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妈妈去流浪

小倩告诉我,她对“那个人”的记忆是从10岁开始的。一天晚上,不记得是什么原因,小倩自己一个人待在家。半夜醒来,她看到床头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身影好像拼图,开始是一片一片散落的,后来逐渐清晰,慢慢组合起来,就像3D成像。他开始和小倩说话。小倩伸手去摸,摸不到,那个人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摸也摸不到。她很害怕,硬是摸黑走到了姥姥家。

进屋的时候,小倩感到一阵解脱。可当她最后回过头,发现那个人正在跟她挥手道别——我以后再找你玩。见到“那个人”之后,小倩意识到,自己真的是疯子的女儿。

01

小倩清晰地记得,在学校里,总有同学喊她是“疯子的女儿”。她在学校没什么朋友,一直是被欺负的那个,同桌男生会揪她的辫子,或者故意挡着不让她出去。小倩如果要离开座位,只能从课桌底下爬出去。有时为了能减少上厕所的次数,她白天几乎不喝水。

在小倩的记忆里,她的整个童年好像都在跟着妈妈流浪。妈妈会带上小倩兄妹三人一起上路,小倩和哥哥牵着手走在田边,妈妈背着妹妹在前面走。那一年,哥哥6岁,小倩4岁,妹妹只有1岁多。渴了,他们就喝小溪里面的水。饿了,妈妈会从垃圾桶里捡东西给他们吃。小倩记得路边漂着水草的溪水带着土腥味儿,“得慢慢喝,才会有一股清香。”

但记忆总是阳光灿烂的,他们有时会在小溪里抓鱼,有时会停下来薅狗尾巴草。流浪很快乐,只是流浪的最后一站通常是派出所。会有不认识的好心人发现这队流浪者的“异常”,找来警察,把小倩一行人接到派出所。不认识的叔叔阿姨给小倩找来干净的衣服和鞋,拿来吃的,还找来药给妈妈吃。过不了多久,姥姥、姥爷就会出现,把大家一起接回家。回家的路上,小倩带着出游归来的兴奋,但姥姥总是在哭,小倩年幼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想,她说:“(姥姥)大概觉得我们都疯了吧。”

02

很长时间里,“那个人”没有再出现。小倩顺利上完了小学、中学,她快要把那个“以后再找你玩”的约定忘记了。

很多精神病人的孩子,无论年龄大小,性格多是自卑的,小倩也一样。小倩的成绩不太好,和男生的关系也不好,勉强上了大专。但上了大专后,突然有一天,她听见有人夸自己“长得好看”。小倩鼓起勇气仔细照镜子,就像《新白娘子传奇》里面那个脸上有疤的玉兔精,不停地照,一遍遍地确认镜子里那个女生就是自己。宿舍一楼有一面校友赠送的屏风,屏风上有面大镜子。以前小倩路过的时候,都是低头快步走过的,生怕多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从那之后,她每次路过宿舍一楼的大镜子,就不再低头快步走过了,而是会像很多女生一样,偷偷瞄一眼,或者在镜子前站一会儿。

那大概是小倩第一次自我意识的觉醒。

她发现男生并没有那么讨厌自己,小学的男生会画“三八”线,要绕着走才能回到自己的位置,她说:“我简直就是他们的奴隶。”但大专期间,有男孩追求小倩,她暗恋班里最帅的男孩,自己也爱上了学习。很快,她有了一段初恋,那是一段异地恋,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我们一直在吵架,他把我甩了,我太痛苦了。想出家。”这是小倩一直以来的想法。但一次心理咨询时,小倩忽然意识到,初恋当初或许是听了自己的话才选择分手的。

03

毕业后,小倩在一个学校门口卖奶茶。一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个警察。直到有一天,隔壁文具店的老板娘提醒,她才发觉有个警察来店里的次数确实有点多。警察这个职业,小倩并不感到陌生。小时候,在流浪的最后一站——派出所,帮助他们最多的就是这样的人。小倩觉得警察都是好人,能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但那个时候,她心里隐隐约约知道对方常来光顾的目的。她紧张、期待,又特别慌乱。她的自卑再次出现了。

