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谁说戏子无情

安妮在地上已经坐了一个钟了。她早晨起来原本是想指使万管家给她烧热水洗澡,结果被阿福狠狠说了一顿,这才知道自己的男人不是顾老爷,自己的儿子原本应该叫万言昙。说一千道一万,再好听的话都像是昙花一现,那个男人竟是个假货。这一切的玄机,竟然都藏在了儿子的名字里。

侯探长想去劝劝安妮,可是不知道怎么劝。顾老爷既然说了不会亏待她,那安妮今后的生活是不必担忧的。那个救她出了火坑的男人竟然连身份都是假的,那他说的话还能信吗?安妮苦笑一声,抬起手来理了理头发。她试着想站起来,坐在地上时间太久了,竟然费了好大力气才起身。那地上冰冷,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孤零零坐在地上,她身上的优美的旗袍可不是为了坐地上而设计的,无论如何,日子还要体面地过下去。

安妮刚站起来,腿脚有些麻,就看见阿福哥哥走进了山庄。他直奔安妮而来。安妮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妩媚,含笑看着哥哥走过来。

“钱这么快就花光了?”安妮问道。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的,你的信我送到了。你表哥看起来人蛮不错的,还送了我一包糖。”

“你是招人喜欢的。打个电话来不就好了,怎么还要专门跑一趟?”安妮说着话,眼里满是妩媚。阿福哥哥光是看见她那张脸,就已经两腿发软,骨头都酥软了。

“这不是想你了吗?一天不见你都想。昨儿做梦都梦着你呢。”阿福哥哥说着,就抬手摸了摸安妮的脸。

安妮没有拒绝他,然后掏出一封信说:“那你帮我再送一封信。”

“你看,我幸好来了。你这信一天一封,什么事这么急啊?”

“你要不来,我就让送菜的去送信了。我以后不走了,家里还有些东西需要搬来,衣服都不够穿了,能不着急吗?”

“这么美的人,没有漂亮衣裳可不行,那是要着急的。”阿福哥哥说着就要亲上安妮的脸。安妮一躲,只给他一只手。哥哥有些扫兴,可还是接受了。他把安妮的手用两只手捧着,先是放在鼻尖上深吸了一口气闻了闻,然后一口亲下去,像是亲在一锭金子上面。

“你要找阿福吗?”

“我这就给你送信去。今天跑来这一趟,见到你了,我这一天就踏实了。”

“油嘴滑舌。”

“我是说真的。”阿福哥哥不愿再遇见其他人,这每日来一次山庄,他也怕别人说闲话。他把信放在嘴边也吻上一吻,然后掉头飞快走了。安妮捂嘴笑了笑,等到看不到阿福哥哥身影了,她的脸在一瞬间就僵了下来,眼神中浑然不见一丝妩媚和笑意,反倒是平添了几丝厌恶。

安妮抬起被阿福哥哥吻过的那只手,往吻痕上面“呸”一声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随手从树上摘下几片树叶把手擦干净。她把擦过手的树叶团在手里使劲揉捏,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厌恶都发泄这几片脏树叶上面。树叶被挤出绿色的汁液,一股清新的气味传到安妮鼻子里,她这才舍得把树叶扔掉。

那封信安妮原本不想这么快送出去,也是巧了,谁知道阿福哥哥这么快又来了。她原本算着昨天给他那笔钱够他们全家用一段时间的。还好信已经写好了。这可能也是天意吧,这山庄的平静日子怕是过到头了。

阿福今天一早起床,把以前万管家做的事都包揽在了自己身上。他换上了之前的粗布衣裳,跟岳父抢了一早晨的活。顾老爷闲不住,他就爱干活,即使身份公开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闲不住。阿福哥哥进来的时候顾老爷和阿福正在厨房争着烧火做饭,是六子开的门。两个人竟然全然不知道山庄来过人。

阿福原本也是个勤快人,这几日做了几天大爷,让他浑身不舒服,可是又摸不下面子干活,让人家当下人使唤。现在不同了,孝敬岳父岳母是他应该做的,为岳父分担劳动是他的职责。阿福如今不仅心里的疙瘩被解开了,身体上的禁锢也没了,整个人看起来比结婚的时候还喜气。

