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藏在山洞的凌波仙子(魏晋下)

“幸会,我叫谢云。”(清脆温柔的声音)

“我叫王逑之哈哈哈。”舞毕,两人互相寒暄起来。

“谢云兄,别落下我,”之前跳鸲鹆(qú yù)舞的高僧也走上前来,自我介绍道:“刚才看两位相舞甚欢,不忍打扰,贫僧支循,就住附近会稽山上。”(低沉稳重的声音)

“我俩原本计划聚会之后去游山,不知可否请逑之兄同行?”谢公子说。

“可是可以,但是啊,我怕山上的猛禽野兽会把我的白鹭吃了!”逑之担心道。

“哈哈哈哈哈。”小仙儿不禁笑出声来,小葱赶紧用翅膀捂住她的嘴——“要是有大老鹰敢碰我们,我就把它变成一只老母鸡!”小仙儿悄悄对小葱说。

“逑之兄,猛禽野兽就算有也不敢近人,何况白鹭向来是自在生灵,无需拘束,依山展翅,全无劳累,不像你我还会气喘吁吁呢,你放心吧,它俩肯定很愿意同行。”谢公子话音刚落,小仙和小葱就落在了他的两袖之上,表示同意。

“哈哈哈好吧!”

于是聚会之后,几人移步到了牛车之上,沿着河岸往山上驶去。一路上清风和气,百草发芽,小葱和小仙儿抢着吃逑之手里的虾皮儿和鱼干,吃饱了就把头伸出去观赏风景。远处浓绿的山峦(luan第二声)越来越近了,河边搭盖起了七彩的帐幔(màn),粉面黛眉的美人们布满了荷叶连连的水湄(mei第二声),人人都穿着新做好的春服,好像故意出来炫耀一般,路上搭乘着达官贵人的牛车也无不帘盖奢华、流苏飘飞,与之相比,逑之他们乘坐的牛车简直像是一副破烂,但蓑(suo第一声)盖之下,欢歌笑语却丝毫不减。

“你看,从两晋开始一直到唐代,新兴的有钱人都喜欢坐牛车呢,从上到下全民骑牛,这可是难得的牛比马多的年代。”小仙儿说。

慢慢到了山的缓坡上,人迹渐少,老树怪石接踵(zhǒng)而至,三人在巴掌大的牛车上玩起了藏钩的游戏,谢公子与支循藏着一只钩子让逑之猜它在哪只手里,结果目标总是被小仙儿啄中,于是干脆让人来藏鸟来猜,还是每猜必准。

“不得不说,逑之兄的这两只鸟真是通灵性呢。果然是万物有灵,我深以为飞禽走兽和人一样有智慧。”谢公子说。

“是啊,哪怕被车轮轧(ya第四声)过的蝴蝶,也曾识得百种芬芳;哪怕一只鱼虾,也会有知觉痛苦。”

支循拈起落在车座上的一粒虾皮,悲悯地说道。

逑之听罢,也不禁讲述起来:“所以啊,我虽然没有朋友,但从小爱鸟,不论颜色纹理、脖长喙短,矜贵如黄鹄(hu第二声)白鹤,俗气如水鸟大鹅,如果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它们全都各有性情,独具聪慧,有着自己的形姿之美,我时常放归他们于田野,一起追逐嬉戏,如同密友,要是他们不愿意再回鸟圈,那我就挥手道别,从不挽留。”

“为什么呢?刚才你不还在担心白鹭在荒野间会被鹰鹫(jiu第四声)扑食吗?”支循问。

“因为它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啊。”逑之回答说:“那些被迫饲养的鸟,生存不费吹灰之力却时常郁郁而亡;而那些日日为三餐奔忙、躲避天敌的野鸟,却总是活蹦乱跳,活得津津有味。如果我的鸟儿乐意把生命交给我,我一定全然负责;但如果它们宁愿依照意愿自在而行,哪怕不幸早夭,那也是畅快恣意的。”

“是啊,生命不过是一轮游。宇宙之大,你我也不过燕雀。”谢公子赞同地说:“庄子有云,鲲鹏有翱翔九霄之乐,乌龟也有曳尾于涂之乐,欢愉是相对的,就算生命微小短暂,也要随心尽兴,活出性情,哪怕如嵇(jī)康在刑场高歌。便是你我三人在此牛车之上游目骋怀,略有所得,也足够不枉此生了。”

三人聊到尽兴之处,不禁长啸起来,谢公子声音悠长清冽,如同清泉灌耳;逑之歌声青涩活泼,富有节奏;而支循则几乎啸出了驴叫,嘶哑苍劲,别有一番韵致。

小仙儿说:“东晋士人交谈的最高境界,就是互相长啸,用声音代替语言,心领神会,尽兴的时候甚至互相学驴叫,你看他们这仨,真是把互相都当成死党了呢。”

小葱听着,也忍不住扯着脖子叫起来,听得满车人忍俊不禁,不觉车已经到了陡坡石阶之前,牛车无法前进了,于是三人下车,开始登台阶,只见山路直通云霄,支循感叹道:

“黄昏之前,云霞间洒落的清晖流动于林木山壑,正是整座山最富有灵气的时候。”

“支循兄所言极是。”谢公子说着,一边弯腰取出了木屐前面的木块,逑之问道:

“这是什么神奇木屐,我从未穿过?”

“这可是我的本家谢灵运发明的谢公屐(ji一声),上山时取出前齿,下山时取出后齿,游山玩水时身轻如燕,不如下次相会我赠一双于你啊。”

“那怎好意思哈哈哈哈!”

