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雁门少年

一望无际的北方原野,双人双马居于高地,俯视下方草丛。马匹皆是高大威武的河曲马,枣红色马背上乘着一位威严的中年男人,墨黑色马背上乘着一位秀气的少年。

“四十步开外,东南角,听见响声了吗?”中年男子开了口。

“不曾。”少年摇了摇头。

“再听,集中精神!”

“现在听见了,父亲。”马背上的少年挺直了身子,食指与中指扣紧了弓弦,屏息凝神目视前方。

河曲马隐约感受到主人的杀意,不安地甩着马蹄。大风呼啸,风声萧瑟,少年微微皱眉,箭矢搭上弓弦。

父子二人追踪落单的孤狼至此,沿路少年连发三箭而未能取其性命。孤狼仓皇钻入及膝的草丛中,似是在隐匿蛰伏,以待逃窜。

“不可急躁,文远。”说话的是父亲,身形魁梧,腰间按着一柄古朴的长剑,“等待合适时机。”

少年似乎没有听见,深吸一口气,猛然拉紧弓弦。箭矢一触即发,两人的目光像是离弦之箭般刺向远处。

正是紧要关口,少年忽然做出一个出乎父亲预料的举动。

他闭紧了双眼。

父亲眉头一皱,正要低声呵斥,却忽然听见空气中传出一声呼啸,箭矢破空而出!电光火石间,箭矢穿透草丛,一泼黏稠的黑血喷溅而出,一匹伤痕累累的灰狼重重倒地,致命伤在胸腹以上,一发箭矢贯穿了它的脖颈。

大风骤然而止,苍凉的北方平原上只听见一阵垂死的呜咽。

父亲有些讶异地看了少年一眼,流露出几分赞许神色,取下腰间长剑,反手抛给少年。

“去吧,它的首级是你的了。”

少年一愣,低头看着马鞍上的三尺长刀,有些手足无措。

“我已有佩刀,父亲。”少年轻声说。

“那不过是无名之刃,此乃是家传古剑。”父亲淡淡回答,“正所谓宝剑配英雄,今日你奔走数里,独自斩狼,此剑注定属于你。”

少年闻言,低头抚摸着古剑的剑鞘,似乎听见先辈的灵魂在低语。

“昔日先祖便是佩戴此剑,向武皇帝献上击破匈奴大军之计,生平所愿便是一战定边塞乾坤,保边民平安。”父亲低声叹气,“奈何临阵之际,军机泄露,此剑最终未能帮助先祖完成驱逐敌寇的夙愿,如此唯有交予后人完成了。”他看了少年一眼,“可惜我太老了,老到快骑不动马。如果不是你,先祖的遗志又有谁来继承呢?”

少年惊讶地抬头:“父亲身子如此硬朗,何故言老?”

说罢,他又打量着手中古剑,再三思量,转手交还给父亲。

“此是何意?”父亲先是一愣,接着面色一沉,语气也重了起来,“你莫非是要违逆宗族意志?”

“文远不敢。只是此家传古剑,不过是因先祖得名罢了,并非本身锋利到足以傲视刀剑之林。”少年抽刀出鞘,手中刀刃于日光下闪闪发亮,“此刀经由孩儿日夜打磨,颇为顺手,眼下岌岌无名,无非是未经战阵。终有一日,它会在孩儿手中名扬天下。先祖遗愿,自有文远亲手实现。”

父亲被少年的气势震撼,微微一怔,旋即严肃地看着少年:“要知此家传宝剑,乃当世罕见的利刃,你可想清楚了。”

“先祖之剑锋利,我刀未尝不利!”少年不再迟疑,挺直了胸膛,一扬马鞭。按捺许久的河曲大马肆意飞奔起来,扬尘几近吞没少年的身形。

远处,灰狼早已奄奄一息。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长刀高举,手起刀落。大风再起,草丛中再也听不见灰狼的哀鸣。

