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百步穿杨

并州,马邑县以北,雁门校场。

立夏已过,日光渐显灼热。校场之上,两千兵卒列作方阵,身披粗制布甲,伫立于高台之下。将士们皆是淳朴农家子弟,皮肤因常年务农而晒得黝黑,双目炯炯有神,腰背笔挺,目光汇聚于高台之顶,那个被众将官簇拥的半百老人身上。

“老夫赴任之前,时常听人说起,并州军乃是当世骁勇之军,与幽州、凉州骑兵并称大汉精锐之师,不知此传闻有几分是真?”高台上,面容和善的老人慢悠悠地问。

随侍旁侧的将军们彼此对视,其中一虎背熊腰的步军都尉阔步站出身来:“刺史大人所言,确有其事。想当年武皇帝北击匈奴,攻取河套,占了匈奴人的马场。并州的精锐步骑,正是凭此马场而立。后来又有光武皇帝中兴汉室,以幽、并、凉三州的精锐突骑而击破贼人数万大军,一战定下北疆平安,并州骑军由此青史留名。”

“好,好。”刺史满意地点点头,“如今黄巾余贼方定,漠北蛮族又虎视眈眈,正仰赖一支能战之军,拱卫北地平安。”

“必不负刺史厚望!”诸将齐声回答道。

“开始演武吧!让老夫看看,今时今日的并州步骑,是否如昔日一般勇武。”刺史挥挥手,随侍旁侧的小厮搬来一张小凳,刺史掀开斗篷坦然落座。

众将领了将令,抱拳行礼,回身高举小旗。两千兵卒立时左右分列,阵列之后,远处随即传来整齐的鼓声。待为首将官一声令下,兵卒高举手中长戈,聚力于腰腹,整齐刺出,随之发出一声怒喝。虽不过两千之众,竟也声势惊人。高台之上的旗号不断变幻,前进,列阵,坚守原地……军令如流水般传递,校场内的兵卒一一执行。炎炎日光之下,兵卒们已是大汗淋漓。

“好,好!并州之兵,果真名不虚传。”刺史连连点头,“步卒已阅,可否将并州骑军一并演示给老夫看呐?”

“遵命。”将官随之举起另一面小旗。阵后的鼓点越发密集,校场上的兵卒整齐地散开,空地一侧的围栏大门随之敞开。上百精锐披甲铁骑奔涌而出,先绕校场一周,向高台之上的诸将展示军威,铁甲钢刀于日光下闪闪发亮。

“张弓,三十步,齐射!”骑军都尉纵声高呼,数百骑兵纷纷张弓搭箭,于数十步开外齐发箭矢,射向另一侧的靶标。箭矢铺天盖地而去,即使马背上颠簸剧烈,中靶者竟也有十之八九。余下未中靶标者默默勒马离场,听候将官训斥。

“好啊,将士们真乃神射!”刺史面带笑意赞许道,“请都尉继续。”

“张弓,五十步,齐射!”待骑兵距离靶标又远了几分,都尉再度下令。箭矢再发,密集如雨。但因距离远过前次,中靶者仅有十之六七。

高台上的诸将官脸色微微变了变。

“五十步开外也能有六成命中,已经很不容易了。”刺史捋着胡须,淡然一笑,“老夫也深谙军旅之事,马上箭矢齐发,实在是古今军旅之难事,诸将实在不可强求啊。”

校场之上的都尉也深感懊恼。以往并州突骑几乎能做到五十步开外箭无虚发,但连年苦战下来,各郡县中上过战场的老兵损失惨重,如今并州马步军七成以上为新招募的兵卒,如何能与以往相比较?

这一轮齐射,大约有数十骑兵黯然离场,剩余的骑兵彼此相顾,静静等候都尉指令。

“继续,老夫正想看看将士们中,有没有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刺史淡淡说道。

“继续!”高台上的将官一咬牙。

“张弓,八十步……齐射!”都尉迟疑片刻后下令。

八十步的距离上,校场的扬尘和风速都会对箭矢精准度产生影响。不出都尉预料,这一轮箭雨过后,命中靶标者不过十之二三。于是此次离场的骑兵足有百人之众,校场上仅剩不到三十骑兵。

“这……大人啊,还需检验百步距离的准度吗?”将官硬着头皮问。

“不妨试试。”刺史淡然一笑。

高台下的都尉原本猜想,骑兵演武大概可以就此结束。结果等待了片刻,只等来将官一声高喝:“继续!”

都尉脸色霎时间沉得吓人。

“这是存心要拿我并州将士好看么?”都尉心中暗骂。奈何军令在前,他不得不执行。

“别给雁门子弟丢脸!”都尉压低声音道,“高台上看着我们的可是新赴任的刺史,可不能叫他以为北地无精兵!”

众骑兵神色肃然,齐声应是。唯有一人沉默不语,只默默测算着与靶标的距离,目光有些游离。

“张辽!你又神游了吗?”都尉注意到此人的异样,低声呵斥,周遭传来几声讥笑。

“适才所言,你可听见?”都尉压下其他人的笑声,郑重地注视着此人。

“属下听见了。”张辽收回目光,握紧了缰绳。

“很好。”都尉点点头,似乎对张辽有着特殊的信任。

“听我号令!”都尉大喊,“张弓,百步......齐射!”

这么远的距离,靶标上的红心几乎难以辨别。三十余名骑兵箭矢齐发,高台上的诸将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箭矢一同射向靶标。身后的刺史却并未一同起身观看,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诧异地扬起眉毛。

前往查看靶标的兵卒很快传来令人失望的消息:“没有一箭中靶!”

