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2

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慄,瞽亦允若。至诚感神,矧兹有苗。”禹拜昌言,曰:“俞!”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赞,是助。届,是至。帝,是帝舜。历山,是地名。旻,是仁覆悯下的意思。天心怜悯下民,所以叫做旻天。慝字,解做恶字。祗,是敬。载,是事。斋,是庄敬。慄,是战慄。夔夔,是斋慄的模样。允,是信。若,是顺。诚,是诚能感物的意思。昌言,是盛大德之言。班,是还。振字,与整字同意。诞字,解做大字。敷,是布。干,是楯;羽,是羽旄,都是大乐中舞者所执。两阶,是东西两阶。格,是至。

禹征有苗,兵临其国,已三十日,而苗民犹恃顽负险,违逆命令,未肯服从。当时伯益随禹出征,见师旅久劳于外,欲劝禹罢兵,乃赞助一言于禹,说道:“苗民之顽,与其加以威,不若化之以德。盖惟德可以感动天心,虽是冲漠无朕,至为高远,而此德之所昭升,实无远而不到,比之用威尚力,自不同也。大凡人志气盈满者,必招损伤;谦虚自处者,定受利益,这个乃天道之自然。如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就是满招损的道理;阳消必长,阴微必盛,就是谦受益的道理,乃一定而不可易者也。知天道之自然,则今日之事,惟当谦以修德,而不可自满以伐人矣。昔帝舜初在微贱之时,曾耕于历山而往于田。此时他的父亲瞽瞍,惑于后妻少子之言,常欲害帝。帝自以不得父母的欢心,悲怨思慕,日日呼旻天而号泣,又呼父母而号泣。虽是他父母不慈,然帝之心只说父母岂有不是处,还是我为子的孝道未尽,皆自认以为己罪,自引以为己恶,不敢有一毫归咎父母之心,只是敬修他为子之事。在瞽瞍面前,夔夔然庄敬战慄,愈加恭谨,不敢少懈。瞽瞍虽愚,被他孝心感动了,也欢喜信顺,化而为慈矣。夫瞽瞍,父也,尚可以孝感。今有苗虽顽民也,独不可以德化之乎?然不但人心可以诚感,便是鬼神至幽,无形与声,若能致其诚敬以事之,则鬼神亦将感通,洋洋乎来格、来享矣。今苗民虽顽,亦人类也,又岂有不可以诚感者乎?诚能绥之以文德,而怀之以至诚。彼苗民者,将不威而自服矣,又何必勤兵于远哉?”夫伯益劝禹罢兵修德,真可谓盛德之言矣!故禹即拜而受之,深以其言为是,就依他的言语,班师整旅,以归京师。帝舜亦有感于伯益之言,于是弛其威武,大布其文命德教,而不复以苗民之顺逆为念。这时节,朝廷清晏,恬然无事,惟有那执干楯的与那执羽旄的,雍雍然相与舞于东西两阶之间而已。但见德化所被,无远弗届。从禹班师之后,才七十日,而有苗已回心向化,群然来格。伯益修德之言,至是验矣。夫苗民一也,以兵临之则不服,以德威之而即来,可见服远之道,惟在内治之修。而虞廷雍容太和之景象,千古之下,犹可想见焉。

皋陶谟

谟,是谋议。这一篇书是史臣记皋陶所陈告于帝舜的谋议,故名为《皋陶谟》。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禹拜昌言,曰:“俞!”

曰若,是发语辞。允迪,是实践。谟,是陈说道理。明,是明尽。弼,是救正过失。谐,是可否相济的意思。思永,是思虑长远。惇,是厚。庶明,是众贤人。励翼,是勉励辅佐。迩,指家国。远,指天下。

