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旧情

旁院有了动静,许小姐打开了房门。她早就起身了,听见院子里闹哄哄的,不愿出去凑热闹。昨天探长跟师母的谈话,许小姐隐隐约约都听见了。她倒不是想偷听,师母是个受过教育的新女性,平日里深受刘老师的影响,对文学诗歌颇有兴趣。她对侯探长叙述遭遇的时候,是用了一种近似于朗诵的声调绘声绘声讲出来的。师母不容易,即使是在陈述一件足够让她痛苦一辈子的回忆,她都不愿平铺直叙。

许轻音去了师母房间。师母在她面前倒是不再隐瞒,露出了正常的表情。“许小姐,你怕吗?”

许轻音摇摇头:“我想不出他们要杀我的理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案子有问题,一个好好的男孩儿,大老远跑去女生营地送死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原本只是哀痛顾家,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孩子。如今我倒是羡慕顾老爷了。人一走不需要再痛苦了。我装疯的时候一直憋着不能太想刘老师,一想他就会哭。现在放松下来了,眼泪反倒是控制不住了。”刘夫人说着,流了眼泪下来。

许轻音看着师母,这才是一个正常女人失去丈夫应该有的深情。这几天装疯不能哭,也难为师母了。

她劝慰了师母几句,走出屋子的时候,见外面站了侯探长,该来的还是会来。许轻音这次没打算再逃避,她直接坐在了石凳上,问道探长:“探长,今天怎么没带蘑菇汤了?”

侯探长坐下来说:“你们如果配合,我根本用不着想这些歪办法。”

“他们用了歪法子,怎么我们保护自己就不能留个心眼儿呢?”

“许小姐说得也是。但是请你们放心,我是真的在一心查案。如果再遇见危险,许小姐一定要告诉我。”

“这都几天了,探长可是查到了什么?”

既然许轻音先提到了案子,侯探长知道昨天他和刘夫人谈话以后,许轻音的防心放下了,今天他应该能从许小姐这里得到一些有用信息。侯探长说:“丁明竹,你能跟我讲讲这个人吗?他在哪里?”

许轻音一笑:“果然瞒不过探长。这件事讲起来有些复杂了。”

“不怕复杂,山庄几桩案子乱七八糟缠在一起,不怕更乱。”

许轻音跟顾月云是同学,两人同在湖南女校读书。两个女孩儿原本形影不离情同姐妹,谁也不会想到这种美好的关系会被一个陌生男人打破了。

顾月云迷恋上了唱京戏的潘晓良,不惜违背学校宵禁,冒着受罚风险也要去听潘晓良唱戏。年轻女孩儿情窦初开,她分不清自己究竟爱上的是台上那个满眼都是情的潘晓良,还是台下这个普通人。许轻音问过顾月云,顾月云的答案是都爱。因为对潘晓良的迷恋,顾月云也爱上了戏,自己也能唱上几段。

湖南一直以来湘剧流行,京剧的盛行还要多亏了军阀。戏园子里也正是这些当兵的人数最多。看戏的时候大吵大闹,满嘴秽语,打架闹事更是经常有的事。潘晓良在这里混得并不舒坦,可是无奈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忍。许轻音被顾月云拉着一起去听戏,经常能遇见一个时髦打扮的年轻人,跟那帮子当兵的坐在一起,他格外引人注意。

顾月云与潘晓良的事还是学校捅到顾老爷那里的。家里少不得一顿闹腾,可是顾老爷那时刚得了一个要职,忙得分身乏术。为了让顾月云和潘晓良分开,顾老爷也曾把顾月云从学校召回来关在家里,可是顾小姐在房中每日除了听戏就是唱戏,连饭都不吃,再这么下去恐怕不久就能成仙。

顾月云被关的这段时间,许轻音都是自己一个人去戏园子。以便能帮着一对恋人传递消息,一边也是为了那个人。两个人在同一个戏园看了那么多场戏,许轻音始终没有勇气去跟那个人相识一下。许轻音也羡慕顾月云,跟心上人两情相悦,彼此眼神里都是爱意,可她实在没有办法推自己迈出第一步。

顾老爷终于没了法子,还是把女儿放回了学校。回校第一天,顾月云家拉了许轻音又去看戏。这天戏园子里来了几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兵,衣服脏兮兮,有几个还受了伤。他们的到来,让戏园子今日的气氛明显有些紧张,之前乱喝彩的也不吱声了,从头至尾都是这些伤兵在大呼小叫。

许轻音虽然不喜欢伤兵这些行为,可是也理解他们。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回,自己杀过人了,也见到自己的战友倒在身旁。战场是最能让人性扭曲的一个地方,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残酷?所以今天的戏院里,就连那些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地痞,面对这些伤兵竟然也哑了一般。

潘晓良今天压轴登场,原本下了戏他是跟顾月云约好要一起在后台吃个夜宵的,顾月云等了一晚上就是为了等这个时刻。许轻音反倒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她心中那个人曲终以后就会离开这里。