每次,她只要远远看见那个警察来了,就想把店门关了。或者,她会假装去厕所,然后躲在里面,很久都不出来。“真遇到那个喜欢的人,感受最强烈的不是高兴,而是害怕。”

那个警察对小倩穷追不舍,经过多次试探,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小倩说,那时候,他俩无话不谈,甚至连小倩的妈妈是个精神病人,警察也能接受。爱情让她一阵狂喜,但感情的浓度太高,小倩有点承受不了。她开始理解妈妈为什么总要往外跑——当情绪浓烈的时候,喉咙里像有个东西堵着,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握着,时不时地被乱捏。她内心煎熬,患得患失,狂喜之后又有巨大的悲伤和失落。恋爱期间有好几次,两人浓情蜜意之后,小倩就突然“人间蒸发”好几天。小倩觉得,自己必须离开,如果不走,就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吞掉。“我看不清它的样子,但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和它抗衡。我第一次感到那么害怕。”

这种害怕源于小倩担心自己会变成妈妈。更糟糕的是,小倩觉得,自己已经在变成妈妈的样子了。

04

20世纪80年代初,一个花边新闻在闭塞的小镇里爆炸了。一个男人在结婚前夜丢下新娘,跟别的女人跑了。那个被抛弃的女人就是小倩的妈妈。

小倩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学习也好,但两次考试都发挥失常,连考了两次大学都落榜。上大学的梦碎了,家里给她安排了相亲。当时,她并不知道男方已经有了恋人,是迫于家里的压力才跟她交往的。结果,在结婚的头一天晚上,新郎与他的恋人私奔了。

一个女人在结婚前夜被抛弃,在那个年代太不光彩了,各种说法都有。小倩的妈妈一向性格要强,受不了打击,疯了。和其他疯子不一样,她疯的时候不打人不骂人,只是嘴里自言自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跑的次数多了,小倩的妈妈更出名了,她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疯婆子”。

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小倩的妈妈病情逐渐稳定。家里迫于无奈,降低原先的择婿标准,把她嫁给了小倩的爸爸。小倩爸爸是个瓦匠,家在农村,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娶到镇上的漂亮姑娘。婚前他就知道小倩妈妈有病,可他毫不介意。婚后,他们一共生了3个孩子。哥哥、小倩,还有妹妹。

结婚生子那几年,小倩妈妈和所有正常的妈妈一样,在家洗衣服、做饭,照顾孩子,一次都没有离家出走过。小倩的姥姥、姥爷一度以为女儿好了,小倩的爸爸也争气,他从一个瓦匠一直做到了他们当地的小包工头。

但在1990年,小倩爸爸出事了。一天,他在工地干活,不小心从高处摔了下来,没多久就去世了。小倩的妈妈受到打击,再次开始到处游**。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身边多了3个幼小的孩子。按照姥姥、姥爷的说法,他们母子四个在外流浪的日子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们处理完女婿的丧事,就把女儿送去医院住院了。但在小倩的记忆里,跟着妈妈流浪贯穿了她的整个童年。她清楚地知道,母亲的疯病和被抛弃脱不开关系,没准儿哪天就要轮到自己了。

05

小倩不断逃跑,只是每一次留给她“人间蒸发”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追求她的警察小伙总能利用自己的刑侦手段,很快把小倩找回来。“我小时候总想躲起来,心里不想被人找到,又期望被人找到。”警察无意中满足了小倩的心理需求,给了她恋爱中从没有过的安全感。

小倩知道,妈妈每次发病都是因为情伤。她7岁的时候,妈妈嫁给了她的继父,那个木匠。两个人会打架,但这个男人其实对小倩妈妈很好,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之后的20多年,小倩的妈妈仍然有很多的精神症状,但再也没有外出流浪过。

