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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感觉上,这好像是进入秋天的第一场风,它有些迟疑、有些试探地在空中穿行,偶尔轻轻扑在行人的身上,带着一点微微的、有点讨好似的凉意。

一张长条形的柔软的白纸被这样客客气气的秋风吹着,贴着地面飞行了一段距离,然后突然掉在了我的脚面上。

被风吹起的一角有隐隐约约的图案和颜色。

我蹲下身子,捡起了白纸。

原来上面画着一幅画!一棵枝桠疏朗、神清气爽的老槐树,一座时代久远但又带着点现实生活气息的石拱桥,石拱桥边有些寂寞地探出来的三两枝野**,还有画纸深处若隐若现掩映在不知名绿叶丛中的白墙青瓦的小房子……

画的左手边标着它的名称:梦中的小城。是漂亮的草体毛笔字。

再左边用相同但更小一些的字体写着:高三(1)班梁惟画,梁惟的名字下面还盖着一个字体古怪的印章。

我站在校园的玻璃橱窗边,手里举着这样的一幅画,有点呆住了。

梦中的小城?梦中的小城!这多像是外婆反复向我描述的那座小城呀!

“可旎呀,你知道吗?外婆以前住的那个地方啊,有老槐树,有小河,有石拱桥,小河的边上呢到处都长着野**。房子都是矮矮的,雪白的粉墙上盖着青色的瓦片……”

——外婆说话像在写诗。

我的外婆以前是一个念过私塾的富家小姐。不过那时候我还太小,不知道外婆说话充满诗意,也不知道私塾和富家小姐,我只是一个劲地吮吸着我的左手大拇指,歪着脑袋问外婆:“外婆,什么是青色的瓦片?”

外婆不回答我的问题,她有点生气地把我湿漉漉的大拇指从我的嘴里拔出来:“都五岁了还吃手指!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呀!我知道外婆不喜欢我吃手指,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大拇指是怎么跑到我嘴里去的,反正它确确实实老是在我的嘴里呆着——远远地超过了它呆在空气里的时间。

别说当时只有五岁,就是现在,我已经快满16岁了,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要把左手大拇指放在嘴唇边,一下一下地触碰,直到我睡着。

我本来自己不知道,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外婆告诉我的,她还趁我刚刚睡着的时候偷拍了一张我的左手大拇指紧挨着嘴唇的照片。不过这个时候外婆已经一点也不生气了,她拍这张照片不是要作为我的罪证,而只是想给我留个纪念。

“外婆真想看看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全脱离你的大拇指。”外婆有点开玩笑地对我说。说完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其实,在我刚刚成为一个小学生的时候,我的吃大拇指的习惯已经基本上被外婆采取高压政策纠正过来了。可是,谁也没想到,一场巨祸从天而降。我的那对才华横溢、前程似锦的研究外国文学的父母因为一场发生在异乡的车祸,一瞬间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的晚上,除了再次将我的左手大拇指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变本加厉地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吮吸之外,我已经不会做任何事情,甚至连哭都不会哭了。外婆一直将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一直在哭泣着喃喃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

从此,外婆再也没有管过我吃大拇指的行为。每次看到我不自觉地将左手大拇指放进嘴里,外婆只是轻轻地叹口气,用那种满是怜惜的眼光忧伤地看着我。

一看见外婆这样的眼光,我会马上清醒过来,会立刻将大拇指从嘴巴里拔出来。

我不要外婆老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这样的眼光会把外婆变得更老。

那一段时间里,外婆实在是老得太快了!她的头发飞快地由灰变白,她的本来还很丰满的脸颊迅速地下陷,而那些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皱纹呢,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占据了她的额头、眼角和鼻翼周围的空间,迅速地把她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妇人。

变成了老妇人的外婆只有那种自小就养成于大户人家的风范没有变,甚至比以前更加迷人。每次看外婆将那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架上一幅老式的金边老花眼镜,穿上她那套白色的丝绸衣裤(是妈妈最后一次送给她过生日的一套衣服),端庄地坐在她的那把小小的木椅上,用她那唯一没有变老的好听的嗓音教小区里的一些小孩子念“人之初,性本善”的时候,我都要从心里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外婆感到骄傲和自豪。

