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白虹贯日比干剑 神鬼皆泣啼血花

韩魏交界处,严仲子和魏国甲大臣皆已醉去。魏国侍从对甲大臣说:大人,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严仲子:大人请回吧,我们几个兄弟,在这里喝够了,醉够了,也许就走了。不用再劳烦各位了。有什么难

魏国的甲大臣由侍从搀扶着起了身,告辞说:仲子呵,你办的事,只管说话。今天,兄弟我不奉陪您了。

严仲子和三位侠客摇晃地起身行礼,燕侠没站住,仆倒在地毡上。

已经起身而行的甲大臣听到了身后的那声訇响,他头也没回,带着醉意地说:不用多礼,我们走了。众侍从和美人与起身送行的严仲子等人,行礼而别。风拂来,场景有些凄凉,严仲子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乘上车的甲大臣回头说:大人,您还是早点回府上吧,如嫌房舍简陋,回头,再换一处。仲子以为如何?更况,风传侠累遣人寻找大人,但愿不会有不测的事发生的魏国。

严仲子惆怅地:不必了,请大人不必劳心于此等,区区小事,仲子自有裁断。

车,徐徐而去。目送魏国大臣的车辇远去,站在风中的子侠:大人,您还是进账歇息吧,外面露水太大。

严仲子有些无奈地:好,我们一起进账吧。

车行渐远,好在魏国都城只有两天的路程。魏国都城内,车入城中已是第二天的深夜,此时的魏国甲大臣酒意全消了,他的车骑走在深夜城中街内,大街显得十分空旷。马蹄声把魏国都城的夜敲打得零零碎碎。

侍从问:大人,天色太晚了,我们是不是先回府内?

甲大臣:把美人送还阖闾,我们再回也不迟。

侍从有些发愁:这夜深人静的,会不会惊扰阖闾?

甲大臣:糊涂!本大夫怎么敢带公中美女进入私人门第?你们不想活命了?

侍从连声说:是,是,大人说得是。车,从一个十字路口改了道。

甲大臣:臣子都能像严仲子,不愁邦国不兴,社稷不盛,可惜他不是魏国人。说着,一叹。车渐渐隐入黑暗处。

到了第三天,在严仲子他们能看到的远处,两个骑马的人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的乘骑骑显得十分疲劳,好象已经走过了很远的路。严仲子和三位侠士各自抱着酒瓮,脸色憔悴地坐在账外。显然,他们并没有喝酒,只是几天的焦虑已经把他们折磨形神枯槁。

从远方走过的人影并没有使他们感到兴奋。两个人影突然掉过了马头,向他们这里走来。聂莹骑着马,一脸疲惫地对随行的髡头说:前边的账篷前好像有人,我们先过去打听一下韩国和魏国的消息,他们可能是驿卒和边兵,不会什么也不知道吧。

髡头向远处的几个黑人影一边望一边说:阿姐说得对,我们先去问一下再做打算。

与此同时,严仲子和三位侠士漠然地望着远方的人影。子侠自言自语:这两个人是冲我们来的,是不是问路的?

燕侠:也许,他们就是从韩国来的人,我们也可以打听一下韩国方面的消息。

聂莹和髡头渐近,走到前面的聂莹让大家吃了一惊:聂政!子侠几乎大叫起来。几个人也随之惊得合不上嘴。聂莹也认出了严仲子和三位侠士,她的马急跑了几步,聂莹随势跳了下来,急切地问:我是莹儿!政儿在不在?

严仲子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莹儿?你怎么找到了这里?

聂莹哭道:我弟弟呢?我好害怕!我已经找了他很久了,大人,他现在在哪儿?

严仲子和三位侠士相视一眼:政儿去了韩国?

聂莹:是您派他去的吗?严仲子点了点头。聂莹一下子大哭起来:他一个人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严仲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盲侠:阿姐,不要哭。政儿要办一件很大的事,这一两天就会有他的消息了。

聂莹忧愤交加,她急上马:不行,我得去韩国找弟弟,我得和弟弟在一起。说着掉马就上路。

髡头一下子愣住了,问严仲子等人:怎么让政儿一个人走了?你们为什么不陪他走?几个人默然,不知该如何应对髡头。髡头急上马追聂莹,大喊:阿姐,等我!

