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知己

一裙纯白纹双蝶,胜似人间雪。夜行湖道奠真情,谈遍诗词哲学意难平。

才思敏捷无相比,引以为知己。月明辉映水流光,此刻正如锦簇散芬芳。

——《虞美人·知己》

下课之后,我一如往常地回到宿舍,打开电脑准备写作。

过没多久,逸杰也推门而入。

我看了看表,道:“你平时这个时间段不都是去打篮球的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逸杰放下背包,把椅子拖到我的位置,一脸“警察相”看着我:“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吧?嘻嘻……”

我深知他要干什么,边拿起水杯边道:“说吧,又想听什么?”

逸杰一脸奸笑,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俩的‘奸情’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道:“怎么说话的,什么‘奸情’,说得那么难听。我和她还是第一次见,互相打个招呼怎么了?”

逸杰不依不挠,道:“是这样吗?一向不近女色的余子迅居然会主动抬起头看女生,还主动打招呼?更何况你抬头的时候还在想素材。这么多年来为别人放下纸和笔你可是头一回啊!连我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哟!”

我别过头去,道:“行了,什么跟什么。”

逸杰突然间严肃下来,道:“子迅,我认真地问你,你是不是……对她……”

我越听越不对劲,忙阻止道:“第一次见面打个招呼你怎么就能想那么多呢?不去当作家真是可惜了,要不我手头上的这部小说交给你算了。”

逸杰一听,连连摆手:“这种高难度的东西还是交给您老,我打我的篮球去。”

自从那次之后,我和雪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交集。一来两个人的确不熟悉,二来不知道该如何拉近距离,毕竟贸然套近乎,会让人觉得你居心叵测,导致画虎不成反类犬。

但是,一个多月后,偶然的一次机会,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也开启了我们接下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

大学的课程和以往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很喜欢分组合作,当时我们有一门必修课就要求两个人合作写论文。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的几次都是我和逸杰一组的,本想着应该这次也不例外,却不曾想逸杰居然说他已经“名花有主”了,把我气得半死。因为班上的男生是单数,一般女生很少会跟男生一组。在我们这几个男生中,有一个男生是已经脱单成功了的,以往都是跟他的女朋友一组,从而男生问题解决。这一次不知道怎么了,他不跟他女朋友一组了,非要跟男生一组,而逸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也“抛弃”了我,结果我反而成了落单的那个。

正当我踌躇之际,微信上突然多了一个好友申请,名字是“雪落萍庭淡若晴”。

真是一句好诗!我心里念叨着:雪落萍庭……雪落……难道是她?

我迫不及待地点了同意,心跳的速度似乎也加快了不少。

然而屏幕中许久未曾出现一句话,这让我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要主动发话吗?男生主动点似乎没毛病,然而就算主动些,这第一句话又该说什么呢?除了上次的一面之缘,我和她再也没有单独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可以说到目前为止,我对她处于一无所知的状态,要是发了句我自己认为没问题,但却犯她禁忌的话,那岂不是画蛇添足吗?再说了,她没发话说不定只是现在没空,不见得就是一定要别人先主动吧,她是这样的人吗?

于是,那双手在输入框里按出了一句话,又删掉了,反反复复,到了最后只发了一句“是雪萍吗?”

发完之后,我都觉得好笑,她的昵称都这么明显了,还问这么一句,不是多此一举吗?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吧,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测——她那个时候确实没空,所以才没有发话。手机荧幕上出现了一句话:“是的,你怎么知道是我?”

彼时我还在午睡,听到手机微信的提示音,迷迷糊糊地拿起来瞄了一眼,看到是她的信息,突然间睡意全无地坐了起来,打字的手居然都在颤抖,回了一句:“你的昵称告诉我的。”

“好吧,你的论文作业找到队友了吗?”

“还没呢。”

接着我的话,下边来了一句:“太好了,我也还没,不如我们一组吧?”

我的态度自然是认为好极了,并且为此笑了一下午。

按照她的意思,晚上要见个面商量一下分工。于是,原来计划下午写小说、看书什么的就全部都作废了,换成了选衣服,理头发。

逸杰回来后看到我把一柜子的衣服都翻了出来一件一件在试,还不停地照镜子,打趣道:“我的天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一向不在乎衣着外貌的余子迅居然会费心选衣服和照镜子?真是稀奇。”

我直接无视他的话,道:“快来帮我看看是这件好看还是那件?”

逸杰看了看,道:“你身上这件白色的比较好看,跟她搭配好些。她看上去比较喜欢浅色。”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句,然后突然回过神来,道:“等会儿,你说什么她?”

逸杰若无其事,道:“雪萍啊。”

我的语气开始急躁,道:“你胡说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逸杰笑了几声,道:“得了吧你,这话骗骗别人就算了,瞒我就不用了吧?若不是要去见雪萍,你会这么费心打扮?骗谁呢?”

不愧是沉迷心理学的男人!我心里暗暗叫苦,看来以后在他面前没有秘密了,我的一举一动将无所遁形。

他见我不说话,接着道:“好好把握机会哟,兄弟。”

我合上镜子,道:“行了,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

晚上八点零四分十五秒,雪萍出现了。

她身穿一条纯白色的裙子,一头长发迎着微风轻轻地飘动着。

我招了招手,道:“雪萍!”

