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引魔1

【“这世间就算摧毁一千遍,一万遍,它都存在着,存在着曾经的美好,存在着朝阳升起,月亮皎洁,就算天荒了,这一切都曾经存在,这便是希望,永不覆灭。”】

大荒的西方有一座高耸挺拔的大山,叫做不周山。过了不周山,便是九夷国。

冥月和黎昕刚刚到达不周山,遇见了一只五彩斑斓的狂鸟,它引领着他们穿过蜿蜒崎岖的山道,来到了九夷国的都邑穹桑城。

九夷国像是一幅规模惊人的水墨画轴,沿着不周山细细地铺展开来,层层迭迭,千万红绿。金色的阳光射在九夷国的大地上,天蓝得如同洗过一般。远远地,有嘹亮的歌声在这片繁花似锦的大地上回**着,山坡上松柏青翠茂盛,各种果树红绿相映,竞相绽放。风车的轰轰声,鸡鸭的啼叫声,牛羊的耕地声,大片大片的水田中,婀娜的女子们睁着水灵灵的双眼,放开喉咙,回应着男人们**火烈的歌声。

“大哥……”迎面有三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从天而降,中间那只大鸟昂首阔步,竟有百鸟之王风范。从它身上下来一个彩衣男子,扑向了黎昕。

“少昊……”黎昕伸手将他抱住,兄弟两个许是很多年未见,格外激动。

冥月立于黎昕的身后,细细打量着这个叫做“少昊”的百鸟之神。他长得和黎昕有几分相似,少了黎昕身上的冷峻,又比黎昕多了一丝清丽和柔和,彩衣绚烂,在他的身上隐隐着春天的气息,万物蓬发。

“你便是冥月吧!”少昊终于松开了黎昕,绽开了灿烂的笑靥,清澈的眼波落在了冥月的身上,“伏羲大帝在穹桑城等你,走吧,我带你们去见伏羲大帝!”

穹桑城,百鸟朝凤,繁花千里。

冥月见到了风伏羲。

他深沉的眼望向她时,复杂地令人看不出悲喜。他低调朴素的青衣上绣着太极图案,沉稳安静。

冥月规规矩矩地跪在伏羲大帝的面前,将鸿钧的吩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伏羲大帝。

“冥月,你师父选了你做他的嫡传弟子,来跟我修习《连山心经》,也是一种缘分吧!”伏羲大帝憨直的脸上,那双精光的眼似乎穿透人的心,将你一览无遗。

“师叔,这是冥月的造化!”冥月答得清泠干净。

“修习心经不易,冥月,你要想好,或许会给你带来无边灾祸……”伏羲大帝发出了一声叹息。

冥月抬起了双眸,径直地望向伏羲大帝,望进了他眼底的慈悲和怜惜,最终,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从明天起,我为你讲解《连山心经》中的八个卦象,是福是祸,便是你的造化了!”

《连山心经》中,惟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固有太极,是生两仪;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南乾北坤,东离西坎,东北震,西南巽,东南兑,西北艮。博大精深的心经中,道出了这世间万事万物的真理,天地定位,水火不射,雷风相薄,山泽通气。与伏羲大帝修习心经,冥月才明白那曾经烂熟于心的那些字句是多么地强大,冥月渐渐痴迷进去,欲罢不能。

穹桑城中,伏羲大帝与冥月讲解心经,与冥月一般好酒,他们常常日夜眨眼而过。八个卦象虽未学完,可冥月心间越来越明了,整个人仿若脱胎换骨一般,元神变得异常强大。

月亮在淡淡的云层后,悄悄地升起,笼罩在美丽的穹桑城中。冥月离开伏羲大帝的驿馆,黎昕像每日一般守在驿馆旁,与她相携离去。再见黎昕,冥月鲜少与他说话,彼此间只是点头而已。却不想,这一日,他带着淡淡的笑意问她,“九夷国中,穹桑城外有一处叫做玉馈的酒泉,酒美如肉,澄清如镜,想不想去看看?”

