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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街沿,双手插在肥大的牛仔裤口袋里,凝望着对面掩映在两棵巨大的梧桐树之间的那两扇有着悠久历史的校门。

校门为黑铁所铸,高大挺拔,宠辱不惊,有着因历经岁月风雨而不着一字却占尽风流的霸气。

六年前刚进这所学校的时候,虽然我还只是一个屁大的小孩,但看着这样的两棵巨大地向空中伸展开去的古树,看着掩映其间的这样的两扇黝黑硬朗的校门,我那小小的男人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敬畏的情感。我想,我会喜欢这里的。

谁也没想到,六年之后,这里成了我的滑铁卢,成了我再也不愿意踏入的伤痛之地。

是的,在毕业离校的那一天,我真的对天发过誓再也不踏进这所学校的大门了。一切的一切——不管是说得清楚的说不清楚的、值得回忆的不值得回忆的,都让那两扇巨大无言的铁门关在里面吧!

可没想到仅仅两个多月之后,我又一次来到了它的面前。

是为了那幅画,《梦中的小城》。

我无法不来。

虽然不能确定它还一定挂在橱窗里,但作为一幅为学校争得了荣誉的作品,它也许并没有被清洁工阿姨一把撕掉吧?而据我待了整整六年的经验所知,刚刚开学的时候学校里的橱窗是来不及更换的,因为学校暂时还没来得及开展新的活动,谁也想不到要去找展览橱窗的麻烦。学期结束的时候它是怎么样,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它还会是怎么样。

《梦中的小城》。这是所有绘画作品里面我最喜欢、最满意的一幅作品了。

也是最令我心痛的一幅作品。

——因为老槐树的枝条底下藏着的那两个手牵着手的小人儿。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将那两个小人儿画得如此含糊、隐晦,使得他们像两片连在一起、随风飘落的树叶。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有一种预感吗?

我的预感一直是如此准确而击中要害!

只是这一次,它击中的是我自己的心!

当宋玉拉着嫣虹的手面对面站在我的面前,以一种胜利者的既高傲又悲悯的姿态望着我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在一瞬间粉碎的声音。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那样的一种痛楚,那样的一种顷刻间在胸腔漫天沙尘般弥漫、阻住你每一滴血液的流动、令你无法呼吸、无法动弹、需要用全身的所有力气来抵挡的痛楚。

我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看着宋玉的小白脸慢慢地变色,看着嫣虹那曾经令我如此着迷的妙曼的身姿紧张地收缩起来的样子。

在我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他们慌乱而仓促地离去。

王建成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在我肩头狠狠地击了一拳:“哥们,干得真漂亮!”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王建成,这个我在高中三年里的铁哥们,然后摇摇晃晃地拖着我的没有任何知觉的身躯离校。

没有人知道,我只是因为在抵挡弥漫全身的痛楚才面无表情——我已经没有力气做出其他的任何表情。

我将《梦中的小城》留在了学校的橱窗里。

不是遗忘,是有意识的遗弃。

那只是一场梦而已,一场名副其实的美梦。就让它在它诞生的地方消失吧。

可是,令我自己没想到的是,整整一个炎热的暑假,别人都在盼着录取通知书,我却只是在无可救药地做梦——每隔几天,我就要梦见那幅画,梦见那座梦中的小城,有时还干脆走进了小城中,只是我一个人,晃**在那条上面架有石拱桥的小河边;有时呢,又好像在等待一个人。当觉得自己在等待一个人的时候,我可以清晰地感知,那个人并不是改变了我高考命运的嫣虹,那个人有一双大大的、双眼皮很深的、清澈而纯净的眼睛,和嫣虹的那双细长地妩媚着的、带着点尘世的狂热的单眼皮眼睛一点也不一样。那双眼睛透过漂浮在小河面上沉沉的浓雾,温柔地、亲热地、又带着点怜悯地看着我,看得我僵硬的身心慢慢地变软,看得我从来不流泪的眼睛差一点流下眼泪。我努力地想拨开浓雾看清她的面容,但除了这双眼睛,她的一切都隐在雾后,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小城里?她为什么要那样像最亲的人儿一样地看着我?

我在我的记忆里使劲地搜索,在我所有的亲人和同学里面拉网式排查,可我找不到有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种神情的一个人。

至于高考录取通知书,整个暑假里我从来就没有盼过,这一点我从离开考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有过像我一样的经历,老是在热得令人发疯的天气里做梦,而且老是做同一个梦,实在说,这并不是一件令人感觉痛快的事情。

学校开学的头一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已经要到发疯的边缘了——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不管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会立刻就跌进那个小城里去,怎么命令自己也爬不出来。

我干脆睁开眼睛,耐着性子看窗外的那一方天空慢慢地变白变亮。

当第一丝亮晶晶的充满热情的太阳光跃进眼帘的时候,我终于决定,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到学校去一趟,趁刚开学还没有人来得及顾及展览橱窗之前,将《梦中的小城》取回来。

现在我知道,将它遗弃是一个错误的举动。它本身没有一点儿错,它是我的一段绕不开的历史。

而且,那个温柔地、亲热地、怜悯地看着我的女孩令我迷惑。我真想知道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小城里。

我终于穿过街道,来到了那两扇令人敬畏的黑铁门跟前。

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个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女生——她正穿过那两扇微微张开的大铁门,从校园里面走出来。