小倩决定不再逃避,她想要结婚生子,像妈妈一样,她说:“有个小生命,我就不会孤独了。”2013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这样平静的婚姻生活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小倩发觉自己跟老公相处的方式跟妈妈和继父一样。每次她和老公吵架,就指责对方嫌弃她是疯子的女儿,会不要她。虽然老公一次次地保证,却都不能打消小倩内心的恐惧。她说:“我已经偏执了。”

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妈妈,小倩崩溃了:“我是一个疯子的女儿。”她心里无数次地想:我已经在疯的边缘了。就是这时,“那个人”再次出现了。

06

2014年的夏天,一个下午,小倩坐在老公的车上睡着了。到了地方,老公看小倩睡得正香,就没有叫醒她。想反正只离开一小会儿,马上就回来。

当小倩醒后,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地下车库,觉得天都塌了,她说:“他还是把我扔下了。”小倩在车里大哭大闹,可没人听见。

小倩的老公并没有按时返回,他中途碰到同事,俩人开始谈案子。一谈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彻底把小倩还在车里的事给忘了。“我一个人在车里,从歇斯底里到彻底绝望。”小倩事后平静地说。

她待在地下车库封闭狭小的空间里时,“那个人”出现了。10岁那年,小倩和他见过,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说:“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一直以为是自己做梦。”再次邂逅那个人,小倩没有再感到害怕。“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他说他要带我离开这个地方,虽然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我愿意跟着他走。”其实小倩依然待在车里,哪里都没去。只是她老公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倩已经神情恍惚,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老公吓了一跳,使劲地摇小倩。“他摇我的时候,开始,我觉得那个声音很遥远,渐渐地,周围才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精神病的一个典型的症状——幻视和幻听同时出现,而且她对“那个人”无比信任。每当幻觉出现的时候,小倩就会感到痛苦煎熬——她想摆脱那个人,又想跟着那个人走。“我也是精神病。”此后,小倩每天都在想这件事。小倩开始变得情绪非常不稳定,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脑子清醒的时候,小倩十分暴躁。幻觉出现的时候,她又感到非常地痛苦煎熬。可做警察的老公不仅不嫌弃她,还非常隐忍,这让小倩更自卑了。她说:“我根本不配他对我这么好。和我在一起会毁了他。”小倩开始有了离婚的念头。

有一段时间,小倩自己都隐隐地感觉到妈妈的基因在她体内指挥。她开始和妈妈一样,不断地离家出走。每次出门,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她抱着孩子,一声不响地去过西藏、云南……还有东南亚的国家。

一开始,老公发现老婆孩子都不见了,慌得到处给人打电话。次数多了,他也就习惯了。他是警察,无论小倩走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她。在一些几百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小倩也会遇到老公的朋友,他们受托带来问候,并希望小倩留下一个联系方式。这种安全感曾经支撑起小倩,但婚前的甜蜜现在也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小倩总是想离开。“去哪里不知道,就是想走。”

小倩要离婚,她开始经常打老公,男人不还手,也不肯离婚。小倩的妈妈都看不下去了,劝她:“你别把你老公打死了。”可小倩喜欢这种掺杂着暴力的热烈的生活,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最疯狂的时候,小倩不打老公,而是狠狠地打自己。她用擀面杖把自己敲得头破血流。

2015年,她老公实在不忍心看小倩这么痛苦,终于同意离婚了。

07

距离小倩离婚,已经过去一年零两个月,身为精神科医生的我,第一次见到了小倩。那是在一个心理咨询培训上。小倩自愿上台,把自己的经历作为“案例”,讲出来供大家讨论。就在她平静地讲述自己跟着妈妈流浪的过程时,台下很多见过“世面”的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心理治疗师都失控了。有人拼命憋住眼泪,有人小声抽泣,还有人抑制不住放声大哭,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个热心的阿姨腾地一下站起来,冲上去,想抱小倩,小倩却灵活地闪开了。