史臣说,稽考古时,皋陶曾陈谟于帝舜,说道:“人君不患臣言不尽,惟患己德之未修。为君者,诚能躬行实践以修其德,真真实实的要做圣君,无一毫虚假、间断,则其臣知君必乐于闻善,而所以为之谋者,有知必言,有言必尽,启心相告,无有隐匿而不明者矣。又知君必乐于闻过,而所以弼其失者,一俞一吁,一可一否,同心共济,无有畏忌而不谐者矣。若人君不能修德,或修德而未实,则臣下不免望风顺旨,欲进一言,恐君未必能听;欲谏一事,恐君未必能容,尚何谟明弼谐之有哉!然则人君欲臣下之尽言,不可不自勉以为纳忠之地也。”当时大禹同在帝前,有味皋陶之言,深叹以为然,又问:“迪德之义,其详如何?”皋陶对说:“美哉汝之问也。彼人君一身,乃万化之原,必兢兢业业,谨慎以修其身。凡一言一动,皆深思远虑,务求至当,为长久之计,不敢轻易苟且,取便于目前。这才是允迪厥德。由是自身而推之家,则九族之亲属,化于其德,莫不以恩相厚,以礼相序,而家可齐矣;自身而推之国,则群臣之明哲者,感于其德,莫不勉励以辅佐之,而国可治矣。不特如此,又自家国之近,可达天下之远,使天下无不平者,亦在此修身思永上推之耳,岂有他哉!”禹以皋陶所陈,为盛德之言,遂屈己而拜之,说道:“汝言甚是,真为君者之所当知也。”大抵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皋陶陈谟,必始于修身。《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亦此意也。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都,是叹词。吁,是叹而未深然之词。时字解做是字,指知人安民说。帝指帝尧。官人是用人。兜是尧时的凶人。迁,是窜徙。有苗是恃险为乱之国。巧言令色孔壬,是外面好其言,善其色,内里却大包藏着奸恶的人。

皋陶既陈修齐治平之谟,复推广其未尽之旨,先叹美说道:“人君为治之道,其大者只有两件:一在于知人,一在于安民。盖人之才德有大小,心术有邪正,若知之不明,则用舍失当,何以任众职而兴事功?所以要知人。万邦黎庶,皆赖大君为主,若安之无道,则民心离散,何以固根本而奠邦家?所以要安民。”禹闻皋陶之言,因嗟叹而未深然之,说道:“如汝所言,既要知人,又要安民,这两件都兼举而无歉,不但寻常的人,便是帝尧之圣,犹且难之。盖人藏其心不可测度,知之固未易也。若使为君的,果能于人之贤否,一一都鉴别不差,则睿智所照,将与日月而并明,何哲如之?以是而用人,必能使才称其职,德称其位矣。岂有不宜者乎?天下之广,兆民之众,安之固未易也。若使为君的,果能于天下的人,都使之各得其所,则恩泽所及,将与雨露而同润,何惠如之?由是万邦黎庶,必皆爱之如父母,戴之为元后矣。岂有不怀者乎?夫为人君者,患不能知人安民,故不善之人,皆足以害吾之治而可虑。若既能哲以知人,而又能惠以安民,二者兼尽如此,将见众贤集于朝,百姓和于野,人心丕变,邦本辑宁。这时节就有党恶如兜者,也都改行从善了,何足忧乎?有昏迷如有苗者,也都感化归服了,何必迁乎?有好言善色、大包藏奸恶的人,也都变狡诈而为诚实了,又何足畏乎?智仁功用之大,至于如此,虽圣如帝尧犹且难之,帝岂可以易而视之哉?”禹之此言,盖欲帝舜深思其难,而求尽其道也。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禹曰:“何?”皋陶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彊而义。彰厥有常,吉哉!

亦字,解做总字。载字,解做行字。采,是事。重言采采,是说某事某事。栗,是严密。愿,是谨厚。乱字,解做治字。扰,是驯顺。毅,是果断。廉,是有分辨。塞,是笃实。彰,是著。吉,是善。