听到美酒,冥月的眼前拂过东皇风华那火红的身影,心中一动,不觉点头。

注释:《神异经·西北荒经》记载,西北荒中有玉馈之酒,酒泉注焉。广一丈,长深三丈,酒美如肉,澄清如镜。上有玉尊玉笾,取一尊,一尊复生焉。与天同休,无干时。石边有脯焉,味如獐廘脯。饮此酒,人不生死。一名遗酒。其脯名曰追复,食一片复一片。

冥月不曾想,在玉馈之地不仅见到了少昊,也见到了阴魂不散的东皇风华。东皇风华媚眼如丝地靠在树上,黑瀑般的发半遮着那张绝艳的脸,妖媚的眸子中带着丝丝冷意,遥望着缓缓走来的冥月与黎昕。

少昊停驻了手中的五弦琴,抬起笑意的眉眼,“风华,我倒忘了告诉你,这些日子,我大哥和冥月一直住在穹桑城中,你和大哥关系要好,今晚,想到你要来教我琴艺,便邀了大哥前来与你相聚……”

“黎昕陪冥月住在这里,真是难得……”东皇风华玩味地重复着少昊的意思,嘴角看似绽开了笑意,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寒像把刀子般的仿佛将冥月生剥活剐,冥月的身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突然,黎昕牵起了冥月的手,走到了东皇风华的近前,“风华,这是我那个师妹冥月,你们并不陌生吧!她好酒,今晚带她一起来,望你不要介意……”流动的月光中,冥月立在东皇风华的面前,彼此望着彼此,她知道,如若不是少昊和黎昕,他一定想要扑过来,将她活活掐死。他们之间太过熟悉,熟悉到彼此一个动作,一个神情。

“冥月师妹,能在穹桑城中看见你,真是难得啊?”东皇风华眯着媚眼,凉凉地问道,此刻,他在等她一个解释。

“风华,我……”她的解释还未说出口,便被身后的黎昕打断了,“师父说,难得师妹千年未见,便令我带师妹在洪荒之中开开眼,多些阅历,想着九夷国人情世态,便到了九夷国……”

“你们俩……真有风情……”东皇风华讥讽的目光落在冥月与黎昕的身上,刀子般的一张嘴毫不留情,“黎昕,这孤男寡女的,你也不怕附宝生气……”

提到“附宝”,黎昕含笑的脸渐渐冷淡,他不发一言地转身,顺着酒泉寻觅而去。

“风华,你怎么提起了‘附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和附宝最近几年关系那么僵……”少昊连忙站起身,埋怨地瞪了一眼东皇风华,转身,向着黎昕追了过去,“大哥……”

一时间,偌大的林子中,除了一泻如银的月光,便剩下了东皇风华与冥月。东皇风华向前一步,那双铁腕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清波忽动,愤怒难忍,“你还真闲,不声不响到了穹桑城,害我上天入地的找你……”

“风华,我……”冥月情不自禁地解释着,“是师父派我来九夷国的,他让我向……”

“那鸿钧老祖真是好心,看到宝贝徒儿和附宝关系不好,便把一厢情愿的你塞进了他的身边,这真是趁了你的心,遂了你的意……”未等冥月说完,东皇风华冷厉刁钻的话生生打断了她,像把刀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

冥月身子一僵,双颊惨白,狠狠瞪着东皇风华,眼中渐渐凝起了雾气,终于用尽全力甩开了他的铁腕,禁着眼底的水气,赌气说道,“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我遂了什么心意,又关你什么事?我就是喜欢黎昕,从我一出生,就喜欢黎昕,和你有关系吗?”

“你还真是厚颜无耻,算是我瞎了眼……”东皇风华渐恼的一双眸子冷冷地落在了冥月的身上,“我瞎了眼在你身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冥月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口是心非地低吼了起来,“东皇风华,谁绑了你了?谁让你来招惹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厚脸皮地跟着我,我讨厌你狐狸精般的样子,我一直都讨厌你……”

冥月望着东皇风华那张渐渐发白的脸,心突然像被人割裂开来,再也按耐不住眼底的泪花,此刻,她真正懂了,她心中想着、爱着、惦念着正是眼前这个红衣男子,每多说一句讨厌,她感觉到血淋淋的心乍然裂开,痛得体无完肤,冥月很想冲过去,告诉他,她说的都是气话,可是与生俱来的自尊和倔强使她停驻了脚步,血淋淋地立在那里,瞪着他……