雪萍优雅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你久等了吧?”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也是刚到。”

雪萍把手里拿着的文件交给我,道:“这是我找的资料,我想着你文采那么好,写的部分非你莫属了吧?”

我接过资料,点了点头,道:“放心吧,交给我了。”

雪萍颔首道:“那我先回去了。”

那一瞬间,我很想脱口而出,让她先不要那么快回去,可是话到嘴边,我又不敢说了。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害怕,在她面前,我的勇气**然无存,但是在害怕些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正当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还是卯足了劲儿说了一句:“雪萍,你有空吗?”

雪萍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很快就回了一句:“有空啊,怎么了?”

我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我……我们聊聊天?”

雪萍笑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可以啊,不过别站在这里聊吧。”

我楞了一下,道:“那找个地方坐着?”

雪萍指了指前方,道:“绕湖边的长道走去,锻炼身体。”

我迟疑了一下,道:“走湖道?会不会引起什么误会?”

雪萍倒是不介意,道:“你想太多了,何必如此在意世俗的眼光?而且,我都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不用担心。”

这句话分量很轻,但是给我的感觉却是三九天喝冰水——从头凉到脚。

难怪,难怪,原来都已经……

担心?我当然不担心,因为已经绝望。

有些时候啊,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因为那个瞬间,明明是如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可我依然能笑意盎然,二话不说便与她肩并肩走去。

今夜月色很好,银光铺在中间的草坪上,如果再来几只萤火虫就更好了。

雪萍首先开口,道:“你想聊什么?”

此时此刻的我,手心一直在冒汗,更别提聊什么天了。可毕竟是自己挖的坑,再苦都要填下去。

于是,我硬是冒出了一个话题:“姐姐,你既然是转专业过来的,那你以前是读什么专业的呀?”

雪萍愣了一下,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怎么突然叫我‘姐姐’?难道我真的老了?”

我心中苦笑: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喜欢你,但是既然我没有办法通过爱你而靠近你,那就用另一种方式,我的方式。

而我嘴里却说:“因为从小到大,我唯一的玩伴就是文字和音乐。我好想,有个姐姐,跟她说说话……”

雪萍听我这么说,马上反应过来,收起了笑容,道:“对不起啊,让你想起了伤心事。没事,反正我也没有弟弟,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弟了,哈哈。”

我舒了一口气,道:“当然,你也是我唯一的姐姐。对了,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

雪萍笑道:“我原来是学生物工程的,由于半途转专业,不得不从大一重新开始,这是学校的规矩。所以事实上我的确比你的年纪要大上一岁,你叫我姐姐,倒是合了年龄。”

我听了她之前的专业,不由吃惊:“姐姐,你居然是学理科的?那你为什么要转来属于文科类的中文系啊?会不会觉得很吃力?”

雪萍看着天上的月亮,道:“吃力倒不会,因为我一开始就是喜欢中文的,尤其是诗词,不过当年高考的时候考差了,达不到中文系的分数线,所以只好先选了一个专业,然后等第二年转专业的机会。这一年我可不少来中文系蹭课,当然也听说了你的事迹。”

我摇头笑了笑,道:“不过是兴趣罢了,对了,你刚才说你喜欢诗词,那你喜欢唐诗多一些还是宋词多一些?”

雪萍理了理头发,道:“其实唐诗宋词各有各的好,不过就我来说我更喜欢宋词。感觉唐诗的规矩太多了,宋词好些,而且也浪漫些。”

我心头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她竟和我一样……

雪萍继续道:“那你呢?”

我看着前方,道:“我也一样,更喜欢宋词的浪漫。我最喜欢的一首词就是秦观的《鹊桥仙》。我觉得每一句都是佳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雪萍颇为认同,道:“秦观的这首词确实很好,我最喜欢的一首词是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咬了咬嘴唇,道:“其实这首词写得的确很好,不过我不太喜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虽然有很多种解读,但如果真拿它来形容一个女子的话,感觉那姑娘的牺牲有点大。”

雪萍打趣道:“莫非你是女权主义者?”

我想了一下,道:“其实也不算吧,我认可的女权主义是杨澜说的那种。她在新书《世界很大,幸好有你》写过,真正的女权主义,应该追求的是男女地位上的平等,而不是追求男女性别上的平等。她认为,男女两性的确存在着差距,这是客观的,应该正视的,但是现在的女权主义往往在试图抹平这种差距,处处营造女性比男性做得好的思想。”

雪萍考虑了一下,道:“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有道理……”

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圈操场,不知不觉间已经十点多了。

雪萍看了看手机,道:“跟你聊天真的收益颇丰。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改天再聊,论文的事情你可以慢慢想,不用着急,毕竟这是期末作业,到时候提早几天我们再讨论讨论。”

我点了点头,送她到宿舍楼下,看着她进了电梯。

在电梯里的她,向我摇了摇手,表示再见。

随着电梯门缓缓关上,她消失在了我的眼前。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这道电梯门一样,看似相距不远,然而永远无法突破……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宋·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