严仲子向聂莹的背影跪地而拜。

就在聂莹与严仲子他们分开的时候,白衣白冠的聂政驻足王宫之外。春天的阳光下面,聂政曾倚坐在雪中的树下,苦苦弹琴的景像慢慢从画面再现。广陵曲那激越而慷慨的乐声再度响起。那大雪随剑飞旋,枯树枝飞杆削的景像浮现。韩王宫高大厚重的宫墙又分明由春天的绿色掩住了。幻觉消失。聂政突然真实地听到了自己弹奏的曲子。

一个白头翁在宫墙下弹着琴,分明就是《广陵曲》。

许多人被吸引了过去。路人纷嚷:几年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了,三年多前,就有一个白衣少年在这里弹过,倾城都为这支曲子引上了街头啊。人,越簇越多。聂政突然眼里涌出泪来,他默默地想:鹤翁老师,聂政走了,你来用《广陵曲》为我送行的吗?

白头翁激烈地弹着曲子,如醉如痴微合着眼睛。

他的身边分明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这个女孩子在低声吟唱:

春天的河水流向看不到的地方,

有一个少年随着河水走在岸上,

姑娘想送少年一件缝好的衣裳,

少年呵,没有来得及穿上。

春天的早上开着不知名的花儿,

有一个姑娘寻找着少年的家乡,

想把春天的消息带到河流下游,

姑娘呀,忘记了水的去向。

春天里的时光载着醇酒的芳香,

有一个梦里遇到过的城市里面,

走过多少个琴和剑鸣声的街上,

春天呀,留不住鹤的翅膀。

春天里的阳光就是少年的衣裳,

有一个姑娘羡慕着明媚的阳光,

一年年盼着少年回到他的故乡,

少年呀,为何不见了身影。

琴声和歌声分明不是一个合奏的曲调,但分明在跳跃和挣扎中达成了一种默契。歌声和琴声传到了韩王宫内,面色苍白的韩王孤独在从睡塌上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头发凌乱,目光呆滞,身边看不到一个宫人,他突然爆发性地大笑起来:拯救韩国的人来了,寡人要亲自去迎他!说着,披发赤脚向外闯。门口两个束甲武士一下子拦住了韩王:殿下,请不要出宫!

韩王一愣,笑道:你们听,这就是传说中的广陵曲,韩国人的血太冷了,需要这样火光烧起来呀,你们听懂了吗?

两个武士神色漠然,没有任何表情。

韩王:你们说,侠累宰相喜欢听这样的曲子吗?

两个武士依然面色冷漠。

韩王:侠累宰相是不喜欢听这样的曲子的,可是,你们不能不听,也不能不让寡人去听。你们护送我出宫,我要与弹曲的人说话,要他到我的宫中来。说着又要往往闯。

两个武士不客气地把韩王架了起来,拖回了睡塌之上。

韩王一惊,问:我的身边人都到哪儿去了?来人!

两个武士:侍奉殿下的人都已经遣到宫外,宰相大人会再为您派来更可靠的人。

韩王大笑,指着两个武士说:你们也是宰相派来的人吗?

两个武士:不错,我们是宰相派来护卫殿下的武士。

韩王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个武士回到了宫殿门口。一个内侍捧着饭钵过来,先向两个武士递过了金骒子,讨好地:大王身边没人伺侯着不太好吧?请两位武士放进两个宫人进来吧。两个武士冷漠地摇头。

韩王突然一声尖叫:寡人要见侠累,快快把宰相召进宫来!

内侍无奈地摇头,把饭送了过来,小声说:侠累宰相没空过来啊,小臣已经请过他多少次了。

韩王:严仲子呢?他为什么不来见寡人?

内侍惊恐地:殿下小声,您召严仲子会惹祸的,况且,上卿大人早就跑了。

韩王一下子软了下来,两眼无神地望着殿顶,说不出话来。

内侍流泪说:大王请用膳食吧,奴婢们没办法帮您啊。

韩王用手抓着膳食往嘴里塞,眼神异常空洞。

内侍小心翼翼地看着远处的武士,不敢说话。

韩王吃了一阵,说:寡人要喝酒,为什么不取?侠累宰相难道不许寡人用酒吗?

内侍强笑:宰相大人怕殿下用酒过量,下令宫中不许存酒了。

韩王笑了:哈哈,他一定想求寡人去他的府上喝酒呢,你们为什么不引寡人过去呢?

内侍轻手轻脚地为韩王揩试嘴角的饭渣。宫外的乐曲顽强地传入在宫内,并在宫殿中迥响。

侠累相府内,坐在主位上的侠累两侧,各有一个美童伺侯着,侠累俨然是君王的姿态,居高临下去面对众大夫,群臣都跪坐在两侧低头跪拜行礼。侠累对侍从在他身边的大夫们说:君王病重,本相不得不代君理政,各位大人,你们还有什么事向朝中奏请吗?

甲大臣:宰相实行新政以来,国家祥泰,苍黎安居乐业,朝野没有什么事可议。

乙大夫:臣等也无事可奏。侠累问下面的众大夫:你们还有事吗?