原来,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是如此痛。

东皇风华惨白着艳容,立在夜色中,夜风吹乱了他的长发,火红的长袍落寞孤寂,冥月望见了他眼底那清澈的波光盛满了悲哀与刺痛。

“原来你这么讨厌我,如你所愿!”东皇风华第一次没有讥讽,没有挖苦,绽开了悲哀的笑靥,苍白地轻启唇瓣。他转身,火红的长袍在洁白的月色中燃烧着,如瀑的黑发飞舞着,让冥月来不及反悔,来不及懊恼,便纵身消失在玉馈酒泉……

“风华……”冥月颤栗着,双膝一软,火红的长裙铺洒在地上,她缓缓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忍不住泫然泪下。

“冥月,原来你和风华竟然这么熟悉……”当冥月哭了很久,站起身,擦着泪,转身遇见了像是见了鬼一般的少昊。

“有好酒吗?”冥月微蹙着眉,红肿着双眼,绕过惊诧的少昊和静默不语的黎昕,径自走向了酒泉。

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

酒泉中流着汩汩的清泉,浓郁的酒香迷了冥月的口鼻。

“给你……”少昊走到冥月的身边,将手中晶莹剔透的酒壶递给了她,“这是刚刚酿好的酒,叫做遗酒,很烈的,看你的样子,喝一口吧……”

她垂着头抓过酒壶咕咚咚地一口气竟将半壶酒灌进了口中……

少昊气急败坏地一把夺过了冥月手中的酒壶,蹲在了她的面前,“你疯了吗?这是遗酒,一口都会醉的,你可好?半壶下去,不醉死你才怪……”

这酒真烈,真浓。

就像这些年的东皇风华,烈得令她抗拒不了,浓得滚进了她的心底。

冥月双眼开始迷离,头脑昏沉,想站起身,摇摇晃晃都抓不稳少昊的手,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又流了出来,“少昊,你这酒……真……真……好……”说着,冥月满眼昏花扑了过去,没想到,竟被黎昕抱在了怀中。

“冥月,你醉了!”黎昕低哑的声音令冥月抬起混沌不堪的双眼,她摩挲着,握住了他温热轻颤的手掌,喃喃道:“你说这一切多可笑,以前喜欢你不敢说,现在喜欢他又是口是心非……”冥月说着,一把推开了黎昕,踉跄着在扑向了地上的五弦琴,轻颤着手指,拨动了清泠的琴弦。

“月出烁烁,我心不说。

寤寐悁悁,携手不左。

子惠思我,桃花一诺。

风雷霍霍,死生契阔……”

冥月的呜咽声在靡靡的夜色之中传了很远,很远。

少昊不明所以地摇着头,黎昕深沉着眸子震惊地立在泉边,一张俊容惨白,静静瞅着她。

玉馈酒泉,冥月醉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冥月发现已在自己的房中,狼狈着一身酒气。房门被推开,黎昕端了壶热茶坐在了床边,“师妹,这是我刚刚熬好的参茶,喝些吧……”

冥月接过参茶,坐了起来,下了床,缓步走向了案牍,从窗格望去,望见了穹桑城中的万千紫陌。冥月将参差端在手中,细细品着。

“冥月……”

冥月心头一颤,这是黎昕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轻轻转过头,对视着他那明澈深邃的眸光。

“风华狂放不羁,近万年来,戏虐成性,我从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也猜不出他会怎样去爱一个女子,虽然他与东皇上神有些罅隙,但他终究是青丘未来的少主,身份尊贵,那些大荒中的荒诞纠缠时有发生,你自己要好自为之。”

冥月垂下头,一言不发,心中苦涩,东皇风华虽扰她千年,却是从未正经说过一句喜欢她的话。

“冥月,感情二字,一定要擦亮眼睛……”黎昕动容地站起身,缓缓向着门外走去,“有些人,有些感情,是真的,错过了,便再也回不了头了;有些人,有些感情,是假的,付出了,肝肠寸断……”