侯探长今天用过早饭去找红姑,这个女人身上的谜团太多。那日刘夫人说出了刘老师死前她见到的事,其实基本与侯探长的判断差不多。红姑肯定不是杀人凶手,至少不是主犯。帮助红姑的人应该与她相熟,甚至让红姑愿意为他顶罪。除了顾老爷还能有谁?原先侯探长也是不解,顾老爷都死了,红姑为了一个死人顶罪有些说不通,他只当红姑一心求死想一家人在黄泉之下团聚。如今看来,那场生死相依的戏,怕是演出来的。

红姑虽然身份已经说破,可毕竟是个女人,她每日都会精心把脸上的伤痕遮住,让人有些怀疑那疤痕才是假的。

侯探长今日找红姑的时候时间还早,红姑脸上的疤没来得及遮挡。她见门外站的是探长,慌忙找了一个丝巾包在头上把脸遮住。侯探长心里想:“一个死都不怕的人竟然怕丑?”

红姑沏茶的功夫,侯探长四处打量这个房间。红姑作为媒人住进的顾家,随身没带太多东西,桌子上用作化妆的东西倒是不少。他突然想到阿福结婚那天新娘子耷拉在袖口的白皮,一阵反胃。那个化妆箱看起来古香古色很是漂亮,只是可惜了被油彩弄得脏兮兮,看样子用了有些年头。屋子里没什么特别的,家具都是山庄里原先配有的,靠墙的架子上摆了花花绿绿几本相册,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照片。

红姑坐下后,侯探长趁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替顾老爷顶罪吗?”

“侯探长,您可真会说笑。”

侯探长见问不出来什么,又不想把刘夫人恢复正常的事情说出来,怕会给她引来危险。只好转移话题:“顾月云出嫁的时候那一身白皮肤是你的杰作吧?”

红姑点点头说:“月云是个爱漂亮的孩子。原本一身白皮肤,她连太阳都不愿意晒。她出嫁的日子,应该是最美的。别的我给不了她,她原本一身的白皮肤是我生出来的,嫁人时候的一身皮肤是我亲手贴上去的。只是可惜了,还是掉了一块儿下来。”

“能不能给我看看你化妆用的东西?”

“侯探长还有这个兴趣?”

“你是个老手,这手艺可不是一天能学会的。”

“为了遮挡脸上的疤学了一些。”

“脸上的疤也需要油彩?”侯探长问完后,红姑不做声。没等她再反应,侯探长站起身来走向化妆箱,仔细看了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红姑,见红姑脸上神色稍有些紧张。侯探长就是想看见这些紧张。

化妆箱里有各种颜色的油彩,粉料。那箱子是木制的,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像是为了装这些东西特别定制的,箱子盖的里面镶了一面镜子,镜子中间有道贯穿的裂纹,人脸照在上面像被割裂一般。

侯探长把箱子合上,仔细看了一下外面的雕花,满箱子的牡丹,这手工出自顶级匠人,绝不是小作坊能做得出来。牡丹中间像是有字形的花纹,侯探长仔细一看,乐了,竟是福满楼。

“福满楼。”侯探长念了出来,然后问道:“你跟福满楼的名角儿潘晓良是什么关系?”

红姑脸色不好,只是低着头,也不讲话。侯探长似乎已经习惯了山庄里头几个人的这副样子,不再逼她,自己像是自言自语说道:“潘晓良唱得最好的一出戏是《贵妃醉酒》,你前些日子装神弄鬼唱得也是这出戏。这箱子陈旧,里面的彩啊,粉啊都还齐全,顾太太,你看来也是个行家啊?”

红姑笑了,终于开口说:“行家不敢当,我这副鬼样子谁敢让我上台?”

“呵呵,顾小姐跟潘晓良恋爱的时候,没少去后台,那时候经常能见到女儿,挺高兴吧?顾小姐到底是不是跟潘晓良恋爱?还是因为要见你,拿潘晓良做幌子?”

“侯探长,你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女儿大了,眼里只有她喜欢的人。为了她喜欢的人,她可以爱他身边所有的人,可你要让她为了爹娘做些牺牲,去假装恋爱,她是万万不肯的。”

“顾小姐知道你是她母亲吗?”