我本来不是一个会注意女生的人,可此刻我实在没法不注意她,不仅仅是因为此时校门口除了她,已经空空****没有一个人影了,更因为她整个人看上去相当奇怪——她脸型饱满但脸色疲惫,一对丰润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两根粗粗的小辫子,好像经过了长长一天的学习,这对小辫子和它的主人一样感觉有点厌倦了;一个硕大的书包小山一样压在她的后背,使得她的整个身子有点承受不住似的微微往前倾斜(背着这么一个大书包的人,估计应当是毕业班的学生了。她不可能是高三的,那就应当是初三了)。最令人奇怪的是她脸上的表情,她神情专注而严肃地盯着她手里握着的一个小小的白纸卷,就好像那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远离尘世的秘密。

我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好像觉察到了空气的颤动,终于从她的白纸卷上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但我敢肯定,她什么也没看见。她的眼光只是漫不经心地掠过我的身体,然后又回到了她的白纸卷上。

我却有点怔住了。

真奇怪,这个女孩子我在哪里见过吗?为什么她会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她沿着街道慢慢地朝前移动的背影。

九月的夕阳光温柔而慷慨地流淌在整个天地间,给街道、行道树和它下面行色匆匆的路人抹上了一层华丽的、梦幻一般的色泽。那个女孩子小小的、背着重负的背影无声无息地移动在这样一层色泽华丽的光影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寂寞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冲动,我差一点就走上前去,接过她肩上沉重的书包,静静地陪她走一段路。

当然,我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我早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那个梁惟了,早已经不是那个“艺术地冲动”的梁惟了。

“艺术地冲动”,这是王建成给我的评价,后来被全班同学、甚至被班主任老秦所认同。

一年以前,也是在开学第一天,也是在这样一片华丽的光与影织就的九月的黄昏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嫣虹,那个转学过来的女孩子。

在莫名其妙地突然变得空旷起来的操场上,她身着一袭火红的衣裙,丰姿绰约地迎面朝我走来。九月的夕阳光金子一样闪烁在她的脸颊上、头发上,令她的整个脸部呈现出一种来自天国的、令人窒息的美丽。那样浓烈的火红和金黄色泽的交织,在那片黄昏的天光里猝不及防地灼伤了我的眼睛,像一颗流星一样重重地撞进了我的心里。

我就这样在那一瞬间没命地喜欢上了她。或者说,爱上了她。是的,当时我以为是这样,这个在我十八年的生命里从来与我没有过一丁点儿瓜葛的字眼,就这样蛮不讲理地进到了我的心里。

我向来“清心寡欲”,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在父亲有意无意的安排下,我从刚进幼儿园起就手握画笔开始涂鸦,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生产生过除了作为绘画对象以外的兴趣。不像王建成,初中三年里喜欢过三个女生,高中三年里也喜欢过三个女生,虽然到头来一无所获,但他自己却心满意足。他曾经痛心疾首地看着我,说:“梁惟呀,在如此大好的青春年华里你却这样洁白一片,不觉得可耻吗?你还是搞艺术的呢!怎么能这么没有感觉呢?”

没有人想到我的“感觉”的来临会这么迅猛而狂热,所有的人都被我吓了一大跳——包括我自己。

一年以前的我是多么地自我膨胀啊!我根本就没有把宋玉——这个号称全校最风流倜傥的大才子放在眼里。首先这个名字我就根本不喜欢,拿一个历史上风流才子的名字来作为自己的名字,来粉饰和标榜自己,不是很有些轻薄可笑吗?

我没想到我会那么惨重地败在他的脚下——不仅仅是失去了自己自以为深爱的女孩,而且拿自己的前途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每一个人都早早地看到了这样的结局,只有我,一直到热血沸腾地上考场,一直到面对那一张张陌生的卷子,才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宋玉给我下了一个多大的套子呀!

当然,也不能全怪他,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地将绳子套到脖子上的。想当初,面对我突然而来的决定,我的一贯温文尔雅的父母暴跳如雷,向来镇定自若的班头老秦惊愕莫名,素以甘为美人洒热血著称的哥们王建成苦口婆心,都动摇不了我关于自己命运的突然决定。

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更没有办法后悔,只能说是我自己命该如此!

是的,我命该如此!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别的解释。所以,我从来不让自己后悔。走过了就走过了,再苦再痛,自己心里扛着就是了!

只是面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父亲,和强颜欢笑的母亲,我的心里确实有着深深的内疚。我知道,我伤害了他们作为绘画界知名人士的自尊和骄傲,伤害了他们十八年来对我的期许。

爸爸妈妈,请原谅我,当时我真的没有办法!面对宋玉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咄咄逼人的挑衅,面对嫣虹那双热烈的妩媚的期待的眸子,我真的别无选择!

我站在夕阳下,看着那个小女生背着沉重书包的孤单的身影慢慢地走远。

觉察到有冰凉的**渗出眼角,我才猛然惊醒过来。

梁惟,你这是在干什么!真丢人!

我被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擦得眼窝热辣辣地痛起来。

真是太过分了!从考场上如此狼狈地败下阵来我没有流过泪,看见嫣虹终于跟宋玉手拉着手站在我的面前我没有流过泪,听着隔壁房间里父母亲那样沉重的叹息声我也没有流过泪。现在,在这片如此熟悉的夕阳的光影里,一个陌生女孩孤单的背影却让我流泪了!

为什么?难道我已经变得如此脆弱了吗?

我再次擦了一把眼睛,几个大步跨进校门,来到了展览橱窗跟前。

展览橱窗果然如我所料没有变化,与上学期结束的时候一样。可是,《梦中的小城》却不见了!在原先贴它的位置上,只留下一块长条形的空白,像一只遭到遗弃的巨大的眼睛,那样空洞而又好像那么富有暗示性地看着我。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