只有在谈到她的小城的时候,外婆的眼睛里才会放射出小姑娘一样的光彩,外婆的声音也变得跟小姑娘似的,轻快的音节里带着点娇俏的微微上扬的尾音。外婆说:可旎呀,告诉你哦,外婆以前住的那个地方啊,有老槐树,有小河,有石拱桥,小河的边上呢到处都长着野**。房子都是矮矮的,雪白的粉墙上盖着青色的瓦片……

现在,每当说到她的小城,外婆肯定要加上“以前”这两个字。因为这个时候,外婆在小城里早已没有了家,她早已把她的雪白的粉墙上盖着青色的瓦片的小房子卖给了人家。

我当然也早已不再问什么是“青色的瓦片”了。我不问外婆任何问题,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外婆充满诗意的描述;静静地看着,看外婆闭起眼睛来想象她梦中的小城的样子。

窗口有淡淡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来,温暖的光线匀称地打在外婆微微仰起的脸上。外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啊,在此刻显得多么生动而富有神韵!

外婆的小城,从此在我的心里生了根。

而现在——此时,此刻,此地,我居然做梦一般地捡到了这样的一幅名字就叫做“梦中的小城”的图画!它里面的那些组成部分,槐树、小桥、野花、白墙黑瓦的房子,居然与外婆描述的她梦中的小城分毫不差。

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

或者,它真的是一种天意?

秋天的第一场风还在若有若无地吹着,吹得我手上的画纸发出沙沙的音响。它们——秋风,和画纸,是不是在共谋着想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它们是不是想要告诉我,这幅图画是老天爷可怜外婆,特意请秋风吹过来的一件送给外婆的最恰当、最能令外婆满意的生日礼物?

后天就是外婆满70岁寿辰的大日子。

快要一年了吧,我一直在发愁当外婆做70岁大寿的时候给她送一件什么礼物。不是我口袋里没有钱——为了在外婆的这个日子里给她买一件像样的礼物,我已经积攒了整整一年的零花钱了。这一年里,除了必须的学习方面的用度,我硬是咬着牙,没有额外花过一分钱,就连在最热的天气里花5毛钱买一根最廉价的盐水棒冰也没有过。

照理说,我这样在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双亲、失去了经济来源、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穷光蛋的孩子是不应当有零花钱的。但我的好外婆隔一段时间就一定要塞给我一点零花钱,她要我像别的女孩一样,偶尔买一点自己喜欢吃的零食,买一些女孩子喜欢的体己小东西。外婆说,我家可旎虽然没爹没妈,但她还有外婆呢,别的女孩子吃什么,买什么,你也跟着买。不要让人家瞧不起,知道吗?还有啊,同学之间是要讲究个互来互往的,如果人家请你吃东西,你一定也要买点东西请人家吃,知道了吗?

对于外婆的话,我一律殷勤地点头。

当然我不是存心要骗外婆,我只是想让外婆开心加放心而已。实际上,我基本上从来不买零食,更不买那些钥匙串啊大头贴啊小挂件啊等等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说起小挂件,我们班的黄欣欣是最过分的一个。她的书包上大大小小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挂件,以毛绒小动物居多。有一次看见她背着书包一颠一颠地在前面走,她书包上的那些小动物喝醉了酒一样随着她一颠一颠地摇晃;我心里突然痒痒的,于是偷偷地跟在她的后面,帮她把那些书包上的小挂件仔仔细细数了一遍——嘿,居然整整有20个之多,真是抽风啊!此后,只要看到她背着她的挂满了挂件的书包走在我的前面,我的头就要晕上好一阵子。

外婆不知道,我也从来不跟班上的女生走在一起。我受不了她们那种浅薄的叽叽喳喳、那种装腔作势的大惊小怪、那种明里暗里的争风攀比。一句话,我受不了她们的酸不拉几和少不更事。

是的,就是“少不更事”这个词。他们当中有谁遇见过真正的灾难,以及灾难之后的伤痛、贫穷和困窘?