皋陶将推衍知人之谟,先叹美说道:“人才固未易知,而观人亦自有法。彼人之才性中和而不偏者,皆谓之德。总言此德之见诸行事者,凡有九件。人必有此九德,才叫做贤人。然人固以有德为贤,而德又以有据为实。总言其人之有德者,不可徒徇其虚名,亦不可徒观其外貌,必须指他所行的某事某事以为证验,则事皆有据,而名实不爽,自不患于人之难知矣。”禹因问九德之目何如。皋陶遂悉数之,说:“凡人之宽洪者,或流于纵弛。惟宽而又能庄严整肃,则宽得其中,而不过于宽,这是一德。柔和者,或流于颓靡。惟柔而又能卓然自立,则柔得其中,而不过于柔,这又是一德。谨厚者,或过于鄙朴。惟愿而又能恭而中礼,则愿得其中,而不失之野,这又是一德。有治才者,多失之骄傲。惟有才而又能敬以接人,则才得其中,而不方于众,这又是一德。驯顺者,或失之优柔。惟驯而又能果毅有为,则顺得其中,而不至于无断,这又是一德。劲直者,或过于峭厉。惟直而又且温和可亲,则直得其中,而不伤于太峻,这又是一德。简易者,或过于坦率。惟简而又有廉隅分辨,则简得其中,而不流于太简,这又是一德。刚明者,或出于矫激。惟刚而又能恂恂信实,则刚得其中,而不至于过刚,这又是一德。彊勇者,多任乎血气。惟彊而又皆合乎义理,则彊得其中,而非血气勇矣,这又是一德。所谓九德之目如此。人能于此九者,或独擅乎一长,或兼备乎众美,都彰著于行事之间,而灼然可见,又且始终如一,有常而不变,斯其为成德之吉士哉!人君欲知臣下之贤否,但验之于行事之间,看他偏与不偏;初时说好的,到后来看他变与不变,则下无遁情,而知人之哲得矣。”

“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

宣,是著。浚字,解做治字。严,是畏。亮,是明。采,是事。有家,是大夫的职任。有邦,是诸侯的职任。翕,是合。敷,是布。施,是用。才过千人的叫做俊,才过百人的叫做乂。抚,是顺。五辰,是木火土金水五行分旺于四时,谓之五辰。凝字,解做成字。

皋陶说:“人之于九德,不必其尽备,而但贵于有常。如九德之中,有了三件,又能加日新之功以扩充此德,而使之益著,此三德之有常者也。这等的人,若使他为大夫而有家,必能夙夜匪懈以治其家,而有家之事无不明治矣!如九德之中,有了六件,又能加日谨之功以敬修此德,而使之益固,此六德之有常者也。这等的人,若使他为诸侯而有邦,必能克勤无怠以治其邦,而有邦之事无不明治矣!夫德之有常者,多寡不同,而皆宜于用如此。人君若能合而受之,但凡有德之士,都搜罗收取将来,分布而用之于百官有司之任,或为大臣,或为小臣,量材授职,无有不当。将见四方之人,闻知朝廷用人得宜如此,都愿出而效其才能,以任国家之事。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莫不在官任使,而无有遗佚在野者。朝廷之上,所用的既都是贤才,将见百官每志同道合,彼此相师:我有善,他便取法于我;他有善,我便取法于他。有同寅协恭之美,而无媢嫉妒忌之私。凡百官所任的职务,亦皆及时干办,不至失误,都顺着天时以修人事。如春属木,则布德施惠,以顺木之辰;夏属火,则劳民劝农,以顺火之辰;秋属金,则禁暴诛慢,以顺金之辰;冬属水,则盖藏敛聚,以顺水之辰;土寄旺于四时,则修四时之令,以顺土之辰。由是各样的功绩都有成效,如礼乐刑政工虞教养之类,莫不一一修明振举,而无复有废坠怠弛之患矣。”夫人君能知人而善用之,则贤才进而治功成如此。然则知人之功用,其所系岂小小哉!

“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

无,是禁止辞。教,是上行下效的意思。有邦,是有国的诸侯。几,是事之几微。旷字,解做废字。天工,是上天付与君臣同干的事。

皋陶说:“人君一身,乃臣下的表率,若安逸纵欲,则那有邦的诸侯也都仿效,怠惰奢侈了。这恰似教导他逸欲一般。为人君者,岂可如此?必须兢兢然戒谨,业业然危惧,务以勤俭率先天下。所以然者何也?盖人君统理天下,一日二日之间,虽若至近,而事几之来,便有万端。若不能时时审察于几微,一有差错,则悔之无及矣!此所以不可不兢业也。然天子能以一心察天下之几,不能以一身兼天下之务,故分其职于庶官。若庶官用非其才,便旷废了职业。为人君者,岂可如此?必须选择贤能以充其职,使不至于虚旷。所以然者何也?盖庶官所治的事,本是上天的事。天不能自为,而付之人君;君不能独为,而付之庶官。是庶官乃是替天行事的。苟一官旷,则一事废矣。此庶官之所以不可旷也。夫敦勤俭以率诸侯,则知人之本以端;择贤能以任众职,则知人之道克尽矣。”