小倩不得不中断回忆,着急地解释:“你们不要同情我。对我来说,那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我一辈子都在寻找这种和妈妈一起浪迹天涯的感觉。”

当天,培训现场一度陷入混乱,老师不得不临时宣布休息,来缓解大家紧绷的情绪。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种情况仅此一次。

但在一周的培训结束之后,小倩立刻退出了因为培训而临时建的微信群,不再参与大家的讨论,也不和任何人联系。她好像从天而降,巧笑嫣然地给大家讲了一个特别悲惨的故事,任务完成就消失了。后来的学习中,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还是会经常提起她,大家叫她“那个跟着精神病妈妈流浪的女孩”。

就在我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她的时候,2017年3月,我正在查房,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小倩?”当我听清电话那头的话时,无比意外。

小倩说她继父因为癌症去世了,她妈妈又有点发病了。小倩知道,妈妈的每一次出走都和感情受伤有关,这一次,他们格外地担心,所以趁着妈妈还没有出走,就送来住院了。她说记得我是精神科医生,想让她妈妈到我们科里来住院。我后来知道,在那次的培训现场,我们观察小倩的时候,小倩也在观察我们。在一次谈话中,小倩坦白:“那天我看见你没哭,所以才来找你。”

08

几天后,我在办公室见到了小倩的妈妈——这个“故事”里的女人。和大多北方女人不一样,小倩妈妈个子瘦小,竟还透出一种江南女人的秀气婉约。“陈大夫好!”她说完,就赶紧往女儿身后躲,搓着衣角,像个害羞的小学生。

小倩妈妈已经患病30多年了,她的精神病多次发作,服药也是断断续续的。奇怪的是,她并没有精神病人典型的“面具脸”,而是双眼有神,表情灵活。她说话流利,只是有时候我们问东,她答西,像是故意不好好说话似的,其实是因为病的时间太长,她已经思维散漫了。如果不是深入交流,普通人很难察觉出小倩的妈妈是个“资深”的精神病患者。

精神病人常常被人叫“疯子”。他们发病严重的时候,会有一些怪异的言行。我在精神科工作久了,总能透过病人的一些症状看到他们生病之前的样子。我们这里有个女患者,一遇到别人倒霉的事,就会毫不掩饰地拍手大笑。听说她生病前就喜欢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有个80多岁的患者,总觉得自己只有10岁,非要大家喊她“喜儿”。每次上了公交车她就主动让座,硬逼着别人坐下,讲礼貌的样子特别可爱……

精神病的确会改变人的认知,但一些本质的东西不会变,只会更加明显。小倩妈妈的本质里就有一种特别明显的羞怯和敏感。我问她:“小倩说你每天都在屋里说话,你在跟谁说话呢?”“就那些人,你不认识。”她说。

“都叫什么名字?都是干什么的?”小倩着急,大声地问。小倩的妈妈先瞪她,又看我,像孩子赌气似的,再问什么都不回答了。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母女把彼此的角色互换了。小倩留在医院里,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大声训斥妈妈。小倩妈妈吓得缩脖子,然后又会用一种同样凌厉的眼神回望女儿,像是青春期少女“夸毛”,挑战家长的权威。

一次,我在查房,竟然碰到这对母女在病房里打架。我赶紧过去,把两人分开,问为什么打架。“她一点也不听话,不喝牛奶。”小倩一边恨恨地说,一边抚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有点卷,像海藻一样。她把妈妈薅掉的头发捋成一小撮,像拿出受害证据一样递给我看,然后又瞪了她妈一眼。我看着小倩的妈妈,她好像也知道自己错了,嘟囔了几句,就拿起桌上的牛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她的胳膊被掐出了印子,但她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暴力好像是这对母女习以为常的交流互动方式。我站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就自觉地离开了。

我有点不敢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精神病患者,在90年代初,竟然能带着三个孩子到处乱跑。这其中哪怕任何一次遇到坏人,他们的人生都会完全不一样。

