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人间疾苦状

救了勾践的领头人叫儒叁佰,当然这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在“百越军”中,文种负责“渔”和“樵”二系,范蠡负责“耕”和“读”两系,显然这个儒叁佰就是出自“读”系一脉,在少伯饭庄又躲藏了七八日后,儒叁佰才带着乔装打扮后的勾践,悄悄离开了禾城。儒叁佰他们选的路线,勾践只能判断大致方向是通往会稽城的,他们走的并不是一条直线,不但会经常忽左忽右地横移一段路程,有时候还会往回折返一段距,离再扭头回来继续前行。

勾践原本以为之所以这么走,是为了躲避杀手的追踪,但过了没几天勾践又发现,自己走的路线全是一些穷苦地区,儒叁佰安排借宿的地方,则是这些穷苦地区的最穷苦人家。一天晚上,勾践喝了满满一碗野菜汤后,不由地想起了三年前,在会稽山被围时第一次吃野草的经历,而后又想起了这三年来在吴国吃馊食的种种,然后突然感觉其实野菜汤,也未尝不是一种美味。

想起这些,勾践嗤笑道:“范先生,是不是吩咐你们专领我,到这穷乡僻壤之地尝尽百姓疾苦,让我能够忆苦思甜,时时刻刻谨记这三年来的耻辱,并将其化作复仇的力量?”

儒叁佰道:“属下们只是听从范先生吩咐行事,其它的不敢过多揣测。”

勾践看着儒叁佰等人碗里都剩下的野菜汤,继而道:“你们还是太小看寡人,这三年来所受的苦与所遭的难了,这野菜汤又如何能够让寡人感觉到什么人间疾苦呢?”

儒叁佰手下的一名读书人,摇了摇头道:“大王,误会属下们了,我们之所以剩下半碗野菜汤不是因为难以下咽,而是因为今晚我们借住的农家实在太穷了,我们花一枚刀币向他们买的这几晚野菜汤,实际上是他们全家一天的唯一口粮。属下们也是刚刚得知这些,因为不忍他们饿肚子,所以才剩下半碗野菜汤想留给他们填肚子。”

勾践震惊道:“什么?”

勾践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在吴国时候,就不止一次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那是一种抓心挠肝的折磨,勾践实在想不明白,这一家人竟会为了区区一枚刀币而将全家一天的唯一口粮拱手让人,而甘愿忍受饥饿的折磨,这对于勾践的认知简直是匪夷所思。

勾践不可思议地又问道:“就只是为了一枚刀币吗?”

儒叁佰解释道:“如果按真实价格来说,这几碗野菜汤,还不一定能值一枚刀币呢。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忍受饥饿折磨是家常便饭,但是能够挣一枚刀币,却难如登天啊。”

勾践叹气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勾践反复说着这句话,像是在问儒叁佰等人,但更像是在扪心自问。

儒叁佰看向勾践,本不想再说了,但还是没忍住道:“其实穷苦百姓一直都是这样的现状,范先生曾说,如果大王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到的民间疾苦,那也只是因为大王从未接触到真正的民间疾苦,这些都真实存在也一直都存在,这就是人间最真实的疾苦状态。”

勾践听完,沉默无语,径直走出了这四面漏风的茅草屋,在另一间更破烂的茅草屋内,见到了这一家农户全家,尽管正值初夏天气炎热,但这家人却正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人在十分饥饿的情况下,就会感觉浑身发冷,当初在姑苏城的马厩里,勾践和雅鱼就曾这样抱在一起抵御过饥饿带来的寒冷。

看到这一幕的勾践,凝目注视、久久无语,久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勾践面露担心地问道:“王后和范先生,分别走的是哪条路?”

儒叁佰道“回禀大王,请尽管放心好了,范先生说了,那几帮杀手的最终目标是大王,所以就算是王后和范先生不幸落入了杀手手中,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因为那些杀手还想从他们口中套出大王的下落。”

儒叁佰还算聪明,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勾践的问题,但是他的话又恰巧是勾践最想听的。

勾践又恢复了几分以往少年越王的风采,欣慰道:“你很睿智,有政治才能,像你这样的人才一直作为我们越国的‘暗子’,只能隐藏在暗处实在是太可惜了。你放心,等回到会稽城,我会跟范先生说的,物尽其臫、人尽其才,有多大的本事就应该当多大的官!”