众大夫:臣等无事可禀奏。

侠累:没事就下去吧。

众人开始络绎向外退去。侠累指了一下甲大臣,说:你留下,本相有话问你。

甲大臣依旧跪坐在原处。侠累摸着身侧的一个美僮的脸说:你们还有什么事向老夫禀报吗?两个美僮连忙跪下:这些大臣们太烦人,没事来这里干什么?

侠累笑道:小可怜,你们说得对,他们没事来干什么?以后,没事的就不让他们进来了,你们看行吗?两位美僮奉承道:大人名满天下,一代豪杰,有事也不必跟这些庸人们去讲啊。

侠累哈哈大笑。

这时,厅外隐隐传来《广陵曲》的琴声。侠累皱起了眉头,喊了一声:去,你们派人出去看看,是谁在弹这类蛊惑人心的曲子?若有嫌疑扰乱人心者,就把他们抓起来,下到狱司问罪。门外武士应声而下去一个人。

侠累问甲大臣:大王近来病情可好?

甲大臣:君王恐怕好不了。

侠累笑着说:此话何来?

甲大臣讨好地:君王已经不知饥饱了,宰相大人不必担心什么。

侠累:本相对君王没有什么可担心,只是,你打听到严仲子的消息没有?

甲大臣:据下官所知,严仲子现在已经离开了齐国,也许,他已经到了魏国。

侠累:他身边的那三个游侠呢?

甲大臣:那三个人一直跟随着严仲子,从没有离开过。

侠累:你打听过聂冶儿子的下落吗?他现在在哪儿?

甲大臣:聂冶之子聂政至今还在齐国。

侠累:哦,他们没有缠在一起,本相就放心了。

说话间,《广陵曲》声色铿锵的节奏再度传来,令人感到有压迫感。

韩国都城街头,聂政从街头走过,身后的鹤翁弹奏的曲子越来越亢奋,整个都城都传越着那支《广陵曲》。宫中武士上前架起了鹤翁:您老人家若要弹此曲,最好的地方是狱司。鹤翁像一支轻盈的羽毛一样被人架走了。随鹤翁伴唱的姑娘追在鹤翁的后面,身姿翩然如飞。众人喧哗。

他们是被狱司的人带走的。

狱司牢内,鹤翁依然在牢内弹着《广陵曲》,陪鹤翁而来的姑娘也伴坐在鹤翁的身边,她半跪半坐,无视凶神恶煞一般的武士。

看管的武士互相看了一眼。

甲武士对乙武士说:让他们在这里弹,宰相不会生厌吧?

乙武士:他们又飞不了,让他们在这里弹吧,没准哪一天他们想弹也没有机会了。

鹤翁和姑娘对武士们的话置若罔闻。曲子从栅栏和窗口弹出。

整个城市好像都在倾听这样的曲子。

青娘客店已经紧闭的大门内,店僮和两个丫头百无聊赖地跪坐在中厅内。青娘倚着窗户仿佛在听着传遍全城的《广陵曲》,随着琴曲的歌声也若隐若现在传来。青娘突然泪流满面,不禁倚窗饮泣。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就是冥冥间发生的。

韩国都城的古桥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聂政从桥上走过。突然,聂政拨剑与人相博的景像再出浮现,桥头兵丁涌动,一剑对群剑的往事涌在脑海。面如冷铁的聂政在戟剑丛中寻找韩哀侯的情景又慢慢在幻觉中消失。桥上依然是聂政一个,他稍一扭头,看到了桥侧的土堤下柳树依然碧绿如玉的样子,风儿不动,树梢如垂丝。

聂政觉得这次行剌,跟从前是不一样的,他不再想归路。

幻影再现:鹤儿手舞飞剑削木为剌,博发如雨的情景好像浮在聂政的眼前。

鹤翁引鹤而至,一下子出现在木剌雨后的追忆中。

鹤翁抱琴而弹,《广陵曲》叩人心扉地充盈了整个聂政的胸臆。

聂政微笑而过,不再回头。他自言自语:鹤翁,鹤儿终会随你远去的,您就在此等候吧。都城市井宽阔处,这里曾是聂政与三位武师们比武的地方。

三位武师跪地与聂政拜别的幻影,又出现在聂政的脑海里。聂政蓦然回首,这里空****的不见人影。丐头曾坐过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丐头倚地而坐的样子,他在冲聂政笑并施展着缩骨术。聂政刚要张嘴,丐头的人影又从他的眼前消失了。青娘向聂政扑来的情景又现,人群在青娘的周围蠕动,随着聂政向前走的脚步,这一切都消失了。《广陵曲》突然透出一股柔媚的慢节奏,楚姒姑娘如春光明媚的深情眸子出现。楚姒哀惋地舞蹈着,秋风卷落子一样,她的舞姿透着万般无奈和一种惊痛的战粟战。这种情景,闪现出聂政背着楚姒挺着木棒杀开围兵的回忆中。那一天,重兵之下,他们绝望地陷入了死地。那一刻,聂政愤然挥剑,仿佛要杀开包裹着,挟迫着他,却又看不到的大网。可是,他一个具体的敌人也没有寻到到,楚姒已经仆倒在血泊之中。聂政惊痛地抱起了如睡如梦中的楚姒。《广陵曲》令人心碎的打击节拍如狂雨扑来。曲子突然出现了空白。

