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又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外婆说:“把甜饼带上些回去吃吧!”她用袋子装了厚厚一叠她亲手做的甜饼,又对我的妈妈说:“你们再带一捆葱回去!”说罢就去了门前的菜地,很快捧回一捆葱,然后坐下来一根一根摘去枯叶。妈妈叫道:“这么多,根本吃不完,只要一半就够了!”外婆说:“怎么吃不完?剩下了我们更吃不了。你看菜畦里还有那么多呢!”捆好了葱,她又说:“再带几个梨子走!”于是我们的车筐里、后座上堆满了林林总总的大包小包。眼看要启程了,外婆忽而又说:“把这些瓜子和雪饼也带回去,让两个孩子吃。放我这也没人吃的。”妈妈坚决不同意,两个人如同打架似的争斗起来,最后还是妈妈输了,那些瓜子和雪饼被逼着塞入我们的行李中。我们的两辆自行车,便如同两只远行的骆驼。

外婆说,这次走了,又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她为我们打点着行李,忽然就哭了。她用那黝黑的手,抹着黝黑的脸颊上淌下的泪水。我们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心里是有多苦痛,屋子里一时如同雨打了一般沉重。

是的,要问最疼爱我的人是谁,我总是不假思索地说,是外婆。半夜里,我突然肚子作痛,哭哭啼啼,外婆就起来,带着我去村诊所。漆黑的夏夜,到处一片岑寂,外婆拉着我的小手,走过一条一条泥泞的土路。

冬天的夜晚,我不敢一个人去茅厕。我让舅舅跟着去,舅舅说:“这么大了,还怕黑么?”我让弟弟跟着,弟弟不理睬我。外婆就随我去了,她从被窝里爬出,套一件薄衣,站在院子里,耐心地等我。

每次到外婆家来,她的炕上、桌子上都堆满了好吃的,香酥的饼干、蛋黄派,甜津津的糖果、糕点,各种新鲜的水果……都是平时妈妈不舍得给我买的美食。我一来外婆家,肚子就会变得鼓鼓涨涨。外婆做的饭菜里,又总是吃不完的瘦肉,叫人满嘴流油。外婆切肉时,妈妈总会焦急地埋怨:“哎呀!你少放点肉不行吗?真是的!”外婆却总是听不见。

虽然她已经想尽办法地厚待我们,但每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她仍是意犹未尽,心里抱憾,好像她这样拼命地给我们塞满行李,就能缓解一点她的无助似的。

然而,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我们终究是要走了。外公和外婆把我们送到门外,送到门前的大路边。

夕阳把天空涂成淡淡的琥珀色,白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作响,催人离别的小鸟在树叶间喳喳啼叫。我们说:

“外婆,你回去吧!”

“妈,你回去吧!”

“外婆,有空了我们还来,你回去吧!别再走了!”

“妈,别老是在这站着了,赶紧回去吧!”

外婆仍是站立着。我骑着我的小型自行车,走在前头,妈妈载着妹妹,骑在后头。许久,一回头,发现外婆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如同一尊雕像。

我扭转着身子,挥挥手,高声喊道:“外婆,回去吧——”外婆也抬起胳膊,向我挥手。

妈妈自言自语道:“真是的,还在那站着!”

前行着,前行着,走出了村庄,回头一看,外婆仍然在望着我们。她穿着一身褐色的衣服,臃肿矮小的身体浸在那昏黄的乡色里,渐渐模糊起来。

就要拐弯了,心想外婆早已回去了,蓦地回头,她竟然还伫立在路边!——她的身影已变得很小很小,几乎看不清了,暮色笼着大地,一切都已苍苍茫茫。但是外婆分明还是站在那里,面孔朝着我们的方向,在那浓重的雾霭里,她生生地成了一个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