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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守着爸爸妈妈房间里那满墙壁的外国文学书籍发呆。

我舍不得将它们关到黑暗的纸箱子里去,好长好长时间不得见天日。

可是,我知道外婆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她肯定比我更舍不得。所以,我不能让外婆看出我的伤心。所以,一大早起床,我就一直是笑容满面的,我一定要跟外婆一起,笑着告别这所爸爸妈妈留给我们的房子,以及房子里所有的家具,还有,这些一直陪伴着我长大的外国文学书。

好在这不是永远的告别,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回来的。我对外婆发过誓的。

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打开的窗户里一阵一阵地飘来香樟树那清新好闻的树叶的香味;如果风大一些,还会有月季花那带着点甜腻的芬芳和金银花那淡雅纯净的香味混在香樟树的清香里一起飘过来。春天是一个多么美丽而热闹的季节呀,各种各样的树木都在忙着长出新叶,各种各样的花儿都在忙着吐出芬芳,各种各样的果实也都开始躲在花朵后面羞涩地露出自己最初的笑脸。在这样一个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的美好季节里,我怎么可以伤心难过呢?

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帕——是梁惟以前给我扎头发的那块,我舍不得还给他,就毫不犹豫地据为己有了——擦去了未经我同意就已经流到了脸颊上的泪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浓重的花香,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我首先整理那些我最喜欢的、我可以随身带走的书。外婆说,我可以带一小箱子书到我们的新家去。至于别的书,必须全部放进那几个大大的纸箱子里,捆扎起来,存放到爸爸妈妈以前的一个朋友家的阁楼上去。

搬家是外婆的主意,是她为了解决家里迫在眉睫的经济问题而采取的一个重要步骤。

这个主意的关键词是大房换小房,中心地段换偏远地段。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面积大,地段好,我们把它腾出来,租给那些外企公司里的有钱的员工;我们自己呢,也租房子住,当然是租地段偏远一点的小房子。我们收回来的租金和我们交出去的租金之间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差价,这样,我们家每个月就会有一笔固定的经济收入了。

“可旎呀,实话告诉你,外婆以前卖房子的钱这么些年用下来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眼看着你马上就要上高中了,那时各种费用都会增加。有了这样一笔固定的租金收入,外婆就不用发愁了!只是我们可旎要跟着外婆吃苦了!希望可旎能原谅外婆。外婆能力有限,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在一个春风开始涤**的周末的晚上,外婆拉着我的手,说完了她计划了好长时间的这件事情以后,看着我,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耸着肩膀,轻声啜泣起来。

我紧紧紧紧地抱着外婆瘦骨嶙峋的身子,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安慰外婆:“只要是跟外婆在一起,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摸着外婆满头柔软的白发对外婆发誓,“外婆放心!可旎一定好好读书,以后一定好好工作,以后我们一定会搬回来的!可旎还一定要把外婆在小城里的那座白墙黑瓦的房子也买回来!外婆要相信可旎!”

可是,我的话却让外婆哭得更厉害了!

我终于撑不住,跟着外婆一起哭起来。外婆抱着我,我抱着外婆。我的眼泪流到了外婆的脖子里,外婆的眼泪流到了我的脖子里。我们哭啊哭,哭啊哭,我的眼睛变成了肿肿的红桃子,外婆的眼睛也变成了肿肿的红桃子。

许久许久,我们终于停住了我们的哭声。我们看着各自的红桃子,突然轻轻地笑起来了。我们都有点害羞。

“可旎啊,我们以后不要哭了,你说好不好?”

我使劲使劲地朝外婆点头。是的,我们以后不要再哭了。我们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呢!

本来,外婆只是想先在房产中介挂个牌,等我初三毕业以后的那个暑假再搬。没想到,我们租房的牌子挂出去才刚刚两天,就有一个在中国工作的法国家庭要求租我们的房子,给的租金相当不错,而且一租就是两年,只是要求马上就能搬进来。据说,我们这个地段周边有很多外资公司,而住在这个地段的人都喜欢这个中心地块,自己的房子自己住着,不轻易出租,所以出租房特别紧俏。

那家法国夫妇看上去文质彬彬,非常有教养。他们有一对金发碧眼的孩子,那对孩子用很熟练的中国话对外婆叫“婆婆”,叫得外婆眉开眼笑。看得出外婆很动心,可是她又担心这个时候搬家会影响我的中考。

我也很喜欢这一家人,何况他们给的租金又是那么高!我向外婆保证我的中考不会受到一点影响,我肯定是可以保送进本校高中部的。我们学校一直有这个规定的,只要每次期末考排名在年级前100名,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直升本校高中部。何况我的成绩一般都是在班级前三名,在年级前50名呢。即便这次摸底考我排到了年级第125名,那也影响不了我三年来一贯的排名。

外婆终于放心了。房产中介热情地给外婆介绍了两处离我们学校不是太远、可以不用换乘公交车就能直达的房子,外婆看中了其中一套一房一厅、家具配置比较齐全的,我们就匆匆忙忙准备搬家了。

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真的没有时间再哭啦!

整理这么一墙壁的书就是一件多么浩大的工程呀!我对外婆保证,我会将它们每一本都放得妥妥帖帖的,我还会在每一个箱子外面都贴上标签,标明这个箱子里面的书在家里站立的位置,这样以后将它们重新搬回家里就不会搞错了,以后我可是要照原样让它们一本一本回家的呢。

我从最高一排开始,一叠书一叠书地从书架上取下来,将它们小心地放进地板上的纸箱子里。每放进去一叠,我就要在心里跟它们告别一次,我告诉它们——在纸箱里乖乖地待着哦,等着我。几年以后,具体我不知道会是几年,但我肯定会让这一年尽快到来的,那时候,我会来接你们回家。

外婆去买菜了。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刚想歇口气,电话铃响起来了。

是梁惟的电话!他说要到家里来看我,跟我好好聊一聊。

“不要!你不要过来!”我望着满屋子的狼籍,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我根本就没有对他提起过搬家的事情,我也根本就不准备对他提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可旎,可旎,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梁惟的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那么焦急,那么温柔而亲切的。它令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寒假里那些寒冷而美丽的日子。

那些一起抢着接待顾客的日子,那些一起读便笺条的日子,那些安安静静地画画像的日子,那些有时话语越来越多、有时又什么也不用说的日子……

现在,它们已经从我身边逃离得多么多么遥远啊,遥远得就好像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一样!

眼泪水就这样在一瞬间汹涌而出!

我握着话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可旎,可旎,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在哭?你说话好吗……”话筒里,梁惟那似乎带着体温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击打着我的耳膜,击打着我的心脏。

我拼命拼命忍住啜泣,慢慢地挂上了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