09

就在我对小倩妈妈的困惑还没有得到解答时,一个早上,小倩哥哥带着家人来医院了。小倩说过,他哥中专毕业以后开了一家便利店,如今夫妻恩爱,生活幸福。这个黑黑壮壮的男人对我礼貌客气地微笑着。我不知道他的内心会不会像小倩一样,害怕自己有精神病。他也跟母亲一起流浪过,而且是几个孩子当中年龄最大的,童年的记忆可能会更深刻。

精神病人的子女大多体内像潜藏着一枚炸弹。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炸弹会被引爆。小倩哥哥说,这次带姥姥、姥爷来省里检查身体,顺便过来看妈妈。小倩姥爷是退休的中学老师,一看就是极有教养的人。他表情严肃而隐忍,感觉什么难事都不能将他打垮一样。虽然女儿是个精神病患者,但她的孩子们都挺有出息的。小倩和哥哥都有自己的生意,妹妹研究生毕业已经工作,后来出生的弟弟也考上了大学。

小倩妈妈本来坐在**跟隔壁床的患者聊天,见到年迈的父母进屋,立刻站起来。她背着手,低下头,有点像上自习课讲话被班主任逮住的学生。姥爷问小倩,这几天她妈妈在病房表现怎么样,有没有给大夫添麻烦?小倩一一回答,他又嘱咐女儿要听大夫的话,之后就离开了,整个过程平淡自然,又干脆利落。

小倩姥爷这次简短的来访,让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小倩妈妈病了这么多年,整个家并没有像其他精神病人的家庭一样一片黯淡呢?

他们没有把精神病当成一种不可告人的耻辱,而是当成家庭的一部分。小倩会带女儿来医院。这个3岁的小姑娘会主动站出来自我介绍,给姥姥唱歌跳舞。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照顾她。她是被人保护得很好的那种孩子。他们一家人相亲相爱,甚至比很多正常家庭的联接更加紧密。

看到这家人,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老师的话。他在德国参加精神科年会,第一个上台发言的不是精神科专家,而是一个精神病患者。那个患者给大家讲述了他从和精神病斗争到和谐共处的经过,为大家提供了一个思路。

很多人想“战胜”精神病,很显然,这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做到的,目前的治疗手段也只能控制和延缓病情的进展,用我们的行话来说,在精神科没有“根治”这一说。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和“精神病”和谐共处。这种最先进的精神病治疗思想,在小倩他们家人身上完美地实践着。

10

小倩妈妈住院期间,一点精神病症状都没有。这一点,小倩也感到非常奇怪。在家的时候,她妈妈整天自言自语,到了医院却十分安静。她吃饭睡觉都很正常,和同屋病友也相处得很好。两周之后,我和小倩商量,可以让她妈妈出院了。“那我妈妈还会再跑吗?她年龄这么大了,外面车多,我真担心会有危险。”小倩说。这倒是很现实的问题。我能想到的就是让她身上带GPS,如果不见了,根据定位去找。

关于精神病的治疗,有时候,我们是允许症状残留的。首先是因为目前的治疗方法不一定可以完全去除所有的症状,其次,像小倩妈妈这样的,和幻觉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人,这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残余症状没有造成现实的伤害,留着就留着了。如果让幻觉彻底消失,说不定她会更加孤单。

小倩同意了。出院当天,来接她们的是小倩的前夫,也就是那个警察。在小倩妈妈住院期间,他来护理过几次,坐下来就给小倩妈妈削苹果,剥橘子,两人相处得很好,而且非常自然。这个男人做事干脆利落,很快就把东西打包好,还到办公室来跟医生们道别,很周到。小倩说,虽然离婚了,但他们现在也是朋友。后爸去世了,妈妈搬来和自己住。前夫住在附近,经常来家里帮忙。“后悔离婚吗?”我问小倩。“不后悔。”小倩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犹豫也没有。她说,前夫是个好男人,重情重义,但自己还有很多的内心冲突没有处理,“我必须要自己解决它们!”