众人爬得累了,就倚靠路边的山石休息一阵。山上野花芬芳,蝶飞蜂舞,支循在花丛中打坐,小葱就总是去戏弄他,引逗得支循皱起两个肉乎乎的眉头疙瘩,随即却眯眼一笑,陪小葱在花丛里打起滚来。这时,谢公子忽然从袖子里抖搂出了一个布包,凑到逑之的眼前一打开,里面全是橘红色的粉末,小仙儿见了不禁大呼“不好!”,小葱也赶紧凑了过来:“咋了小仙儿,真有大老鹰吗?”

“不是,你看,谢公子正在劝逑之吃五石散呢。逑之单纯,估计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

“什么是五石散啊?”

“五石散又叫寒食散,是魏晋时期非常时尚的一种用五种石头磨成的散剂,说是多吃能美白,还能成仙,你看谢公子肤色比纸还白,说不定是这个原因呢。”

“又是能成仙?怎么古人都想成仙啊。”

“魏晋时期政治黑暗,文人雅士都心存绝望,转而去追求所谓的‘魏晋风骨’,一方面清谈误国,另一方面食用五石散产生幻象,自以为飘飘欲仙了,但实际上等于服毒!一吃完浑身酷热难耐、皮肤溃痒、甚至还致命呢!”

“那还等什么呀!赶紧叫他们别吃了!”

“你想办法把他们手里的五石散弄洒,我呀,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小仙儿无可奈何地说。

于是小葱横冲直撞地扑到了谢公子的怀里,用翅膀把粉末全扇到了地上,就在这时,小仙儿飞到半空之中,两翅展开,立即化为乌云垂天蔽日,从中间砸下来一个球状闪电,把山石炸碎为齑粉(ji一声),吓得逑之和谢公子顿时瘫软在地上,支循赶紧拿起拂尘,走上前来保护二人:

“朗朗乾坤,为何忽然雷电大作?不如咱们速速去我山舍避雨”

逑之和谢公子惊魂未定,连连点头,正欲行走时,天空突然裂开,从中迸发出璀璨金光,滚滚云涛之上鸾(luan第二声)凤驾车,托着一众仙人翩然而至。三人张口结舌了好一阵,之后支循就地打坐,念诵经文,而逑之、谢公子二人跪地作揖,不敢抬头,只有小葱飞上天空,带领一行白衣仙女如同鸟群一般降落到山上来。只见她们青云一般的衣服漂浮于半空,宽大的袖子泛出银光,展翅一般翩飞而下,随后云涛散去,天空合并,仙女们垂下两袖,栖息在地,安然若睡。

这时,谢公子唤起逑之起身向前,想要一探究竟,刚一靠近,众仙女就如同鸟雀散去,二人只好选择一位紧随其后,支循为确保众人安全,也加入了队伍中,而小葱飞在前方带路。三人步入了一条脚脖子深的溪水里,两岸桃花纷飞,漂落在水面上,粘满了三人的裤腿。忽然间,前方的仙女消失在了溪流尽头的洞穴中,三人于是跟着一一钻入。洞内狭小黑暗,水流湍急,只能侧身踮脚而行,越往前越宽阔,直到突然间白光乍现,豁然开朗——

只见洞外,银白的羽毛如同雪花降落在山谷之中,清风吹入山石的窍孔,发出婉转动人的哨声,无数的白衣仙人上下飘飞、衔羽筑巢。在不远处一潭绿水旁,十几个仙人在岸边围绕一圈,风姿绰约,好似春晖明媚 ;高举低昂,好似游龙回转;双袖拂面,好似云河泛月;衣带随行,好似风动流波。时而后面的仙人将双袖搭在前人的肩头,好像在推她向前;时而前面的仙人牵住后人的袖子,好像在引她前行,万花筒一般演变出千百种姿态。

“这就是著名的白纻(zhù)舞啊,既如白鹤成行,又似凌波仙子,得此一见,此生足矣。”

谢公子说着,恨自己没有携带纸墨,将眼前图像一一描绘,然而逑之已经跟随小葱跑到了山谷之中追逐舞蹈,而支循也跟着山谷哨声摆弄拂尘,不禁跳起了拂舞。

忽然间,天崩地裂,一切幻境灰飞烟灭,万千仙侣都化为一缕青烟,散发出药石焚烧的气味。小葱带着三人沿原路爬进来时的洞穴,每走一步背后的地面便掉进无底深渊,好不容易挤出窄缝,三个人气喘吁吁地扑倒在桃花溪水之中,因为泉眼崩塌,溪水已经干涸,三人在烂泥之中面面相觑,只见对方白须白发,皱纹满面,不禁吓得狂奔飞跑,连滚带逃地顺石阶而下,山外居然已经不知道过了几百年、是何朝代,三个人衰老多病、文字不识、语言不通、举目无亲……

突然间,逑之被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惊醒了,他一睁开眼睛,原来三人一直倚靠在山石之上打盹儿,只有两只白鹭并肩而飞,越来越远,在朦胧的视野中双双消逝。

“啊——”谢公子打着哈欠慵懒地说:“刚才,我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

“我也是,梦到了仙人,好像还很恐怖呢。”逑之睡眼惺忪地回答着他。

“所谓仙人,不过是药石幻境,不如这健康体魄、青春华年来得弥足珍贵。”(深沉、富有深意的语气)支循坐在一旁说,原来他一直在打坐——

“天色渐晚,外面容易着凉,不如二位起身,一同去随我去山舍一歇吧。”

于是三人并行,走入了日暮晚林之中,只有逑之忽然回过头来,对着黄昏的地平线挥手道别。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