冥月抬眸望着黎昕的背影,缓缓喝了一口暖暖的参茶。

这参茶微甜爽口,正如她那一千六百年的感情,初恋清纯,令人回味。

可,如今的她,艳丽地如同东皇风华那燃烧的红袍,爱上的是浓郁的烈酒。再也回不去了,酒入愁肠,相思万千,她心中满满的都是东皇风华的妖精脸。

冥月不得不承认,她爱上的是九天之上那条妖魅无双的九尾狐狸精。

穹桑城不比九天之上,也不似华胥国雷泽城。这里是人间。

冥月走在繁花似锦的穹桑城,望着一张张质朴欢颜,她竟然有一阵恍惚。这里没有长生,没有法术,没有入地,也没有飞天;这里只有努力的活法,在短短的百年之中,努力地抓住希望、自由和美好。

她抬头,猛然望见了狭长的小巷中走出一人,东皇风华合着穹桑城的朝阳,走进了冥月的眼底。那火红的身影艳丽夺目,在人来人往的穹桑城中独一无二。冥月的脚步钉在了地上,双眼呆呆地望着走向自己,越来越近的东皇风华,心头竟然一股热浪涌上,直扑眼底,泪水圈了眼眶,她颤抖着,不由自主地突然飞身上前,竟一把紧紧抱住了东皇风华,头埋在他的怀里,放肆地哭出了声。

“风华……”她的手指颤抖,紧紧拽着东皇风华的衣服,却猛然觉察到自己手指滑腻,所经之处皆是血迹。

“姑娘,你认错人吧……”附媿缓缓抬头,黑不见底的眸光轻轻落在了冥月紧紧拽着他衣袍的手指上。

这一刹那间,冥月才意识到自己的恍惚,自己抱住的这个男子根本不是风华,那火红长袍不是风华的长袍,而是沾满了血渍而已。冥月吓得慌忙松开了自己的手,后退了两步,才认真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你是……”眼前的男子晦暗如海,漆黑的眸子精致而冰寒,长发随风而性,周身皆是令人隐约难受的血腥气。冥月见过这个男子,在汤谷河岸边,在黎昕的婚宴中,她见过这个诡异的男子。

“你是冥月上神,鸿钧老祖的徒儿,黎昕的师妹。”附媿缓缓开口。

“你是附媿……”冥月记起了眼前这个男子,不觉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你是……魔……”

“冥月上神,附媿是魔,你疯了吧……”远方传来了爽朗的笑声,一个黑衣大个大踏步奔到了附媿的身旁,一把搂住了附媿,黝黑的脸庞凑到了附媿的面孔处,不觉吸了吸鼻子,惊诧道:“附媿,你这全身是血,怎么了?怪不得冥月姑娘说你是魔……”

来者正是此次追随伏羲大帝来到九夷国的共工。

附媿淡淡地抽开了共工的胳膊,漆黑的眸子盯着冥月,微微一笑,那笑容仿若暗夜盛开了一朵红莲,让人心悸。

“这些日子,有些人着了魔性,惹得世间难以太平……”附媿不以为然地退了一步,隔开了共工,“昨夜与几个着了魔性的人打斗,惹了一身血腥……”

“你华胥国第一公子何时这么狼狈过……”共工不觉笑了笑,突然又皱着眉头问道,“对了,附媿,你见到少铮了吗?前些日子少铮与少典大吵了一架,便再也没有回华胥国……”共工望向繁华三千的穹桑城,“你知道少典就那么一个亲弟弟,天赋极高,君上也常常说少铮今后将是华胥国最好的少主,这次君上到穹桑城小住,少典让我一定找到少铮,说捆也要捆回去……”

“那你一定要找到少铮,这些日子魔道猖狂,少铮性子单纯,莫要着了道……”附媿淡淡说道,那双沉寂如海的晦眸中猛然突现一道惊悸,却只是一瞬即逝,他不再理会共工,向着人群缓缓走去,经过冥月身边的时候,顿了顿脚步,似是耳语又似是喃喃自语,“冥月姑娘,我在姑儿之山等你……”说罢,扬长而去。

