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让它走开!”神父又说了一遍。

吉吉从未给皮皮下过命令。一方面,皮皮不是他的狗;另一方面,皮皮出生在一两千年前,那么,从辈分上来说,他没有资格这么做。但是皮皮此刻充满侵略性,神父被它的样子吓坏了。

“皮皮!”吉吉喊道,“别叫了!”

皮皮瞥了他一眼,乖乖趴到了地上,不知是因为放松,还是因为服从。它的咆哮声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但它仍然用警惕的目光盯着神父。

“把它赶出去。”神父说。

吉吉权衡了一下形势。神父是个老人,目测至少有六十岁,而且体格矮小瘦弱,不如他强壮。此外,他一脸惊惶,看上去十分害怕,对自己没有威胁。吉吉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感,他准备出手了。

“出去,皮皮!”吉吉故意用严厉的语气说道。皮皮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快点,出去!”

皮皮已经极度虚弱,它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走出爬洞。吉吉听到它在墙那边躺下,爪子叩着石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吉吉举起蜡烛,走到房间里面。

“你是谁?”神父问道。

吉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某个东西牢牢吸引住了。在神父的影子后面,差不多在他臀部高度的地方,有一个东西伸出了墙面。乍一看像根棍子或树枝,但仔细看就知道不是。神父的蜡烛放在地上,虽然烛光昏暗,但吉吉看得出来,那个东西表面光滑、线条流畅,一定是有人把它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且,它是空心的,边上有小洞,还不止一个。

是一支长笛。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吉吉明白了一切。记忆深处的信息喷涌而出,汇成一股洪流,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他知道长笛属于谁,是谁做的长笛;他知道神父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他知道时间如何泄漏到了奇那昂格。时间之膜紧紧贴住笛身,没有一丝空隙,但笛子是中空的,时间之膜无法进入笛管里。

吉吉的第一反应是把长笛拔出来。他向前迈了一步,但神父冲过去挡住了他。

“你是谁?”神父又问了一遍。

吉吉很想推开他,他完全能做到。他要抓住长笛,不等这老人反应过来就跑出去。万一没跑出去,两人扭打起来,那也是他占上风。不过,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阻止了他。他的外曾祖父,吉吉·利迪一世,当年也可以这么做,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一把夺回长笛。但外曾祖父没有这么做,他也不会这么做。他会找到别的办法。

“你耳朵聋了吗?”多尔蒂神父问道。

“没有,我叫吉吉。”但是他马上想到,这个名字恐怕会让神父联想到他的外曾祖父,引起某种混淆,于是他补充道,“吉吉·伯恩。”

“吉吉·伯恩。”神父重复了一遍名字,上下打量着他,他脚上那双蓝白运动鞋引起了神父的注意。神父又开口道:“奇怪的仙族名字!”

“是有点奇怪,”吉吉说,“但我不是仙族人。”

“呵呵,你跟他们一样粗鲁。”神父蹦出这么一句。

“对不起,神父。”吉吉说。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个周日早上,吉吉都会跟父母一起去望弥撒。他向来对神父们很尊重,但不是眼前这位,多尔蒂没法让人尊重。

“你不是仙族的,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吉吉想找个理由。他不打算告诉多尔蒂神父真正的原因,而且,就算他说了是一个出版商把他带到奇那昂格,神父也未必会相信。墙那边的皮皮刚好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叹息,吉吉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跟着我的狗跑,结果掉到了洞里。”他说,“我们正在找回家的路。”

多尔蒂神父的反应出乎吉吉意料。只见他凑近墙壁,把一只手放在长笛一端,做出不容靠近的架势,指着墙角说:“你从那里走吧。”

吉吉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但那里是石头墙。”他说。

神父微微一笑:“看起来是石头墙,实际上不是。要有信心,孩子。相信我。”吉吉还在犹豫,神父继续说道,“你觉得你不能走到另一边,其实你很容易就过去了。那边的入口处有块大石头,角落里有一块很轻的石板。这边也有一块,大概被你的狗打翻了。你把那块石板挪开,就能爬出去,一点也不难。”

又被这老家伙堵回去了,吉吉想着对策。现在他仍然可以冲过去,从神父手里夺过长笛,但这是万不得已的做法。

“但是您呢,神父?”他继续拖延时间,“您在这里做什么?”

多尔蒂神父又微笑了一下,坐到墙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但他的手仍然搭在笛子上,动作十分自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姿势。吉吉暗想,神父大概经常这么做吧。

“我必须再待一会儿,”他说,“但我很快也会离开这里。”

“您为什么要留下来?”吉吉问,“您用那根长笛做什么?”

多尔蒂神父仍保持着微笑,但更多是对他自己笑,而不是对吉吉笑。

“天才之作,长笛,对不对?吉吉·伯恩,我跟你说,我一生的志向要实现了。我要把仙族的人,还有他们恶毒的生活方式,永远赶出爱尔兰!”