此刻,儒叁佰心中一喜,眼神中也微微露出一抹得意和窃喜,但很快又掩饰住,他先是看了一眼其他几个读书人,都在四处观察警戒没注意到这边,然后小声对勾践道:“承蒙大王厚爱,不过范先生多半是不会违抗先王遗令的,到时候还请大王不要见怪范先生才好。”

儒叁佰口中表面说着让勾践不要见怪范蠡,但实际话里的意思,又在不着痕迹的挑拨勾践对范蠡的猜忌之心,这确实是个有野心的狡猾家伙。经历吴地三年的为奴生活,勾践此时的心思城府都已极深,他如何能看不出来儒叁佰的心机呢,只是没必要拆穿而已,对于这样的人勾践向来是即喜欢又讨厌,喜欢他们的聪明,更喜欢自己能够看穿他们的心思。讨厌的则是他们自作聪明,而又不安分的小算计,这样的人很适合被利用,却永远不堪大用。

勾践现在甚至怀疑这个既聪明又狡猾的儒叁佰,是范蠡故意借此机会推荐给自己的。范蠡和文种虽有大才,但这俩人为人都非常正直,范蠡尽管在经商时,也常常使用一些奸猾手段,但范蠡的奸猾手段也是相对而言,范蠡无论做什么事情,通常都有很高的道德底线和处事原则。然而成大事者,有时候又的确需要一些见不得光的非常手段,也需要一些毫无道德原则的人,来暗中出谋划策或操作这些非常手段,儒叁佰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其实勾践刚才就注意到,这几个读书人剩的半碗野菜汤中,儒叁佰比其他人剩的稍微少一点儿,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这个细节。

勾践和儒叁佰正在说话时,一名在村外警备的读书人,匆匆跑了回来,喘着大气道:“不好了,允礼派的杀手已经反应过来,知晓中了我们的金蝉脱壳之计,现在允礼派来的人已经沿途搜查到这里了,更糟糕的是,刚刚得到飞鸽传书说这里的地方官已经投靠了允礼了。”

儒叁佰当机立断道:“快走!往西行,那里的地方官,是范先生一手提拔起来的。”

读书人道:“恐怕来不及了,我刚刚看到西边有火光闪烁,那里的路多半已经被允礼的人给封锁了。”

勾践嗔怒道:“那怎么办?你们来这里前,就没打探到这里的地方官已经投靠允礼了吗?”

儒叁佰赶忙道:“不急,不急。”儒叁佰嘴上说着不急,其实脸色已经有了一丝慌乱,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写着“范”字的木牌,然后对勾践解释道:“范先生早有安排,他说若是在此地遇到危险,拿着这个木牌,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一人都会帮助我们。”

勾践远远看向那正抱在一起取暖的一家人,心中满是疑惑,就凭他们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庶民,拿什么来帮助我?恐怕只需一枚刀币,就能将他们收买了吧?

不过眼下也没别的好办法,勾践也只能选择相信儒叁佰,更准确的说,是勾践从内心深处还是更信任范蠡的,既然是范蠡安排的,想必自有他的道理。儒叁佰拿着范蠡的木牌给这家主人看后,俩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家主人很快就出去又把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家主找了过来,这个村子很小,也就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现在所有人家的家主应该是全部集中到了这个院子里了。

这家的家主当着勾践几人的面,对那二三十人说道:“这几位是范恩人的朋友,如今他们遭了难,追杀他们的人马上就要搜查到咱们村了,你们说怎么办?”

那二三十人人异口同声道:“还能怎么办?既然是范恩人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朋友,自然是应该帮助他们了。”

这位家主也没再多说什么废话,挥了挥手就让剩下的人各自回家交代自己家人去了,而这家家主则把勾践、儒叁佰等人藏进了自家的地窖里。地窖很简陋,也不算特别隐蔽,其实不能算是一个特别好的藏人的地方,但除了这里,别的地方更没处可藏的了。勾践等人刚刚藏进地窖,搜寻追杀他们的人就进了村子。尽管村子很小,但他们也懒得挨门挨户的逐个搜查。把村子里的所有人集中起来,为头的人一手拿着勾践的绢布画像,一手拿着掏一块至少十两重的金子利诱道:“你们谁最近见到过这个人,或能提供他的任何线索的,这块金子就是谁的!”

“不知道。”

“没见过。”

“这人是谁呀,这么值钱,可惜我没见过更不知道啥线索......”

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各种话,但没有一句话是出卖勾践的。

勾践藏身的地窖,距离这些村民被集中的地方很近,上面的话勾践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他的内心更加震惊:怎么可能?他们明明不是连饭都吃不起了吗?竟然能为不菲的金钱所动?刚才只要一枚刀币,他们就会把全家一天唯一的口粮拱手让给自己,现在十两金子竟然都不能打动他们,难道这个村子的人已经知道了我是越王,想要坐地起价,要更高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