聂政从想象中惊醒。

整个世界,除了聂政一个人也没有了。

这里空寂极了。

聂政从空无一人的场地远去。

侠累终于把聂政等来了。侠累相府外内,十多个个武士们虎视眈眈在望着向他们走来的聂政。聂政向前一揖:请问侠累宰相可在府上?

一个虎头虎脑的武士上请说:侠累宰相当然就在堂上,你是谁?

聂政:请让开,我要见侠累宰相!

武士强硬地:你是何人!怎么敢见宰相大人?

聂政:我是他要找的一个人,他已经找了我很多年,请让开路吧,他是要见我的。

武士们一听,一齐拨剑聚来:好呵,你敢行剌宰相,拿下!

聂政飞如拨剑,白光闪过,武士们手中的剑一起被弹飞出手。埋伏的武士向他杀来,聂政挥剑如白虹向射,戟剑根本就进不了他的身,扑到前的武士让聂政一气剌翻了五、六个,其他武士不敢近身,只敢用戟剑比划,聂政如削树枝一般,把逼近的戟剑挑得飞散起来,有的戟剑被弹起后划伤了别的军士。整个相府如同闯进了一个神人,无人能挡,聂政快步飞地杀开了条通道。

众人惊骇得直哆嗦,有的人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聂政挺剑向内厅走去,又有一批武士向聂政杀来。聂政弹身飞掠过而,避开了剑戟向大厅直扑。

坐在中厅的侠累先是观望,见势不好,急转身向后想逃,他的观望让他失去了机会。

聂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杀到了他的眼前,聂政的剑一下子逼到了侠累的面前。

侠累大惊,问:你是何人?竟然行剌本相!

聂政冷笑:曾让你投入炉火的中铸剑师,你可记得?

侠累恐慌地:你是聂冶之子?

聂政冷笑:被你下令填入炉火中的人,你没有忘?

侠累大喊:来人!杀了他!

一时戟剑如林向聂政扑来。侠累乘机抽身向后堂走去。聂政飞身弹起,横剑扫去,拥上前的武士一齐仆地而死,个个颈上流血。聂政一下子跳在了侠累的眼前,用剑逼住: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何必要跑?

侠累惊恐万分:杀你父亲人的不是我,是哀侯下令,本相只是奉令行事。

众戟剑再次逼上聂政,聂政身子未动。

侠累突然大喊:快杀他!别让他跑了!一声言毕,众戟剑一齐向聂政剌来。聂政挥剑如电一般把逼近的戟剑扫落了一地。这几乎是一霎那,没有人见过有如此神力之人,所以,众人吓吓了,不由退身几步,有人跃跃欲试,只是不敢逼近。

聂政面无表情地一剑抵住了跑出几步的侠累的后心。侠累吓得汗流满面,僵住了身子,不敢再挪动一步。他突然跪在地上:壮士饶命!

聂政把剑慢慢送进了侠累的后心,剑头徐徐地从侠累的前胸冒出。侠累恐怖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剑头从前心一寸一寸探出来。聂政突然拨出宝剑,一脚踢开了跪在地上的侠累,他把带血的剑从容地在侠累的身上拨出,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眼前,从容地正反两面揩揩拭干净。

宰相府内挤满了武士和兵丁,剑如林,戟如树,人如密不透风的林。聂政用剑一指,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他全然不顾逼上前的锋刃,昂首阔步向宰相府外走去。一路,没有任何人敢拦。众人纷纷后缩,手中的锋刃在颤抖。韩国都城大街上满城皆是兵甲,人如潮水一般壅塞在街上。

聂政以剑指路,兵丁们惶然地急避,大家硬是挤出一条路。他在戟剑的锋芒下穿行着。这是一个人的军队。这支军所向无敌,他在敌人的惊骇的避让中,无所畏惧地拓出了一条自由的路。整个城市在迥响着高亢的《广陵曲》。这支曲子好像是聂政的一个人军队的军歌,所向披靡,无人敢挡。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天下一团黑云在翻卷。一道闪电撕云裂帛地炸响了。有个胆心的兵丁当场被惊吓得晕了过去,一头裁在地上。众人惊恐地发出一片紧张的叫声,露出恐怖的神色。他们好像不是面对一个要抓捕的剌客,而是一个白衣死神。有人尖声大喊:快闪开!剑来了!聂政剑指的前方自动拥挤出一条空旷的路。