“为什么?”吉吉想诱导神父说下去,让他说出自己的目的,想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多少年了,仙族一直是长在爱尔兰生活里的毒瘤。他们的音乐和舞蹈腐蚀着人们的思想,欺骗人们,引诱人们,是不是?”

“我不太了解仙族,神父,但我相信您是正确的。”

“仙族把爱尔兰人变成了懒惰的种族,让他们整天做梦,沉迷在异教迷信中。仙族甚至腐蚀我们的血统,吉吉,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神父。”

“仙族偷走我们的孩子,把自己的孩子留在摇篮里。这还不是他们最大的恶行。他们跑到我们那边去,吉吉,光天化日之下走在人群之中。他们的男人故意引诱我们的姑娘。他们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却让这些姑娘承担恶果。”

吉吉不太明白神父说的最后一条罪状,神父给他做了解释。

“孩子,就是未婚而生的子女。现在爱尔兰还有很多沾染着他们血液的孩子!”

神父沉默了一会儿,盯着蜡烛跳动的火苗,仿佛迷失在其中。蜡烛燃烧着,流出的蜡油在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坑。

“我心目中的爱尔兰,”神父继续说道,“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国家,居住着勤劳的公民,他们奋发向上,意志坚定,决心抛弃老朽的、软弱的生活方式。我心目中的爱尔兰,每人都有一辆汽车,勤勤恳恳地改善生活,赡养家庭。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不会只知道白天种土豆,晚上喝酒跳舞。我心目中的爱尔兰,繁荣富强,跻身于欧洲大国之列,受人尊重。”

“但是这些都实现了啊。”吉吉说。

“都实现了?”多尔蒂神父半信半疑地问道。

“您应该看看现在的爱尔兰,神父。人们已经见不到仙族了,他们甚至都不相信仙族存在过。”

“你说的是实话吗?”神父问。

“是的,神父。”吉吉诚恳地回答道。他认为自己没有撒谎。多尔蒂神父的大部分设想都已成真。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实现。”神父说,他仔细看着吉吉,最后目光停留在吉吉的运动鞋上,“孩子,今年是哪一年?”

“2005年,神父。”

神父的眼睛失去了焦点。

“2005年。”他茫然地重复着,吉吉能感觉到他的悲伤,他说,“谁能想到,那边的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是啊,现在您不用在这里待着了吧?”吉吉问。

多尔蒂神父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怀表,拿到烛光前瞅了瞅。

“还得等三个小时,”他说,“三个小时就好。”

“吉吉?”

神父和男孩同时呆住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穿过空旷的大厅,清晰地传到两人耳边,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外面是谁?”神父低声问道。

“安古斯·奥格。”吉吉如实回答,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答案。

“让他出去!”多尔蒂神父急促地小声说道。

吉吉摸索着爬过第一个洞,来到第二个洞,仰头大声喊道:“安古斯,我在这里。我马上就出来了,你在外面等一会儿。”

吉吉爬回了地宫的第二个房间,低声问多尔蒂神父:“为什么还要等三个小时?”

神父显然十分惧怕安古斯·奥格,他用颤抖的声音答道:“夜晚。我必须等到天黑下来。”

“为什么?”

多尔蒂神父放开长笛,做了一个快速上提的手势:“把这东西拔出来。”

吉吉盯着神父的脸,不明白神父在说什么。

“时间再次停止,”神父说道,“永远停止。奇那昂格将陷入永恒的黑暗。”他得意地笑了,一边吓得发抖,一边还能发出压抑的狂笑,还真是不容易,“仙族这下完蛋了,你不觉得吗?”

吉吉的脑子有点乱。

“但是,神父,这样做会不会把他们都赶到咱们那边去?”

“可能会吧。”神父说,“但是,如果到了我们的世界,他们就会死亡,像我们一样死亡。他们死后不会得到救赎。他们的造物主几千年来犯下的罪行,只能由他们来弥补。”

“吉吉?”安古斯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让他出去!”

“我做不到,神父。”吉吉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我觉得您的怀表肯定是慢了。”

“什么?”

“外面已经黑下来了,神父。”

“是吗?”

“您看。”吉吉按下自己手表的时区按钮,希望运气能站在他这一边。他把手腕凑到蜡烛边看了一下。成功了!他转过脸对神父说:“现在是十一点一刻。”

“感谢主。”多尔蒂神父说。

“你在那里干什么?”安古斯的脸出现在爬洞上方,话音刚落,他就进来了。

“快!”多尔蒂神父说,“跟我来。”

神父把长笛从时间之膜上拉出来,往后退了一点,把脚迈入墙中。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吉吉抓住了长笛,做好握紧不放的准备。但很奇怪的是,时间之膜在神父身后关闭后,他只感到了一点轻微的拉力,这点拉力随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吉吉拿着外曾祖父的长笛,愣在了原地。

时间泄漏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