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终于爬上了最后一级石阶,安古斯把皮皮放下来,带着吉吉在山顶粗糙的野草间穿行,皮皮仍然跟在他俩后面。从山顶放眼望去,三面都环绕着绵延不绝的布伦山系,灰蒙蒙一片,只有一面是绿色的平原和远处浩渺的大海。不久,一座巨大的石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这个地方吉吉来过很多次,当然,是他自己世界里的这个地方。这样的石山有两座,高耸入云,从海上就可以看到。当地人认为这两座石山是古墓,里面埋葬着古代皇室或平民的尸骨,虽然他们从未挖掘过。

他们走到石山跟前,吉吉看到一个人站在面向大海的一堆巨石上。

“你跟这家伙说话要小心点。”安古斯说,“他是达格达王[18],他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神。”

“什么?”吉吉说。

“达格达,”安古斯低声说,“他的名字。”

“意思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安古斯说。

吉吉按照常理推测,安古斯的父亲应该很老,但是当他们走向那个人的时候,他想起了仙族养育孩子的方式,那么达格达可能没那么老。他们慢慢走近,吉吉看到,达格达确实与众不同:他留着大胡子;穿着一件厚重的羊毛斗篷,前襟别着一个巨大的金色胸针;样貌年轻,似乎只比自己的儿子大几岁。他们走到达格达跟前,达格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您好,父亲。”安古斯说。

“这个笨丁是谁?”

“他叫吉吉,”安古斯说,“但他不像别的笨丁那么笨。他会一点魔法,是不是,吉吉?他的小提琴拉得很漂亮。”

“哼。”达格达哼了一声,扭头转向大海。

“父亲,我们有点小问题。”安古斯硬着头皮说道。吉吉觉得他有点胆怯。

达格达猛地转过头,发出咆哮般的笑声,动作和声音都很夸张。只听他说道:“小问题?我们都快死了,你说这是小问题?”

“快死了?”吉吉惊讶地问道。

“您说得太夸张了。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吧?”安古斯说。

“我们当然快死了,”达格达怒吼道,“必死无疑,跟那只可怜的狗一样!”

皮皮刚刚赶上他们,吉吉不得不承认,它的模样实在狼狈。它呼啦一下倒在吉吉脚旁,拉长身子侧躺在草地上,舌头从嘴巴里伸出来,呼呼喘着气。

“从来没有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达格达继续说道,“我们的太阳正从天空中落下。我们话还没说完,就可能死了。”

“可是,您看上去非常健康。”吉吉插了一句。

安古斯皱了皱眉头,郁闷地看着他。达格达怒视着他们。

“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安古斯对吉吉说,“你们把我们的世界叫作永恒青春之地,我们把你们的世界叫……呃……”

“什么?”吉吉问。

“我们称之为垂死之地。”

“你们真好。”吉吉说,“反正,你们样样都好,所有的东西都比笨丁国的好。”

“你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死去。”达格达说道。

“话虽这么说,”吉吉说,“但对这个问题,我们有不同的观点。”

“没有任何区别。”达格达说,“现在你们肮脏的时间正在污染——”他突然停住,双手一挥,指向下面的平原,“污染这些,污染我们遗留下来的一切。”

一阵沉默,只能听见老狗衰弱的呻吟声。

“遗留下来的一切?”吉吉不明白达格达在说什么。

达格达望着大海。安古斯把手放在吉吉的手臂上。

“你没有注意到吗?”他说,“我们只有那么几个人。”

吉吉注意到了,但是他没有多想。那些空旷的马路、荒芜的田地和破败的房子!

“怎么回事?”他问。

“你看见那边的灯塔了吗?”安古斯指着石堆问。在吉吉的世界里,山边上有一条小路,直通山顶。吉吉曾和都柏林的表亲们爬到山顶去野餐。但这边的山没有路,石头也没有被人碰过,好像刚刚放在那里。

“我还以为那些石堆是古墓。”吉吉说。

“在你们的世界里,可能就是古墓,”安古斯说,“但是在这里——”他瞥了一眼达格达,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但实际并不长。

“大概几百年前,或者你们那边的几千年前,我们的人民准备跟你们打仗。出发之前,我们的战士每人都带着一块石头,放在这座山上。战争结束以后,幸存下来的人回来,把他们的石头拿走。”

吉吉盯着这座山:“所以所有这些人……”石堆规模宏大,一眼望不到边,要数完这些石头,估计得花一年的时间。

“都死了。”安古斯说。

吉吉不禁看向达格达,发现他的眼泪已经流到了胡子上。

“那女人们去哪儿了呢?”吉吉问。

“我们的女人也是战士。”安古斯回答。

离这座石头山一英里远的地方,是另一座石头山,吉吉可以看到山峰上的灯塔,他还依稀看到了更远处的第三座灯塔。吉吉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有没有这样的灯塔,他从没注意过。那边的灯塔会不会更多?那些灯塔是不是孤独地站在爱尔兰的海岸线上,等待当初建造者的亡魂归来?

“您为什么待在这里?”吉吉问达格达,“您应该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达格达绿色的眼眸盯着吉吉。

“我是他们的指挥官。”他说,“我回来了,他们没回来,这不对。”他转过身,又向大海望去,“我怎么能离开他们呢?”