“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同寅协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叙,是伦叙。敕,是正。五典,是五常之道。惇,是厚。秩,是尊卑贵贱之品秩。庸,是常。衷,指典礼之具于人心者说。有德,是所行遵乎典礼的人。有罪,是所行者背乎典礼的人。五章,是五等章服:公服衮冕九章,侯伯服惊冕七章,子男服毳冕五章,孤服冕三章,乡大夫服玄冕一章。章字,解做显字。懋,是勉。

皋陶陈安民之事,说道:“天生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即有亲、义、序、别、信之典。这五典乃天所叙的,本自敦厚,但人情因物有迁,则厚者有时而薄。故立之教条,以敕正我五典,使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各相惇厚,不至于偷薄者,其责则在于君。天生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即有尊卑贵贱等级隆杀之礼。这五礼乃天所秩的,本自有常,但人情怠弃则废礼,用之不能久。故著为法式,以用我五礼,使尊卑有分,贵贱有等,各循常度,不相紊乱者,其责则在于君。然君固主此典礼者,臣则辅此典礼者,必须同其寅畏,无一些忽易,协其恭敬,无一些怠荒,上下一心,融会流通,以和民之衷,使人心感化,五典无不惇,五礼无不庸,而后可也。这是教以化之,所以安民于典礼者如此。夫典礼之叙秩,既皆出于天,则人之所行有遵乎典礼者,便是天所眷命者也。但天不能自显扬他,人君代天常善,则有五等之服以章显之,因其德之大小,以为命服之尊卑,使善人知所劝。所行有背乎典礼者,便是天所诛讨者也。但天不能自惩治他,人君代天罚恶,则用五等之刑以惩戒之,因其罪之大小,以为刑法之轻重,使恶人知所惧。这命德讨罪两件,乃是朝廷的大政事,君主之于上,臣用之于下,岂可轻忽之哉!必当勉力不怠,以修明其政事。有德的必赏,务合乎天命之公;有罪的必刑,务合乎天讨之正,而后可也。这是政以治之,所以安民于命讨者又如此。”

“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

明,是显扬那为善的人。畏,是刑威那为恶的人,威字与畏字通用。上是天,下是民。有土,是有国之君。

皋陶既以典礼命讨陈安民之谟,因发明天人合一之理,以见所以不可不安民之意,说道:“天道至神,以其聪,则于人之善恶无所不闻;以其明,则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然天无耳目以视听,何以于人之善恶无不见闻?盖天无视听,而以百姓之视听为视听。但百姓每所闻的,便是天闻了;百姓每所见的,便是天见了。所以说,‘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道至公,凡为善的人,必降之福以显明之;为恶的人,必降之以畏惧之。然天无心于好恶,何以能加祸福于人如是显应?盖天无好恶,而以民心之好恶为好恶。但百姓每所公好的,便是天之所福;百姓每所公恶的,便是天之所祸。所以说,‘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夫天在于上,民在于下,高卑虽甚悬绝,而一理贯通,上下无间,人心之所在,即天理之所在也。人君有民人社稷之寄,知所以奉天者,岂可忽民而不敬哉!必须兢兢业业,常存敬畏,凡惇典庸礼、命德讨罪,皆求不拂乎民心,则上天秩叙命讨之意无不钦承,而人君奉天安民之道亦庶乎克尽矣。苟一有不敬,则于民心必有违拂。拂民,即逆天矣。天其可逆乎哉?此有土者之所以不可不敬也。”皋陶前面陈知人之谟,而终之以兢业;此陈安民之谟,而终之以敬。可见用人行政,虽各有其事,而皆本于一心之敬以图之,万世人君所当深念也。

皋陶曰:“朕言惠,可厎行。”禹曰:“俞!乃言厎可绩。”皋陶曰:“予未有知,思曰赞赞襄哉!”