人丛中,聂政像一个移动的光环,前面的急闪路,聂政身后的人又急着合拢。俯视望去,一个白衣的亮点在黑羯色的世界里,如自由的光环任意闪动。

军士们与聂政之间,已经不再像是一场残酷的杀斗,而是像在进行一场敌意的、对神祗出现的畏惧和本能抵抗。

天地,此时同雨。

韩齐交界处同,云低霭垂,天色苍黄。严仲子和三位侠士站在阔野之间,天,急剧地变幻着。风急速地扯着他们的衣衫。四个人的头发几乎都被风吹散了,发髻松软得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型式。天地之间,静极了。

驿道上,聂莹和髡头与两匹疲惫极了的马,竭力在向前赶着路。

髡头急得快哭了:阿姐,我们的马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

聂莹抚着汗水淋漓的马身,绝望地大声号啕:马儿啊,求求你把我带到韩国吧!再晚了,我弟弟就死的!我求求你们!

马儿无力地拖着腿,艰难地向前走着。聂莹的哭声充盈着荒野:弟弟啊,你等阿姐,阿姐要带你回家啊。髡头异常焦虑追在聂莹的身后。他们向韩国一路急奔。韩国都城门之下,路,好像一下子断了。城上城下,房上房下,全是涌挤的兵丁和如林的戟剑。从大街到城门口是一处开阔的十字街,这是一处开阔的地带。聂政在都城的家就是附近,只是,军士们的身影如山一样阻碍着聂政的目光,让人没法看到了。

如潮的兵众阻挡了聂政的一切视野。他被兵器和人体的活笼子包裹得密不透风。聂政不想再走了,他站住了,用剑环顾一周,众兵急退,闪出一片开阔地来。

聂政仰天望去,天上的乌去越聚越多。四周静极了,全是敌人。聂政的愤怒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亮,他仰头望着天际,渐渐平静的目光里透出说不出来的迷茫和漠然。一个由人头簇起的海洋中,由一个白衣人为中心的圈子内,白衣人好像突然起得太累了一般,他已经失去了奔走的目标。他不想走了,就站在那里。一切,归于了安静。围着他的人好像不是与聂政对峙,而是充满了好奇。象在观摩一场,自己已经介入其中的巨大舞台之上。风,萧然而起,聂政的白衣袂裾,发带和宽袖如扯在风中的猎旌,他威武的躯体成了纂杆。突然,聂政以袖相掩,挥剑把自己的脸切了下来。众人发出惊恐的大叫,天际掠过一道闪电,雷声大震。聂政背过脸,以衣遮面,挥剑隔衣刎喉。衣裂而血流如注。他的整个身子僵在那里,剑,横在项上一动不动。迥旋在城市上空的《广陵曲》嘎然终止。

整个世界连雨的声息也没有了,只见雨水不断冲刷着聂政鲜红的血。人们惊呆了。那个雨中的人,一身缟素,他雪白的袍衣被染红再冲淡,再染红,再冲淡。

围观者的表情万分惊讶。一个殉难的死神,死在自己的手中。

狱司牢狱内《广陵曲》再度奏响。雨悲,曲怆。悲伤和怒不可遏的情绪在雨中的都城和乐声中的都城上空间纠葛。狱司牢狱内十分黑暗,只有鹤翁弹着的曲子如同弦丝发光一般,让黑暗的牢狱隐隐闪着一团桔红色的光芒。

鹤翁一手抱琴,一手抚弄着琴弦,《广陵曲》似乎一直在都城上空迥奏着。狱司的栅门被鹤翁用脚一踹,栅栏像折叠的扇面一样,合在了一起。鹤翁神圣不可侵犯的仪态令人悚然。狱司内的官吏和狱卒吓得四处躲闪。鹤翁飘然从厅常厅向外走去。韩王宫外大雨骤起,鹤翁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雨水早已把他浇得如醍醐灌顶一般。雨幕之中,鹤翁依然坐在从前弹琴的原处继续他的弹奏。

曾与鹤翁伴唱的姑娘从雨幕中幻化般地出现在鹤翁身边。宫外的武士们,突然从远处看到了被抓走的鹤翁,向这里边走边抱琴弹曲,他诡异的形象令人惶惑不已,他们面露骇然之色而不敢靠近。