高处的父亲远远看着少年的背影,略有些失神。他的目光隐然跨越悠悠岁月,看见先祖于万军之中拔剑奋起的一瞬。

“是个为乱世而生的孩子。”他在心里默念,“可是乱世之将,于家国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无人回应。大风掠过平地,卷向遥远的群山。巍峨的雁门关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沉默威严地注视着脚下的尘世。

中平五年的并州雁门郡,虽已春回大地,但入眼之景却依旧是凋零破败、狼烟四起。外有漠北蛮族休屠各部劫掠边塞,内有黄巾乱贼肆虐一方,并州土地早已残破不堪。举目望去,北地之景皆是积怨满山川,号哭动天地。

父亲不由想,如今的大汉好似那只伤痕累累的灰狼,纵使如何挣扎,抗拒,最终逃不过注定的命运。唯一的问题是,那一刀何时会落下。

春风自北而南,越过茫茫群山,过雁门而入云中,最终消散于天际。原野之上,两人两骑并肩而行,各自目视前方,彼此无言。

“方才射杀孤狼,箭矢待发之际,我见你忽然闭紧双目,却是为何?”父亲忽然问。

少年嘴里叼着一叶芦苇,仰头望天沉默了片刻,伸手抓了抓后脑勺。

“请父亲责罚。孩儿的心,终究不够静。”少年叹气,“每当箭矢待发之时,忧心一箭不中,常在关键一刻改变心意,反而自乱阵脚。今日瞄准目标,唯恐发箭决心不够坚定,才紧闭双目,逼迫自己坚定心意。”

父亲眉头一皱:“若真是如此,的确该罚。所谓临阵决心,讲究诚心正意,一击定生死,紧闭双目不过是欺骗内心罢了。说到底依旧是怯懦的表现。若有朝一日于敌阵之前对决,瞬息之差足以决定生死,你若是照旧如此怯懦,必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教诲的是,文远记下了。”少年神色有些颓丧,悻悻低下头。

父亲气上心头,拨马向前几步,见少年一时未能跟上,旋即又转过头去。

少年垂着头,缓缓驱使马匹,秀气的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失落。

父亲心底微微一动,低声叹气。他自知平日对少年过于严苛,论及对自己的真情实感,少年大约是敬畏多过爱戴。妻室尚在时,少年还能有哭诉的对象。自前年风寒掠走妻室性命,少年越加沉默寡言,对自己的呵斥怒骂向来不出一言。

“文远,其实你已足够令宗族欣慰。”父亲默默想,“如今你年岁不过十九,刀马剑术、临阵冲杀已不输古时名将。张氏宗族已多年未出将才,你也许是最有希望继承先祖遗志的后辈。一旦乱世到来,你将大有可为。”

身后的少年不知是猜到了父亲的心思,还是因看见远处沉沉阴云之下,被连年战火摧残的雁门关有感而发,忽而低声说道:“孩儿冒昧一问。雁门老人常说,夜观天象,见星辰运转诡谲,帝星黯淡,此为不祥之兆。”少年微微犹豫片刻,“这话的意思是……乱世将要到来了吗?”

父亲随着少年的目光看去,雁门关高耸的城楼渐渐隐没在大雨将至前的水雾中,有些缥缈无常。浓云低卷,低沉的雷鸣声里,父亲缓慢而艰难地点了点头。

“恐怕确实如此。不出三五年,汉室江山恐生剧变。届时,恐怕天地都将为之倒悬。”父亲低声说,威严的声音随着雷鸣一同落下。

“那一天到来时,无人能置身事外。”父亲默默在心里说完了后半句。

马背上的少年似乎陷入了沉思,剑眉紧皱,驱使黑马,慢悠悠迈向阴云下的关楼。

这是乱世纷争将起之前的晚春。在连绵群山与巍峨雁门之间,并州雁门郡,名叫张辽,字文远的北地少年郎,就这么缓缓走进了群雄并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