“知道了。”将官们脸上多有阴沉之色,“刺史大人,是不是可以让将士们散去了?”

“再等等。”刺史低声说。

“等等!”校场上也传来一声大喝,“还有一人未张弓!”

众将官一愣,一齐扑向高台边。只见空地之上仅剩下孤零零一人一骑,手持长弓,箭矢未发。

“什么人?为什么不听号令?”将官大声喝问。

“张辽张文远,马邑县人士,骑军都尉麾下马弓手。”高台上有将官认出此人,小声回答道,“马邑县里的人都说,此人有大将之才。”

“竟有此事?”刺史来了兴趣,也站起身来,“好一个英姿少年!”

张辽独自立马于靶标百步开外,似乎并未在意周遭的议论,双目直视靶标红心,心中默默测算风力。自幼时起,父亲便以严苛的箭术标准训练他,至今已有十余年。这一次能不能让雁门子弟免于刺史的嘲笑,便只看他这集十数年功力于一射的箭术。

只见张辽深吸一口气,抽出箭矢,挽弓,搭箭!

一旁的都尉不由攥紧了拳头,周遭的骑军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数百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张辽箭锋所指之处,连空气也为之凝结。

临发射的一刻,张辽下意识闭紧了双目。

“若有朝一日于敌阵之前对决,瞬息之差足以决定生死。”父亲的教诲忽然回**在耳边。

发箭的刹那,张辽猛然睁开眼,双目直视靶标。

箭矢破空!

校场凝结的空气在瞬息之间被打破。众人的目光随着箭矢飞驰而去,升入半空。远处空****的靶标,一发箭矢猛然从天而降,正中靶心!

四周寂静无声,众人似乎大受震惊,以至忘却了欢呼。

“好!”最先发出赞许的竟是刺史大人。

“好!”霎时间,校场爆发潮水般的欢呼,众骑兵一同涌向张辽,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刺史站起身,悠然转身而去:“雁门古地,果真是英雄辈出啊!”

“小子,我就知道你能行!”都尉颇为得意地大力拍着张辽的肩膀,“此后叫旁人再不敢小瞧我雁门子弟!”

高台上的众将彼此对视,各自松了口气。朝廷向来将并州骑军视作防御漠北蛮族的依仗,若是今日演武出丑,免不了要多受责罚。

“小事而已,何足挂齿?”张辽眼里分明有几分骄傲。

“张文远何在?”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传令兵急匆匆挤开人堆,朝马背上的张辽一拱拳,“刺史大人在校场外的大帐之中,约你当面一叙。”

此话一出,四周的喧闹之声渐渐淡去了,众人看向张辽的目光中满是敬畏。

“遵命。”张辽神色肃然,翻身下马。

校场外的大帐,刺史已然换下戎装,静坐在案台边撰写文书。张辽默默伫立在大帐外,等待刺史传唤。

“我是新任并州刺史丁原,此次前来,是接替已故的前任刺史张懿掌管并州。”丁原吹干了墨迹,站起身来,面向悬挂于大帐一侧的地图,“你就是马邑县的张文远?”

“正是。”张辽恭敬地抱拳行礼。

“世代居于北地边塞?”丁原紧接着发问。

“正是。”

“祖上可曾改姓?”

“这……”张辽微微皱眉,家中古训重现心头,“张氏世代居住雁门边塞,未曾有改姓之举。”

“是个聪明人。”丁原头也不回,指尖点在地图上,沿着山川州郡一路游走,自并州往东,最后停留在东方司州之地,一座被关寨楼阁重重包围的城池之上。张辽一眼认出,那是大汉的都城洛阳。

背对着张辽,丁原脸上浮现出些许沉思之色。

“哪一年从军?”丁原忽然问。

“中平三年,为抵御漠北蛮族进犯而从军,至今已有两年。”

“刀马剑术如何?”丁原正色道。

“自幼苦习。”

“可曾想过离开并州?”

“离开并州?”这话叫张辽一愣,“为何?”

丁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报效朝廷!”

在张辽疑惑的目光中,丁原将此番来意简略一叙。

连年以来,黄巾乱军四起,官军疲于应战,军备大为削弱。为充实洛阳防备,十常侍之一、上军校尉蹇硕上书灵帝,建议令各州郡选调精锐之师集结京都,听候朝廷调遣。此番赴任并州,丁原也担负着为朝廷募集精兵良将的使命。

“我看你也有名扬天下的野心,何不领一支精兵入京朝拜?他日军功在身,也好衣锦还乡。”丁原悠悠道,回身打量着张辽,见他似有犹豫推脱之意,忽地冷笑一声。

“今日校场之上,你迟迟未发箭,可是有意想让众人看见?”

“这……绝无此意!”张辽脸色一变。

“区区小技,岂能瞒过老夫?老夫半生纵横疆场,也曾满腔少年心性,岂能不知你的心思?”丁原笑了笑,“你说你自幼苦练武艺,难道只是为了在这偏远的边塞之地,做一个小小的马弓手?”

张辽骤然被看穿了心思,脸颊微微涨红。校场之上,他并非不能立即发箭,却鬼使神差地拖延了片刻。至于是无心之举还是刻意为之,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这么定了!”丁原唤来副将,命他记录军令,“张辽张文远,今日我擢升你为骑军都尉,领雁门马步军三百,三日后启程,奔赴京都听候大将军调令!”

张辽一时反应不及,但从军两年来早已对军令形成下意识反应。没等他想清楚其中利害,便已单膝下跪,双手抱拳,高声应道:“遵命,谢过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