曾在宫门外围来听琴的人,已经没有一个了,人们全向城门方向跑光了。一支曲子好像演奏到了休止符的那一刹,一声由筋弦共鸣的金石断裂声,突然尖利而干脆地终止了。鹤翁的琴弦突然全断了,他把琴置放在没有取走的琴台之上。雨水已经把他打得浑身精湿。在他身侧伴唱的姑娘随着鹤翁的琴断慢慢地跪在琴前。

鹤翁疾愤之下,一掌把琴拍得粉碎,琴的碎片如雷爆开,如飞屑散开。姑娘化鹤而立,翩然唳鸣。鹤翁引鹤消遁在雨幕之间,情景如梦如幻。韩国都城,雨,如注而下,渐渐又停歇了下来。

挤在站立而死的聂政前边的士兵们,突然有人跪下了,又有人随着跪下。一排排的士兵都跪在雨水流溢的泥水之中。一片片士兵跪了下来。

僵立的聂政一团雪白,只有前襟的鲜血已经洇染了一片,雨水并没有把血水冲刷干净,人们看不到聂政被毁掉的容颜。雨水把他的血,从白衣上冲落而下的地上面,红染了一片。仿佛地面的雨水都是红色的。

有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跪在聂政面前大声说:壮士,不要站立了,请您躺下吧。两个胆大的士兵小心地抱住了聂政,又有几个士兵过来帮忙,他们敬畏地把他抬到了城门洞下。

有人铺上了一片干草席。聂政被人抬到草席上,他被毁坏的面容上依然蒙着衣襟。人们涌来,但又不敢靠近。

韩王宫,内侍跌跌撞撞跑进内宫:启奏大王,大王!韩王从睡塌上蹦了下来:大王?是谁跟寡人说话!内侍不知是喜还是惊,激动得结结巴巴地:有人,有人把宰相,把侠累宰相杀了!

韩王一把揪住了内侍的前胸:什么?谁被杀了?是谁!内侍不知为什么,眼里蓄着悲喜交加的泪:侠累,死了——!韩王仿佛从梦中惊醒:侠累是怎么死的?

内侍:被一个白衣人用剑剌死在府内。韩王:那个什么白衣人在哪儿?是怎么回事?内侍语无伦次,脸色铁青地:那个白衣人没有敢靠近,靠近他的人也都死了。现在,他自刎在城门下。

韩王傻了一会儿,不由地笑了:侠累,让人杀了?是这样吗?内侍:臣已经看过了,千真万确。韩王几步蹿到了宫门口,两个武士向前相拦。韩王大笑:侠累死了,你们没有听到吗?还敢阻拦寡人!两个武士连忙闪身,脸色灰白地跪在地上。韩王跑到苑内大呼:侠累死了!侠累死了!内侍跑上前一把抱住了韩王,悲喜交集地:大王,我们该怎么办?

苑内跑出许多宫人,但他们都不敢上前,他们的表情复杂极了,不知是喜还是悲,也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韩王突然一怔,自言自语地:去,去查看,是哪位壮士?他又大声地喊了一遍:去!快去查啊。内侍摇头:没有人知道啊,他已经自毁了容颜。韩王定了一个神:他一定是怕连累宗族和家人,你一定要查到此人,寡人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内侍无奈地丢开韩王向宫外跑去。

韩王激动地从墙壁上抽出一把宝剑,一边抡一边大笑:侠累死了!让剑剌死了!你们听到了吗?周围的人吓坏了,惟恐韩王杀掉自己,四散而逃,但也不敢走得太远,个个战战惊惊,浑身哆嗦。韩王突然扔掉了宝剑,站住了,大声哭笑起来:啊,哈哈!满脸是泪。

来人!快来人!韩王大喊。

雨时疏时急。韩国城都门内,雨后的都城,好像水洗过一遍,地面已经没有了积水。守着聂政尸体的兵丁并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拄着长戟,战战惊惊地向城门方向瞅着。围观的人们也不敢上前。人很多,远远地挤在了一起。内侍骑马跑了过来,对守门的将校和兵丁们大喊:传大王口谕,一定要查清这位壮士姓氏和户籍,能提供者赏黄金百两!

城门校官和追逐而来的将校也高声传喊:查出壮士是何人者,君王重赏黄金百两!说着话,风尘满面,雨水浇透过的聂莹和髡头突然出现在城外。他们被城门被人群堵住的景像吓坏了。

聂莹一阵晕眩,仆倒在地。髡头连忙扶起聂莹:阿姐,我们还不知政儿会怎么样呢,你千万不要过于担心,也许,政儿没事哩!