冥月望着附媿的背影,心中浮现异样,不详的感觉好似黑暗潮湿里的苔癣,一点点冒了出来,后背发凉。

她猛然望向了附媿的来处——那条幽深的小巷。

冥月踏步走进了小巷,小巷没有一个人,越来越偏静,大街上繁华的喧闹声与小巷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冥月上神,你这是要去哪里?”共工追随在冥月的身后,一同走进了小巷。

黑漆漆的大门冷森森地矗立在小巷的最深处。

“你没有闻到血腥味道吗?”冥月缓缓走近了大门,一股子刺鼻的血腥气迎着风飘散在空气里,顿时,给温暖的空气凝上了一股冷森之气。

共工先冥月一步,猛地推开了大门……

满眼的血色红惊呆了冥月和共工。大门之内是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小院子里种满了洁白如玉的梨花,梨花白的像是少女的皮肤,在微风拂过的小院子里缓缓颤抖。小院子里青石地面上漫布了鲜血,鲜红色与纯白遥相对应,令整座小院子诡异而恐怖。

鲜血中遗漏了一支断裂的祥云玉钗。共工猛地冲了上去,捡起来两截玉钗,心头恐惧越来越深,“这是……这是……葛天氏公主葛宁的玉钗……”

“葛宁……”

“是葛宁……”共工的大眼渐渐渗出恐惧,“去年,少铮服侍君上来到穹桑城,遇见了葛天氏公主葛宁,从此就迷上了她,我们只当他青春年少,并未上心;怎知,他对那个葛宁是真正上了心,前些日子将婚嫁之礼俪皮送给了葛宁,为了葛宁,与少典大吵一架,离开了华胥国雷泽城,所以此次来到穹桑城,我便带着气多瞧了几眼葛宁,每次那个丫头片子都带着这支玉钗……”

“那葛宁莫非凶多吉少……”冥月转身向外奔去,一颗心却是起起伏伏,一股子不详的感觉越来越深。

“冥月姑娘,你去哪里啊……”随着共工的呼喊声,冥月早已离开了幽深的小巷,她冲进了人来人往的穹桑城。立于青石街道中,冥月闭上双眼,温润的阳光照耀在她的身上,澎湃汹涌的血腥气从穹桑城的南方袭向她的感官,她睁开眼,向南望去——

那是姑儿之山。

冥月飞身直奔姑儿之山。姑儿山下有无数的桑树和括树。桑树高大,郁郁葱葱,茂盛的枝叶中结出了青青的桑果。清幽死寂的琴声缓缓地传进了冥月的耳中。冥月走近了姑儿山,远远地便瞧见了桑树林中席地而坐的二人。

一人抚琴,正是附媿。

附媿对面坐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男子。男子甚是年轻,锦缎蓝袍,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只用一条黑色皮绳轻轻挽起。男子双眼明澈,鼻梁高挺,浑身却是轻轻颤栗着。

冥月向着二人走去……

“你若是真爱葛宁,便只有那一个法子了。”附媿手指停滞在琴弦中,抬起深沉死寂的眸子,缓缓盯着年轻男子。

“我真该杀了你……”年轻男子开口,竟是锥心刺骨的恨意,“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说着,年轻男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坚韧的目光冷冽地落在附媿的身上,“其实,你这样一直活着也挺好的,若干年后,这世间或许并非只有我一个怪物,至少还有你……”年轻男子说罢,转身,大踏步离开了桑林。

附媿用力想要再次弹起琴弦,竟染了一手指的鲜血,他从怀中掏出一条雪白的绢帕,认真地擦拭着染血的琴台……

阿屠剑出鞘,铮铮清冷,剑身花纹密布,冥月猛然横剑指在了附媿的喉头,“附媿,你到底把葛宁藏到了哪里?”