红姑摇摇头:“别给孩子添负担了。大人的恩怨干嘛把孩子夹在中间?我只想看着她无忧无虑地笑,这就够了。那时候她几乎每天晚上演出完了都会去后台。月云是个体谅人的孩子,她怕提前出现会让潘晓良的演出分了心,所以只在观众席上等。我知道她爱喝银耳羹,每日都熬,晚上看着她和潘晓良一人一碗羹,看着他们说笑,我就心满意足了。月云和潘晓良真是一双壁人,怎么偏偏有人就见不得他们好呢?月云这孩子是个有孝心的人,我头上这条纱巾还是她送给我的,她说这个颜色配得上我。”红姑说着抬手抚摸了一下头上的纱巾,一脸幸福。

“怎么就这么巧?她偏偏爱上了你身边的人?”

“要不怎么说是我的女儿呢?当年这《贵妃醉酒》是我的拿手戏,月云小的时候我哄她的睡觉时唱过,她年纪那么小,应该是刻在记忆里了。我不知道是潘晓良吸引的她还是这出《贵妃醉酒》吸引的她。”

“母女连心了!”

“可不是嘛。终究是母女,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找来。可惜了,终究没听她叫我一声母亲。”红姑此时满脸幸福,沉浸在女儿在身边时的幸福回忆里。侯探长看了有些不忍心再问下去,怕把她从回忆中惊扰。这太残忍了。如今世上已经没有了女儿,也没有了潘晓良。

红姑自己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她笑着流出了眼泪,然后看着侯探长说:“我不是装神弄鬼,我只有唱戏的时候才会忘掉现实里的一切不幸。白天的时候,我为了给自己遮上疤痕,要在脸上盖上很重的脂粉,我强颜欢笑,生怕被人认出来。只有到了晚上我才能有机会逃离现实。我真希望自己变成鬼,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的。”

“你还是被人认出来了不是吗?刘老师不是你一人杀死的。他的胃里有没有消化完的毒蘑菇,那种蘑菇有致幻的作用,不然他也不可能那么乖等着人去杀他,不挣扎也不喊叫。”

“你干嘛什么事都要查那么明白呢?我说是我,你就把我捉了去不就行了吗?也不是不让你交差,咱们皆大欢喜,多好啊?”

“红姑,这个世道把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之所以做警探,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真的想把每一个案件都调查清楚。有些时候虽是不得已要违背初衷,可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是我也想给刘老师和刘夫人一个公道。”

“公道?哈哈哈,公道……侯探长,潘晓良的死有人给过他公道吗?那个当兵的被抓了吗?戏子的命也是命啊!”

侯探长被问道哑口无言,这个世道谁敢动那些当兵的?

“我不为难你,我也不想拖累了别人。我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一天都是折磨。”红姑的话有些不对劲,侯探长盯在她脸上,却见红姑嘴角有血流了出来。侯探长一步上前,扶住马上就要倒在地上的红姑,然后对着门外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顾老爷匆忙赶来,后面紧跟着阿福,侯探长焦急说道:“阿福,你腿脚利索,快去找大夫,她兴许还能救。”

顾老爷山前从侯探长手里接过红姑,把她搂在怀里,紧紧握着红姑的手。红姑用另一只手拽了一下头上的纱巾,把脸上的疤痕遮严,然后笑着对顾老爷说:“这回是真的,我真的要死了。上一次没死成,却把脸给弄花了。你说我是有多没用啊,死都死不成。我去陪月云了,我终于可以告诉她我是她的母亲了。那个地方应该不会再有人嫌弃我吧?”

“宜兰,对不起。”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红姑很高兴,然后继续说:“我不怪你,是我不好。你恨我,才不让月云跟潘晓良在一起的吧?你没见到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开心,你若是见过,还怎么忍心让他们两个分开?就像我一样,我见了你和其他女人在台下亲亲我我,所以我才决定成全你。与其等着你的休书,不如死了干净,也不耽误你再娶妻。”

顾老爷有些动容,温柔对红姑说:“你活过来,我们不再吵了。”

红姑朝着侯探长用尽了全身力气说:“侯探长,刘老师是我杀的。蘑菇粥是我做的,是我出主意说刘老师他们舟车劳顿,一定饿了,让老爷给他们送去的粥。刘老师喝过粥以后神志不清,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所以才不会挣扎。我一个女人也能杀得了他。我杀他是因为他的疏忽让我的女儿丢了性命,我要让他为女儿偿命!如今我畏罪自杀,是因为不想去监狱度过余生,也不想让顾家为我蒙羞。”

侯探长看着红姑,他没办法答应红姑,却又不忍心。侯探长终于开口:“我若是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不会随便怀疑他人,你放心。”

红姑笑笑,把头埋进顾老爷怀里,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