立着,自己后纵一步,迎风回浪,腾身飞上鹏背,笑吟吟地对少年们讲:“这个不对,鲲是来接我,不是接你们的,东方谷主只是让我由黄梁驿里挑出你们四个,你们到万花谷,得自己去找万花因隧道,入口在哪里?子虚跟乌有那两个老家伙,会帮你们找找看,大概就是:只在此山中,雪深不知处!”

捕风捉影。风与影,真实不虚。

世上已有万花谷。

原来,街坊里种种传闻,父母们在长安城中的探听,他们三个月冲风暴雨的寻找,雪夜里亦真亦假的等待,都还只是开头的几步,比诸春帏应试,他们不过是堪堪中了一个秀才罢了,你想登堂入屋,下一任的主考官在哪里?子虚……乌有,请问你们认得司马相如大叔吗?鲲双脚支地,双翅上扬,重新冲入天空,旋起的雪风刮得少年们手脸生疼。宇晴骑在宽广的鹏背上叫道:“树!你们朝大榆树上看!我先走一步,在云锦台等你们!”

他们目送鲲消失在明月繁星与雪岭群山之间,才将视线收回来,去看黄梁驿外,宇晴提到的大榆树。大榆树离他们二三百步之遥,主干上发出七八条侧枝,盘旋环绕,巨伞一般负着积雪,站立在月光中。白天所见的十来个雀巢,想必已接纳了回窠的喜鹊,正簇拥它们在巢中睡得香甜,可是他们往树上看的时候,却发现在树伞的顶端,剪纸般地贴着两条灰黑人影,一东一西,相对而坐,中间一只棋盘,隔开了他们,他们身后,是寒夜里密集的星辰。

“这个狠心的小姐姐,鲲的背上还有位子的,捎我们一程多么好,早早到万花谷,洗一个热水澡,睡上一觉,多好,我已经多少天没有在有被子跟枕头的**睡了?”上官星雨还在抱怨。真是难为上官家的小姐了。

“万花因的入口会在树干上吗?”李离用手敲着未被雪贴上的树干背面。他们已经踩着积雪,走到了榆树下。榆树干以低沉的闷响回复着他的敲击。虽然需要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将树干围起来,但与柳毅传里作为龙宫入口的大橘树不一样,这只是一棵普通的榆树,喜鹊在上筑巢,金龟子吸着树汁,风雪来临之前,驴子们有时候会来啃它低垂的叶子。

“子虚先生!”袁安仰头喊着。

“乌有先生!”吴耕跟着袁安嚷。

盘坐在树顶上下棋的两个人没有理睬他们,自顾自将棋子啪啪地敲落在棋盘上,有几只喜鹊被吵醒了,在鹊巢里撅起屁股拉下热乎乎的鸟粪,差一点就落到了李离的头上。

“他们不下来,我们就上去!我喜欢下围棋的!”李离避开鸟粪,淡淡地说。上树不难的,袁安与吴耕都是高手,袁安自己爬到七八根大枝分杈的地方,再将吴耕推送着的上官星雨与李离拉上来,接着是吴耕,大伙儿攀爬在树干中间,小心地避开鹊巢,积雪簌簌下落,有一点滑,慢一点,也不是很怕。袁安心里想,要是夏天里,榆树长出叶子,也会像渭河边的老柳树一下,每一棵都是一个绿色的宫殿,藏着各种各样的虫子与蝉唱吧。树顶上下棋的两个家伙,现在就坐在他们头顶的枝条上,难得他们在纤细如指的枝条上坐得稳稳当当,不动如山。借着星月的微光,少年们已经认出来,这是两个古怪的老头子。

“完了,我觉得宇晴姐姐是将我们骗到了一个局里。等我们看这两位老爷爷下完棋,爬下树,大概时间就过了一百年,什么黄梁驿、长安,都会变成我不认得的样子,以后鸟窝大师和他的鸟窝孙子们编故事,就会说有四个长安少年,来我们黄梁村,这个美丽的桃花源,躲过了传说中的大唐乱世,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去万花谷,其实就是在大榆树顶上看人家下了半宿的棋,之后回到长安,发现他们孙子的孙子们正在街上玩‘蹴鞠’。”上官星雨有一点担心。李离并不同意她的话,他们儿子都没有,哪来孙子跟孙子的孙子唉。

“我们再往上爬点试试,将头伸到棋盘上,看看他们在弄什么鬼!”由四人合抱到一人可抱,由牛腿粗细到手腕粗细,树枝愈上愈细,树顶的枝条已经是盈盈可握,他们大着胆子往上蹭,也只能够双手蝉蜩一样抱着树条,摇摇晃晃,小心翼翼地将头伸出来,看到洒满月光的棋盘,还有棋盘两边,长袍博冠,朱颜白发,薄嗔微怒,危坐弈棋的两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