聂莹面色惨白地抬头向城内望去,绝望地真摇头。肝胆寸断,哀恸地无以言表:弟弟,姐姐对不起你,晚了!太晚了!她说着,奋不顾身,发疯地向城门内跑去,跌倒,又爬起接着跑。髡头想撵也撵不上。失魂落魄的聂莹一出现在城门下,守卫的士兵和人群吓得惊叫起来:壮士活了!他又从天下来了!有人惊叫:这个人与那个壮士长得像一个人呵!

半条街的人,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一下了不知哄散开来,街面又空了下来,他们不知都躲藏到了哪儿。街上掉下的鞋子一片。

空****的城门下,只有聂莹和聂政了。髡头紧张地四处环顾。聂莹轻轻掀开聂政掩面的衣衫,不禁把脸侧了过去:弟弟,你好狠!弟弟,你怕连累姐姐对吗?她一下子又晕了过去。髡头也跌跌撞撞扑跪到聂政的尸体边,摸着聂政的衣衫和宝剑,不禁悲声大放:弟弟!弟弟,我的弟弟啊!她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聂莹从昏迷中醒来。

望着渐渐走近的人们,她傻傻地笑着:这是轵城井里的聂政,他死得这么惨,是怕连累他的姐姐啊!你们知道吗?他不想害他的姐姐!聂莹抚着聂政的头发,悲泣道:弟弟,你为什么这么傻?姐姐怕你连累吗?姐姐说过,你要走了,姐姐也会随你走的,你忘了?

聂莹突然感到眼前站着一个人,她泪眼蒙住了了视线,看不清是谁。那个人俯身蹲下,说:阿姐,是我。我是青娘。聂莹眼前逐渐清晰起来。青娘头上插满了黄花,一身白缉衣裙,面色如纸地跪坐在聂政和聂莹的面前。青娘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是神态显得异常安静。

韩魏边界处,几乘商家的车辇从韩国方面向这里走来。已经等待像野人一样的严仲子和三位侠士迫不及待地涌上前去,他们争着问:韩国上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商人亦惊恐亦欣然地:有一个不知名的壮士把侠累杀了!

严仲子急切地:那个壮士叫什么名子?他在哪儿?

商人:那个壮士可能怕暴露身份而连累他人,用剑割面剖后,自刎而亡了。

盲侠:他不是被人杀的?是自杀?

商人:那可真是个勇士,连杀了二十多人,没有再敢拦他,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会自戕而死。

严仲子暴怒地一把揪住了那个商人:你胡说!侠累死了,壮士没有死,你在骗我们!

商人吓得面如土色:啊啊,我,我不敢胡说。只是,这件事,韩国的上都人没有不知道的,不信,您再问问别人吧。

严仲子一把搡开了商人:滚!

商人吓得牵着马急忙躲开。

盲侠和子侠、燕侠笑了,他们一副释然的样子,情形十分诡异。

严仲子急红了眼,团团转着身子:你们不要信这个疯子的话,我们再等一等,再问一问,政儿是不会死的。

三位侠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各自取出酒了,不管不顾地大喝起来。

严仲子绝望地望着驿道。

韩国都城门下,聂莹抚着聂政的尸体已经哭不出声来,她满眼哀恸不能自制的神色,她喃喃地:弟弟,你让姐姐痛死了啊,你可知道呀弟弟。阿姐不是说过啊,我们姐弟再也不分开,你死,就是逼阿姐去死,你忘了姐姐的话?

青娘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抚着聂政手:政儿,以后,青娘就可以永远,永远与你相伴了。你不会不高兴吧?

聂莹突然摸起聂政身边的宝剑,向脖上一抹,倒在聂政的身上。

髡头大惊,上前抱住聂莹:阿姐!阿姐!悲声大哭。

青娘木然地从聂莹手中取下了宝剑,向脖颈抹去。

青娘的一头黄花撒了一地。

远远围观的人一片惊呼:天啊——!

这时,内侍骑马再次跑来,对守城将将宣谕:君王敕令你等,一但找到壮士的亲人,允许以义士冢安葬,不得轻慢!

守城的将校们都傻了,忙跪地复命:请内廷大人复命君王,我们定会照旨行事。

韩魏边界处,一个魏国信使纵骑急驰从韩国而来。严仲子急忙上前拦截。信使大怒:闪开!拦我者必死。严仲子发疯地用剑直指:停下来!再走一步,人和马立即死在我的剑下!

信使又惊又怒:你是何人?敢拦信使的驿马?

严仲子见信使停了下来,一揖:我是韩国上卿严仲子,请上使告诉我韩国发生了什么事?信使心神稍定,还礼道:韩国宰相遇剌身亡,剌客自刎,请上卿让路,我宜速报我国君王知道。三位侠客也涌了过来,盲侠问:剌客是谁?