小倩妈妈每一次发病都是因为“失去”,小倩觉得自己命中注定要重复妈妈的经历,所以她选择“主动失去”——离婚,带着女儿离开。

“离婚,是因为我体内的一些我无法控制的东西的影响。”小倩给我打了个形象的比喻——命运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压一个。“我现在做的就是转过身去,拥抱那个压在我身上的骨牌,那下一张牌就不会再倒下。我的女儿就不会再重复这个命运。”

小倩说,如果“失去”压不垮我,那我将不可战胜。

11

不久后,我又接到了小倩的电话。她说他们刚进家门,妈妈的幻觉又全出来了。她幻想中的那些人告诉她:“前几天你在医院,我们都没敢出来”。

看来,小倩的妈妈大概会和她的幻觉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吧。

转眼到了2017年10月,小倩到医院给妈妈买药。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小倩告诉我,她学习心理学是很偶然的事情。那段时间刚离婚,她整个人处于混乱之中,就学习做咖啡和糕点,分散注意力。而隔壁教室就是心理咨询培训班,她进去听了几次,就跟着一起学。“之前我太痛苦了,我以后的路还很长,开始学心理学之后,就变成一半的痛苦了。”

我业余时间会在网上给人做心理咨询,曾经遇到过一位网友。他的母亲就是一个精神病人,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想去大城市闯一闯,但大学毕业后,他还是选择在一个偏远乡村做教师,收入非常低。“母亲是精神病人”这件事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座大山,连进县城的勇气都被压垮了。

精神病人的孩子通常都更敏感、自卑,但小倩是个例外。小倩清晰地知道“那个人”是她的幻觉,所以即使出现,也不会有太强烈的反应。

“那次培训后,你为什么立刻退群了呢?”我有些不解。

“他们的同情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悲惨。”但小倩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照顾妈妈和女儿,我很知足。”她开了一家挺大的店,卖咖啡、奶茶、鲜花和潮牌衣服。除此之外,她自己还在学设计和心理学。对她来说,精神病好像真的变得很浪漫。“长得还行。”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一次,她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妈妈出院后没有像以前一样,再离家出走了。她说,有一天,她在家休息,妈妈从厨房笑着向她走来,阳光正好从妈妈背后的窗户洒进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妈妈笑得真美。”

在她的印象里,那也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妈妈笑着牵起她的手,说要带他们几个孩子出去玩。“那天阳光很灿烂,我和哥哥牵着手走到田边,妈妈背着妹妹,走在前面。有时候我们会停下来,薅狗尾巴草玩,在小溪里抓鱼,渴了就喝小溪里的水。有些路是沥青的,特别烫脚。对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没有鞋……”

“对我来说,那真的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小倩的经历让我重新开始思考什么是精神病?精神病和正常人之间并没有隔着一扇界限清晰的大门,而是边缘模糊、逐渐过渡的。小倩的一只脚踏了进去,又退了回来。

精神病是个体疾病,却很可能也是社会疾病,社会是它的传染管道。

试想,如果小倩的母亲没有那么多警察曾经的救助,如果小倩自己没有警察丈夫一次次地找回来,如果没有他们从内心里“接受”家人的病情,甚至与之“相处”,如果没有小倩母亲以及小倩最终“接受”了自己的状况并与之“和平相处”,那么就没有现在这对“笑得真美”的母亲与“长得还行”的女儿。至于分不清现实和幻觉的“边界”,如今的小倩已经不害怕了。我和小倩深入讨论过这个幻觉,从那次推开窗户、看见阳光之后,“那个人”几乎就没有来过了。她跟我约定:“等我不能区分现实和幻觉的时候,就给你打电话。你来给我开药。”我笑了。我想,假如有一天,小倩再次与“那个人”相见,当他从散落的碎片一点点聚集、拼接成一个人形,小倩说不定能笑着主动和他打招呼吧。

她接住了属于自己的那块多米诺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