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是一个飘着小雨的午后,十八岁的程敏芝坐在自家绣品店的后堂,手托着脑袋打瞌睡。四八年的上海,连年战争,百业萧条,绣品店一样不景气,再没有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捧着上好的衣服料子,挤在店里嬉闹。程敏芝听惯了父亲的唉声叹气,这样一个清净的午后,乐得没有生意上门,她可以安静地休息一下。

蔡博卿逃往北平前,父亲本是开纺织厂的民族资本家,不知道惹恼了哪个衙门里的军爷,一夜之间工厂夷为平地,家里死得死,逃得逃,在上海滩突然就没了消息。动**的年代,人人自危,即使蔡家的遭遇让人同情,但因自顾不暇,也就没人去打探蔡家家人的下落。

沥沥的细雨中,程敏芝又梦到了蔡博卿,梦到年幼的他跟在母亲身后,走进绣品店。那时,她躲在门帘后面,看着父亲应酬着那位一身珠光宝气的大太太,也偷瞟着少年老成的小少爷。情根也许在那时就已种下。

随后的那些年,程敏芝同父亲应召来到蔡家,那攀着藤蔓的白色小洋楼,给程敏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一直幻想自己也可以住进这样的家庭,成为使唤众多下人的少奶奶。每次与蔡博卿目光接触,她都可以看到蔡博卿炽烈的眼神,那是少年情窦的初开,那是少年毫不掩饰的爱情。程敏芝开始等,她知道,有一天,蔡博卿会学着洋式的做派,拿着戒指来找她。

只可惜,还没有等到那一天,蔡家就遭遇厄运。这也是让程敏芝父亲叹气的理由之一,他本以为程家可以攀上门高贵的亲家。

蔡博卿的出现显得那样突兀,毫无预兆,程敏芝甚至来不及整理压皱的衣服,与蓬松的长发。蔡博卿穿着西式的衣服,显得英气勃勃,不见一丝落魄。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身着长衫的年轻男子,蔡博卿给程敏芝介绍,他叫米华清。

米华清随着飘落的细雨,飘进了程敏芝的生活。程敏芝仍象以前一样偷瞟蔡博卿,却不见他回望的眼神。难道他把过去都忘了?忘记了他与程敏芝的眉目传情?程敏芝不知道蔡博卿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到了北平以后怎样生活,甚至不知道蔡博卿是不是心中有了其他的女子。

满怀愁绪时,米华清表达了他对程敏芝的爱慕,那样直接,那样坦白,程敏芝无法不感动,但却没有心动。爱,不是坦白就可以发生的。

程敏芝逐渐了解到一些事实。蔡博卿对米华清小心翼翼,是因为米华清曾救过他一命。初到北平的蔡博卿举目无亲,蔡家只有他一人逃了出来,到了北平不久,身上带的积蓄用完,一直养尊处优的少爷不知如何生存下去。这时,米华清伸出了友谊的手,邀请蔡博卿到米家的工厂工作。

世事弄人,蔡博卿从灿烂的云端,跌到了寄人篱下的深谷。他还有什么资格谈爱情,尤其是米华清也喜欢上了程敏芝。他隐藏着一切情感,并请求程敏芝不要让米华清知道他的感情。程敏芝并不放弃,她相信她可以改变蔡博卿的想法,无论他多么贫穷,无论她曾多想住进白色的小洋楼,但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爱他……

直到有一天,直到米华清拿出那幅明代绣品的那天,程敏芝的命运从此转折,转到她无法控制的地步,她拒绝了蔡博卿的决心,选择了明代绣品,选择进入米家……

程敏芝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她已经完全沉浸到往事中,长时间的叙述让她感到疲累,不停地喘着气。

米娜的心已经被吊到喉咙,她几乎要冲口而出,为什么会这样?那幅绣品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转变人的命运?但是她忍住了,她看到奶奶眼中的凄楚,奶奶回忆起这些,已经很残酷。如果当初没有嫁给爷爷,可能要比今天幸福得多。米娜于心不忍,没有继续追问。

保姆扶着奶奶上床,米娜拿着爷爷的遗书坐在客厅里发愣。到底谁才更不幸?奶奶的年轻守寡,还是爷爷英年早逝?或者父母的无故自杀?米娜突然没来由地恨起那个明代女人,明代时发生过什么事情?爷爷所说的国粹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米家要经历这些变故,让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米娜又想起了方程,她很想此时方程就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诉说她的委屈与抱怨。自从遇到他后,米娜就再也放不下这个人。他一直出现在米娜的脑中。

米娜突然冲动,她又摸向了口袋中的手机。有什么可在意的,女孩的自尊就那么重要?与其憋在这里不停地想一个人,不如鼓起勇气去找他。管他怎么想,关键的是,自己现在的感觉。米娜不再犹豫,一刻不停地拨通了方程的电话,她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极力控制着情绪,这是爱吧,米娜自己也不清楚。

电话很快接通,手机里传出方程的声音:“米娜?”

米娜竟一下不知该说什么,脑中一片空白。

“米娜?米娜?”方程仍在说着。

米娜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心情镇静下来:“方程,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见个面。”

电话中沉默了几秒后,传来方程的回答:“我现在在亚运村的花舍咖啡厅,如果你方便就过来吧。”

米娜迅速挂断电话,一分钟也不想停留。奶奶已经睡下,她简单地嘱咐保姆几句后,一阵风似地飘出了家。

北京深秋的傍晚已经有了丝丝寒意,米娜却丝毫不觉得,她跳上一辆出租车,兴高采烈地告诉司机:“师傅,去亚运村,快!”

出租车在路上飞驰起来,米娜的心却早已飞到了亚运村,她的脑中幻想着与方程见面的细节,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