吉吉低头看着皮皮,它恢复了一点力气,身子趴在地上,脑袋搁在伸出的爪子上。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吉吉的脸,仿佛吉吉身上有它期盼已久的东西。

“我不会让你们的人死掉的。”吉吉冷静地说道,“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会找到漏洞,阻止时间泄漏。”

达格达转过身来看着吉吉。

“我的傻儿子这次可能做对了,”他说,“也许你真的有点魔法。拿出那把小提琴,给我演奏一首曲子,”他转过脸朝着灯塔走去,“也给他们演奏一首。”

吉吉拿出小提琴,拉紧琴弓。他参加过爱尔兰的顶级小提琴比赛,听过他演奏的有爱尔兰最优秀的传统音乐家。但是比起这些比赛来,他觉得这次的挑战更为艰巨:为奇那昂格失落的部族和他们的统帅演奏。

吉吉把小提琴架在肩上,他意识到,这次的情况非比赛可比,不能用参加比赛的心情去演奏。多年的演奏经验告诉他,如果让紧张的心情干扰到音乐,那音乐的魅力就无法展示。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只去感受自己的灵魂。他把手指和琴弓放在弦上,拉起了慢调舞曲。在他的大脑开始思考之前,他已经拉完了一遍。他想起来,他的外祖母把这支曲子教给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又教给了他。他又拉了一遍,现在他可以确定,另一个吉吉·利迪,他的外曾祖父,是从仙族那里学到的曲子,而且外曾祖父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说不定他现在也正在演奏,因为吉吉能感觉到,他自己之前的演奏都与此不同。这支曲子结束后,他更加吃惊了,因为他拉了一首热烈强劲的里尔舞曲,然后又来了一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演奏这两首曲子,但是从大胡子达格达脸上慢慢露出的笑容来看,他的选择是明智的。他收住手,结束了演奏,充满期待地等着达格达的反应,可是奇那昂格之王把笑脸转向了自己的儿子。

“你是个到处惹麻烦的坏小子,安古斯·奥格。”他说,“你来来去去,沉溺于你的小幻想中。那些看上你的可怜女人,都被你害惨了。那些信任你的男男女女,更是愚蠢到家,因为你就是个灾星。但你今天做了一件事,让我在这肮脏时间的余生里都不会忘记——这次,你带来了一个合我胃口的男孩。”

“好了,父亲。”安古斯说,吉吉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熟悉的愤怒,“我带他来这里,不是让他给你和你的乱石堆拉小曲的!”

达格达大吼一声,从斗篷下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剑。他挥舞短剑,咆哮着说:“今天就让我教教你,该用怎样的语气和自己的父亲说话!”

“用不着。”安古斯平静地说,“不过您这把短剑看起来不错,正好可以把那条狗的后腿切下来。您可以抓住它的牙齿那头,我就借一下——”

“那条狗马上就死了!”达格达气得大喊大叫。

“父亲,我们都快死了,您自己在两分钟前告诉我们的。但是如果我们知道了泄漏的地方,我们可能就不会死了。”

达格达垂下了手臂,手里仍然拿着短剑。他转过身去,继续望着大海。

“父亲?”安古斯用关切的声音问道。他又郁闷地皱了皱眉头,但是下一秒,他就恢复了愉快的神情。达格达没理他。

“您知道漏洞在哪儿,对不对?”安古斯自顾自说下去,“您当然知道。您控制着时间之膜,您知道它的每一厘每一寸。您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泄漏?”

达格达一声不响地俯视着下面的平原。

“这没有好处,父亲。”安古斯说,“已经来不及和那艘船一起沉下去了。您把他们送上了死亡之路,您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现在您把自己,还有我们剩下的人都带上,对死去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为什么要打仗?”吉吉问。

安古斯神情专注,正等待父亲的回答,对吉吉的问题有点心不在焉。

“神。”他简短地答道。

“神?”

“如果有一天,你在那边的世界里遇到我,吉吉,不要叫我的名字,明白吗?”

“为什么?”吉吉问。

“他是害怕你拆穿他。”达格达冷冷地说道。

“我害怕笨丁们胡思乱想,得出错误的结论,他们总是这样。”安古斯说,“议论地球上到底有哪些神,这就是那场战争的起源。基督教传到爱尔兰以后,笨丁们整天都在谈论上帝。爸爸很不高兴,他觉得只有自己才是爱尔兰的神,其他人都是……”安古斯向石头山那边挥了挥手。

吉吉盯着石头山,试图搞清楚安古斯这些话背后的含义。这时一阵微风从海上吹来,冷冽而清新。达格达的斗篷鼓起来,看上去浪漫潇洒,但安古斯显然不为所动。

“停下来,爸爸。”

微风停了。

安古斯继续说道:“如果你决心与你的勇士们一起赴死,谁也不会拦着你。你只要自己穿越到那边就行了,你没有权力把我们所有人都带上。如果你知道泄漏的地方,你必须告诉我们。”

达格达转向吉吉:“我很喜欢你的演奏,年轻人。我希望你哪天能回来,再为我演奏一次。”

达格达王让他退下。吉吉默默拿起了小提琴盒。

“爸爸。”安古斯说。

“我的蠢儿子,你也退下吧。”达格达说。

“漏洞在哪里,爸爸?”

达格达长久地、深深地盯着安古斯,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确切的地方,但它就在附近。我能感觉到它在吸走我的血液,抽取我的能量。我能闻到它的味道。”

“有多近?”安古斯说。

“非常近,”达格达说,“就在我的脚下。”

安古斯长舒一口气。

“好的,”他说,“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它。”

安古斯从父亲身边走开,离开了石头山。吉吉跟在他后面,皮皮也挣扎着站起来,艰难地拖着断腿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