角儿就是角儿,一开嗓就引起了台下的欢呼。今天这群人格外**,大喊的声音竟是压过了台上的唱戏声。一曲唱罢,伤兵们没有过瘾,吵着让潘晓良再唱。角儿是有脾气的,不是你想听就会唱。戏园经理出来救场,连爷爷都叫出来了,双方仍然僵持不下。

一边说:“老子上战场拼命,为的就是你们能在这里平安唱戏。让你唱是给你脸。“

一边说:“规矩就是规矩,不唱就是不唱。”

当兵的气急了,掏出枪来,潘晓良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倒在了戏台子上。戏园里的人顿时被吓住了,鸦雀无声,那伤兵又朝天开一枪,张狂喊道:“老子早就是鬼门关过了一回的人了,谁惹老子不开心,老子就让他脑袋开瓢!”

许轻音也害怕,她心上的人坐得离伤兵不远,那枪可是不长眼的。就在这个时候,身穿一身笔挺中山装的心上人从口袋里也掏出来一把枪,就坐在那里瞄准了还在站着耍横的伤兵。一声枪响,伤兵倒下,这下子戏园子里可乱了套。许轻音大着胆子竟然从楼上的包间跑了出来,她想救那个人。

她被撞到几次,又勇敢爬起来;她几次看见身边有人倒下,还是鼓起勇气在人群中寻找她心上人的踪影。许轻音找不到人,再也不敢多在戏园逗留,终于还是跑出了大门。她看见顾家的车驶向远处,后车窗里映出两个人的脑袋,是顾月云和一个时髦短发的男人。

顾家的一处小公寓里,许轻音终于第一次跟她心上的人说话了。他叫丁明竹。顾月云用顾家的身份保护了丁明竹,顾家的车没人敢搜,顾家的房子没人敢进,顾家去医院拿药,哪怕是受管制的药品也能拿的出来。顾月云整日沉浸在失去爱人的悲伤中,对丁明竹充满了感激。许轻音每日去看望丁明竹,可是相比顾月云对丁明竹的重要性,许轻音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丁明竹会向许轻音打听顾小姐的喜好,还会禁不住表露出对顾小姐的感情。许轻音看见丁明竹的眼睛里每次提到顾月云名字时流露出的温柔,她真的是嫉妒了。

男人总是看不懂女人的心思吧,又或者是许轻音把自己隐藏得太好了。有一天丁明竹拿了一个胸针的画稿,委托许轻音去找工匠帮他订做。许轻音不愿意,可还是照办了。她真的担心顾月云会把胸针戴在身上,她会心碎的。顾月云竟然从来没有戴过那胸针。

有一天丁明竹跟许轻音说自己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想再拖累两位小姐。许轻音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你带我一起走吧。”

丁明竹好像早就对这句话有了预料,一点也不惊讶:“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我这种人没有成家的资格。”

“可你还是喜欢上了顾小姐。”

“顾小姐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不懂。许小姐,你这样好一个女孩子,嫁人的时候一定要把眼睛睁大。我这种男人嫁不得。我身上随时带着枪,杀人的时候从不眨眼。”

“可你杀的是坏人。”

“我杀的不是坏人,只是挡我路的人。你提醒顾小姐,以后别轻信男人,就像对我一样。”

许轻音不明白丁明竹说的是什么意思。直到不久以后她看到丁明竹的结婚照刊登在报纸上,丁明竹用另一个名字娶了一位小军阀的女儿为妻。

许轻音问道侯探长说:“我明明看见,每提及顾月云名字的时候,丁明竹眼中的温柔,难道这温柔也是假的?”

“热血青年,也明白凭自己一个人办不成事。”

“我还是不了解男人。”

“潘晓良唱戏那个戏园叫什么名字?”侯探长问道。

“福满楼。”

“顾老爷后来搬回了京城,顾小姐没回来吗?怎么还跟着学校去露营?”

“我们没多久就要毕业了,学校是寄宿学校,干嘛还要折腾呢?那次露营原本也是毕业前一次活动,学校每年都会举办。”

“同一个地点?”

“是啊,那里安全,没有野兽。风景也好。”

“顾言昙又是怎么混进去的呢?”

许轻音摇摇头:“我没见过什么顾言昙。月云死前是一个人在帐篷里。报纸我也看了,不知道什么怎么回事。”

侯探长点点头,心里有数了。两个孩子看来不是一起死的。顾言昙多半是先被烧死然后又被扔进顾小姐死的现场。

侯探长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个丁明竹就是你不救顾小姐的原因吗?”

许轻音笑了一声:“探长,火势很猛,我哪里来的本事救人?”

“你们住的地方是草坪还是住在岩石上?”

“是石头地,稀稀拉拉有不少草。”

“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在起火前出现在四周?”

许轻音摇摇头:“我虽住的近,可是也睡着了。我眼睁睁看着月云在火中挣扎,站在那里看呆了。还是刘老师把我拽走的。”说完后许轻音又问:“探长,我的清白可以洗清了吗?”

侯探长笑笑:“小姐多在这里待些日子吧,等我把案子破了,亲自送小姐和刘夫人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