惠,是顺理。厎,是致。乃字,解做汝字。思曰的曰字,当作日字。赞,是助。襄,是成。

皋陶既陈知人安民之谟,因望帝舜力行其言,说道:“我之所言知人安民两事,似皆顺于治理,傥可致之施行,则不徒托诸空言矣。”禹与皋陶,同此心者,遂应许之,说道:“汝之所言,诚为当理,若致之于行,必有成功。行汝知人之谟,则贤才必聚于朝;行汝安民之谟,则庶民必安于野。其有益于治道,信非浅浅也。”皋陶谦说:“行之有功,我固未敢预知,但我之心,惟思日日赞助于帝,有怀必吐,有言必尽,期以共成帝之治功而已。”大抵天下事非言之难,惟行之难。故皋陶于陈谟之终,而勉舜以力行;禹因而赞扬之,亦不必其言之出于己。大臣责难陈善之忠,同寅协恭之美,于此皆可见矣。

益稷

益、稷是二臣名。这一篇书,也都是帝舜与大禹、皋陶讲论治道的说话。因篇首禹称益、稷二人佐其成功,故以“益稷”名篇。

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皋陶曰:“俞!师汝昌言。”

昌言,是盛德之言。孜孜,是勉力不怠的意思。垫,是沉溺。四载,是水乘舟,陆乘车,泥乘,山乘欙。刊,是除。奏,是进。鸟兽鱼鳖之肉,叫做鲜食。九川,是九州之川。距,是至。浚,是疏通。畎、浍都是田间的水道。播,是耕种。艰食,是难得之食。此时播种初兴,五谷难得,故叫做艰食。懋,是勉。化居,是变化所居积的货物。粒,是米食。作乂,是兴起治功。

当时禹与皋陶同在帝舜之前,帝舜因皋陶陈谟有契于心,遂呼禹来前,命他说道:“皋陶所陈知人安民之谟,深切于治道,有益于民生,真是盛德的好言语。汝与皋陶,同心辅治者,若有善言,亦当告我,不可隐也。”禹拜而叹美,称帝说道:“皋陶所陈知人安民之谟,人君治天下的道理,已说尽了,我更何所言乎?我惟思今日天下虽已治安,然艰难之念易忘,平成之功难保,自今以往,当终日孜孜然勉力不怠,以尽其所当为的事功,不敢以已治而忘乱,已安而忘危也。”皋陶因禹之言,遂叹而问说:“所谓孜孜者如何?”禹乃追述先年治水本末之详,以见今日当孜孜保治的意思,说道:“往时洪水泛滥,势若漫天,浩浩然广大无涯,把高山的四面都包了,驾出于冈陵之上,那下民都昏迷沉溺不能聊生。我于时仰承帝命,任治水之责,乃乘着四载,以跋涉山川,践行险阻。遇水则乘舟,遇陆地则乘车,遇泥泞去处则乘,遇上山则乘欙。这时节平地皆水,功无所施,乃循山而行,相度地势,遇有树木蔽塞则斫伐之以通道路,然后治水之功可以渐加。又因此时水土未平,民无所食,我乃与伯益教民网罟渔猎,进众鸟兽鱼鳖之肉于民,权使他食之以充饥。于是先开导九川之水,使各至于海,而大者有所归;次疏通畎浍之水,使各至于;川,而小者有所洩。此时水势渐平,田亩可辨,我乃与稷相看高阜处,教民播种五谷。但田地久荒,耕种方始,粒食尚为难得。故一面教民树艺五谷,进之以艰食;一面仍令民采取鸟兽鱼鳖,兼进之以鲜食。及至水土尽平,山林川泽之利皆兴,四方商贾来往通利,乃懋勉其民,使他各迁其土产所有,往那缺少的去处,互相交易,变化其所居积的货物,彼此相通,以济匮乏。然后天下之民皆得粒食,不消更进鲜食。从此得以立纲纪,施政教,而万邦兴起治功焉。当时天下未平,百姓困穷,我等承帝之命,君臣同忧,历了许多艰难辛苦,才得平定。岂可以今日之治安,而遂忘前日之艰苦乎?我所以思日孜孜者,正欲共保太平于无穷耳。”皋陶一闻其言,即深然之,说道:“汝之言,安不忘危,治不忘乱,真是盛德的言语。凡我君臣,当以为师法,孜孜保守,不可忽也。”