外婆同样一点儿也不知道,进入初中以来,我就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独来独往的人。我唯一的朋友是爸爸妈妈留下来的那一大堆外国小说。《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简爱》《呼啸山庄》《荆棘鸟》……一有空,我就沉浸在那些充满传奇色彩和美丽爱情故事的令人惊异和激动的异国风情里面,直到忘掉一切。我甚至还翻阅过《局外人》《百年孤独》《追忆似水华年》这些非常艰深的作品,尽管这些作品我看不懂。

我才不会浅薄到要跟在她们后面去胡乱花我宝贵的零花钱呢。

我积攒了一年的零花钱应当是可以给外婆买一件像样的礼物了。可是,还有什么礼物比送给外婆这样一幅名为“梦中的小城”的画更有意义、更会让外婆感到惊喜和满意的呢?

也许,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去买一个大小合适的镜框,把手里的这幅自天而降的画好好地装进框里,送给外婆。

这样的一件礼物,外婆一定做梦也想不到!我闭着眼睛都能看到外婆那满是皱纹的脸一下子爆米花一样惊讶地炸开,然后万分欣喜地盛开成一朵巨大的野**的样子。

我美滋滋地再一次拿起画来仔细欣赏。这时,我突然看到了画面上一个新的细节。

啊,这里,就在老槐树斜向小河边的一根枝条下面,竟然藏着两个小小的人儿!他们手牵着手,安安静静地在小河边漫步。

真奇怪,怎么刚才我一直没有看到这么两个安安静静的小人儿呢?我把他们当成了老槐树掉下来的两片树叶了吗?

可是,他们真的是一对牵着手的小人儿吗?还是真的只是老槐树掉下来的连在一起的两片树叶?

我仔仔细细地盯着看,盯着看,一直看到眼睛发花,头脑发晕,才终于告诉自己:他们确确实实是两个手拉着手的小人儿,而不是两片连在一起的树叶。

因为我喜欢这样,也因为这样的一幅画需要这样两个小人儿。

刚才不觉得,现在我才清楚地感觉到,这样的一幅画面,多了两个这么手牵着手漫步的小人儿,一下子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变得鲜活了起来,灵动了起来,丰盈了起来。好像一下子就将小城的空间拓展了很多很多。

以前这幅画只是外婆的小城,现在呢,我感觉它既是外婆的小城,又是这两个小人儿的小城,同时还是很多人很多人的小城。它的概念,好像也一下子扩展了好多。

外婆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喜欢她的小城里有这么一对手牵着手漫步的人儿吧?这样,她的小城就有了一种令人欣喜和想往的、又温情又浪漫的气息了!

只是,将这样一对人儿画得如此隐晦曲折,这个画者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呢?

——啊,对啊,对啊,这幅画还有一个“画者”,它并不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我再一次盯住手里的画,有点傻掉了。

我的眼睛落到了“梁惟”这个落款上,还有盖在它下面的那个字形古怪(是传说中的小篆吗)的印章上。

这个听起来有点特别、有点奇怪的名字,就是这幅画的主人的名字吧。

我忘掉了那对手牵着手的小人儿的事情,我一下子想到了另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我这样一厢情愿地想着拿别人的一幅画去作为送给外婆的生日礼物,是不是太自说自话了?

这个梁惟是谁?他的画怎么会掉到这里?是从学校展览橱窗里掉出来的吗?他是高三(1)班的?那应当是我们学校高中部的学兄了。我拿着他的画去送给外婆做生日礼物,是不是应当事先征得他的同意?比如请他将这幅画送给我,然后我再去送给外婆什么的?

可是,这个梁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好不好打交道?如果他不愿意把画送给我怎么办?

我的头一下子大起来。

我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周。已经过了放晚学的高峰时间,刚才还熙熙攘攘的校园现在一下子变得空****的。有一片早衰的梧桐树的叶子被秋风吹着,在离我脚面不远的地上打了一个漂亮的旋,飘走了。

我慢吞吞地将手里的画纸卷起来,卷成了一个很小的卷。

也许,我应当到高中部去找他一趟。

当然这是我万分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我讨厌跟人打交道,何况还是一个完全没有关联的陌生人,而且肯定还是一个男生,一个已经念高三的大男生。

但是,我好像别无选择。我想要这幅画,非常想要。

我要送给我最最亲爱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