附媿头都未抬,依旧认真地擦着他的琴身,直到上面漆亮无比,附媿继续用绢帕擦干净了自己的手指,才缓缓抬起头,看向了冥月以及冥月手中的阿屠剑,“这把剑就是传说中的阿屠剑,看起来果然名不虚传……”

“附媿,阿屠剑斩妖除魔,你……”冥月清冷的声音好似一道清泉,流进了附媿的耳中,令他不觉闭上了双眼,像是呼吸着春日里最甜蜜的芬芳,嘴角绽开了不自觉的笑意。

“斩妖除魔?重黎老祖舍心血铸造阿屠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附媿说着睁开了双眼,抬起手指轻轻滑动在阿屠剑上,“那便是诛仙……”

突然间,附媿迅猛雷厉,五指如电顺着剑身猛然拽住了冥月的手腕,冥月还未来得及后退,整个身子隔着五弦琴被巨大的力量带进了附媿的怀中,清冷的阿屠剑横在了冥月的脖颈中,附媿的左手狠厉地抓住了冥月的腰肢,他轻轻叹了一声,在冥月耳边说道:“烛阴真舍得,竟舍得把阿屠剑给了你……”

冥月心中一沉,整个身子被附媿死死箍住。

“你可知?北海幽冥的两把宝剑阿屠、元鼻一阴一阳,是这世间至宝,元鼻剑一直保管在烛阴手中,为修罗国国主身份之象征;而阿屠剑则遗落在幽冥北海地狱之底,数万年未曾现身,想必那烛阴老祖甚是钟爱于你,历经层层地狱之痛苦,取了阿屠剑,赠与你,冥月姑娘,烛阴老祖对你甚是上心啊……”

附媿轻轻的一番话,落尽冥月耳中如一颗惊雷,炸裂了她的一颗心。

“历经层层地狱之痛苦……”她身子僵硬,脸色惊得有一丝苍白,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日幽冥北海边:

东皇风华脸色泛青,脚步虚浮地来到她的身边,将手中的阿屠剑随意地扔进了她的怀中,笑得有丝疲倦,“丫头,这些日子你总说自己没什么像样的兵器,我便随意给你寻了一件,你将就着用吧……”

“这是什么东西?”冥月鄙夷地看着手中并不起眼的阿屠剑。

“修罗国可以和你哥哥那把元鼻剑相提并论的便是这把阿屠剑了……”

“真的……”冥月心中一喜,抬起小脸望向了东皇风华,“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把剑放了太久了,本和元鼻剑一阴一阳,适合女孩子用,我便取来给你用了……”东皇风华走到了冥月的身边,不自觉地揽住了冥月的肩膀,“省的这把剑一直没个用途……”

“烛阴老祖知道吗?”冥月抱紧了阿屠剑。

“师父说谁取来了便谁用……”东皇风华说的简单至极。

冥月轻轻哼了一声,冲着东皇风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谢谢了。”

那时候,她并未想到那是东皇风华下到幽冥北海,历经层层地狱之苦,寻来的阿屠剑。此时,她才忽觉那日他为何脸色苍青,脚步虚浮,那之后他竟躲回了青丘静养了一年。

“历经层层地狱之苦……”冥月的身子忍不住轻轻战栗了起来,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体验,师父鸿钧老祖曾告诉她历经地狱之苦,那是非常人可以忍受的痛苦,凶险万分。

“是的,这把阿屠剑一直遗落在幽冥北海地狱之底,它最好的用途其实是……”附媿将声音压了压,甚至有些嘶哑,有些激动,“诛仙……”附媿说着说着眼中闪现出一丝诡异的光亮,声音兴奋地近似奇怪,“你说,若是冥月上神用这把至高无上的阿屠剑诛杀了天山的上神呢……”附媿说着,用阿屠剑尖锐的剑锋压着冥月白皙纤细的脖颈,竟压出了一丝血痕,“鸿钧老祖的爱徒诛杀了天上的上神……这将是洪荒内外最有意思的事情了……”附媿越说越兴奋,“那时候,必然有神来诛杀你,必然有神来保护你,这九天之上一定会有一场好戏……越来越乱,越来越乱,我几乎可以看到无数的厮杀,无数的鲜血……”附媿自言自语着,冥月越听越心惊。

“若是这天荒了,你说这世间还能剩下什么……”附媿轻启苍白的嘴唇,抬起脖子,瞰着穹桑城的一切,实则那双无尽死寂的目光里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这世间就算摧毁一千遍,一万遍,它都存在着,存在着曾经的美好,存在着朝阳升起,月亮皎洁,就算天荒了,这一切都曾经存在,这便是希望,永不覆灭。”冥月斩钉截铁地答道:“附媿,你永不能摧毁的便是希望……”