信使:是轵城井里的聂政。

严仲子一把夺守书简,打开观看。

信使大惊:私拆国书,我犯死罪!你为何如此害我啊!信使不禁大哭。

盲侠对子侠和燕侠平静地说:我们三兄弟已经完成了夙愿,现在到了报答知已的时候了。我先来吧,说罢,拨剑自杀。信使吓得跳了起来,不敢出声。

子侠和燕侠对严仲子说:大人,前面的事,我们都尽了力;今后的事,就由您自己去办吧。我们二兄弟也随大哥去了。不等严仲子的上前劝阻,二人已经自刎仆地。严仲子已经哭不出来了,他木然地扔剑,直直地跪在地上,面对三具尸体郑重叩拜俯首。深沉的悲鸣从严仲子的胸臆发了出来:呜——!

韩国都城门下,城门之下,髡头面对三具尸体,边哭边归置。市井少年们,在兵众们的眼皮底下牵来一辆牛车,他们一起把三个的尸体抬上了车。髡头流着泪问少年们:你们为什么要帮我?少年们木讷地:不是帮你,我们是帮政儿,我们是他的兄弟。一群乞丐也赶了过来,他们一路撒着不知从哪儿采到的花瓣,并帮着推车。丐头引颈高唱:

春天的河水流向看不到的地方,

有一个少年随着河水走在岸上,

姑娘想送少年一件缝好的衣裳,

少年呵,没有来得及穿上。

韩王宫内,韩王不及梳头和穿鞋,一下子闯进宫殿之内,他一屁股跌坐在王位上,大喊:来人!几个内侍和少数的大夫急忙进了殿。韩王:速派人把严仲子召来见我!几个大夫还在发怔,韩王大怒:你们敢不奉诏办事?有人连忙退身:臣亲自去请上卿归国。

甲大臣连连磕头:臣奉诏!说着,转身下去。

韩王又指乙大夫:你去监视他的清检,不得有误,不然与侠累同罪!

乙大夫面无人色,慌忙退下。

韩王哈哈大笑,对内侍说:寡人的鞋和衣冠呢?快快找来!

内侍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韩王手舞足蹈地:来人,快随寡人一起出宫,寡人一定要亲自巡检和抚慰戍城将士。从此,寡人要亲政了!

内侍们慌乱地拥来,为韩王更衣加冕,佩剑。在内侍们的簇拥下,韩王坐在了王位之上,他病态的样子好像焕然一新。

在殿内的大夫们跪地叩首,没人敢抬头。

韩国都城下,严仲子向都城策马狂奔。都城的许多军校和士卒认出了严仲子,追随其后大喊:上卿大人回来了!上卿大人回来了!

严仲子身后,追撵的兵众越来越多。长街为之倾动。韩国都城之外,市井少年们在掘着大坑。乞丐们也在帮着少年们撮土。许多不名姓名的琴师在聂政墓前再弹《广陵曲》,一时群鹤翔来。《广陵曲》在天地间汇成了一种和韵。韩国都城铸剑炉旁,鹤翁置剑于炉前的祭台,深深一揖。相伴鹤翁的姑娘问:鹤翁,我想知道您与这个炉子有什么关系?

鹤翁:这里与剑融在一起的人,名叫聂冶。

姑娘:聂冶是谁?

鹤翁:列国中最好的铸剑师。

姑娘:您怎么与他相识?

鹤翁微合目:聂冶是我从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他是铸剑师,我是剑客。相知于琴剑之间,自少年时就开始了。

姑娘:您是要帮朋友报仇吗?

鹤翁摇头:不,聂冶有儿子,这就不用不上我了。

姑娘:可是,聂政死了。

鹤翁:他不会死的,你看。鹤翁一指荒院,姑娘蓦然一惊,院内已经落满了白鹤。

姑娘一声轻微的叹息:您的朋友死了那么久了,那时,这个世上还没有我呢。

鹤翁:是呵,为报知音,从今天开始鹤翁就不再弹琴了。说罢,掷琴石板上,琴碎弦飞。他长剑一挥,群鹤拨地而起,都城上空,飞舞着无数只白鹤。远处有人唱道:

鹤随仙影兮,萌草鲜;樵人渡溪石光滑。

草堂灯烛兮,叶儿落;游子漂零云渐远。

河滩白沙兮,鱼儿跃;长水东去朝日暧。

琴瑟相揩兮,风儿停;吟咏如诉人归家。

宫墙巍峨兮,廷乐雅;我鼓丝弦声韶华。

春发三月兮,柳叶新;当垆舍酒笋指尖。

都城儿郎兮,喜走马;晨昏隙驹姜子牙。

井里波光兮,残月剑;扑冲天日血染沙。

作者提示:聂政剌杀了侠累之后,韩国很快跻身战国后期的七雄之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