“希望?”附媿笑了,笑得荒诞,笑得哀叹,“小时候,我也有很多希望,不过,最后一个个都破灭了,直到最后,我才明白这个世间最不应该拥有地便是希望。”那是无尽的黑暗,无尽的摧毁,无尽的痛苦。附媿轻轻摩挲着手心里的阿屠剑,猛然撤身,未等冥月反应过来,竟向着落日的方向扬长而去。

“附媿,我的阿屠剑……”

伏羲大帝的驿馆前种满了桑树。

冥月推开了驿馆的门,奔进了空旷素朴的驿馆,想着把一切发生的事情告诉伏羲大帝,“师叔……”

可是冥月没有听到师叔平日里爽朗低沉的笑声和应答,垂首间,望见了师叔平日里最喜欢的那只白龟圆睛大睁爬到了冥月的脚边。它本是浑身雪白,大如圆盘,晶莹如玉,宛若玛瑙;此刻,却是浑身血污,爬行的地上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师叔……”冥月猛地冲进了内室,一下子,色若死灰,毛骨悚然。

“你说,若是冥月上神用这把至高无上的阿屠剑诛杀了天山的上神呢……”附媿那魔障般的话出现在冥月的脑海中,此刻,竟是来得这么快。

伏羲大帝的内室之中满目皆是血红,大滩大滩的鲜血轻轻地流淌着,从伏羲大帝的心口流了出来,红了满地。伏羲大帝仰躺在案牍旁,紧闭双眼,没了气息,腹部被切开,元神散尽,一颗心脏竟被剁了个七零八碎……

“师叔……”冥月冲到了满是鲜血的师叔身前,忍不住抓住了伏羲大帝那已经冰凉的手,泫然泪下。这些日子,冥月与伏羲大帝修习《连山心经》,师叔待她极好;他大度、睿智、坦**;他讲到高兴的时候便拿出好酒与她一醉方休,讲到悲哀的时候会拍着冥月的肩叹道,“爱恶相攻而吉凶生,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伏羲大帝像亲人一般教给冥月自出生后处世的大道理……

抬起泪眼,冥月瞧见了师叔身边的长剑,不由一颤,那竟是被附媿夺走的阿屠剑。

前所未有的恐慌铺天盖地地袭来,冥月颤抖地拾起自己的长剑……

“君上……”突然间,驿馆内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喊声,不知何时,驿馆内,拥进了几个高大素朴的巫人,为首一人黑衣素裹,强悍的面孔中红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落在了冥月的身上。

正是共工。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了伏羲大帝的近前,忍不住痛哭失声,“君上……”

“怎么会?”随后而来的少昊和黎昕也被眼前的情景骇住。

高大魁梧的巫人将冥月团团围拢,为首的共工抬起血红的双眸瞪着冥月手上的阿屠剑,开口已是嘶哑,恨不得将冥月挫骨扬灰,食肉寝皮,“是你杀了君上?”

“我没有……”

“肯定是她杀了君上……”巫人之中一个红脸强壮的大汉狂怒亮出了手中的长戟,指在了冥月的脖颈,“共工,你瞧,君上是被人从身后袭击的,一定是她,偷袭君上的,杀了君上……”

所有人都看到,伏羲大帝后背被人穿心而过,而那凶器就是冥月手中的阿屠剑。

“我没有杀伏羲大帝……”冥月想站起身,却被红脸大汉一戟拦住,“我没有杀伏羲大帝,我的阿屠剑被附媿夺走了……”

“放开我师妹……”黎昕猛地飞跃到冥月的近前,手中昆吾剑撞上红脸大汉的长戟,发出了刺耳的啸声,瞬间,长戟断裂开来,红脸大汉被震得后退了数步,“你们,休要伤我师妹……”

“你们九天之上的上神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吗?”共工站起身,悲愤地瞪着冥月与黎昕,“冥月,你竟然还在撒谎!附媿早就嘱咐了我,让我小心你,小心你会伤害君上,……她杀了君上,我们巫族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一定要让她血债血偿……”共工举起双手,亮出了手中的金戈,黎昕将我护在身后,手中的昆吾剑对上了叫做共工的黑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