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止,是至善之所在。两个惟字,都解做思字。几,是事几发动处。康,是事体安稳处。弼,是辅弼之臣。丕字,解做大字。徯,是等待的意思。申,是重。休,是美。

大禹前面既极言致治之难,此又告舜以保治之道,先叹美而称帝,说道:“天位至重,保之甚难,帝当兢兢业业,谨慎重以居是位可也。”帝舜一闻其言,即应以为然。于是禹推广慎位之事以告之说:“人心至灵,一事一物莫不各有个至善所当止的道理,只为私欲动摇,始有不得其所止者。帝当绝去私欲,涵养道心,将这一心常安放在天理上,而不为外物所摇。这是安于所止,以立应事之本的工夫。然存之于静者,或不能不失之于动。又当于念虑才发之时,即仔细研审,看他善与不善,必其念念皆善,然后施行,否则宁止而不为。及事务将成之际,又再三省察,看他安与不安,必其事事安稳,然后成就,否则不妨于更改。这是审于几康,以尽处事之要的工夫。然使朝无直臣,则人主或不闻其过,又必左右辅弼之臣,皆务尽其绳愆纠谬之职。如君心有未正,则直言以格其非;国事有未当,则直言以救其失。然后君无过举,而庶事获康也。夫曰安止,曰几康,既密其功于己;曰弼直,又资其辅于人。人己交修,以尽慎位之道如此,则念念事事都合乎天理,顺乎人心矣。将见以此而措之于政事,则是惟无动,一遇有所动作,如政今之施,纪纲之布,则天下之民莫不敬信,翕然丕应,固有预先等待我于未举意之先者矣。其下而得民为何如?以此而显然受命于上帝,则皇天重重眷命与之以休美之福,殆有愈久而愈隆者矣。其上而得天为何如?夫天人交孚,则君位益固,前日之治功,真可常保于无穷矣。帝欲慎位,可不念哉!”

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禹曰:“俞!”

邻,是亲近辅助的意思。

帝舜闻禹弼直之言,有感于心,遂叹说:“汝谓人君安于所止,审于几康,而尤必赖辅弼之臣直言规正,可见臣职之所系甚重矣。然则今之列职于朝廷者,虽是我的臣子,其实乃我之邻哉。左右夹持,诚不可以一日缺者也。我今欲赖四邻以自辅助,不必他求,亦惟在尔诸臣哉!上下相资,诚不可以势分言者也。”舜之反覆咏叹如此,其责望于禹之意深矣。禹因帝言有契于心,遂应而承之曰:“俞!”盖深信夫君臣之道,相须以成,而以臣邻之义自任矣。夫大禹丁宁于安止几康之戒,所以责难于君,而帝即俞之;帝舜反覆咏叹臣邻之托,所以委重于臣,而禹即然之。君臣之间,明良合德,诚为千载一时矣。岂非万世为君臣者所当法哉!

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

股肱,即是手足。左右,是扶持的意思。翼,是辅翼。华虫,是雉鸟。会是绘画。宗彝,是宗庙中酒尊,上面画虎蜼二兽。藻,是水草。粉米,是白米。黼,其形如斧。黻,其形如亚字。绣,是刺绣。五采,是五样华采物料,所以染色者,如蓝淀、丹沙、粉、墨之类。在字,解做察字。忽,是荒忽不治的意思。自上达下叫做出,自下达上叫做纳。五言,是诗歌叶于五声的。

帝舜详叙臣所以为邻之义以命大禹,说道:“君臣之分,虽有尊卑,而上下相须,实同一体,君必资臣以为助。如人有元首,必资手足以为运行,耳目以为视听,是臣乃我之股肱耳目也。然何以见之?盖人君之治,以政教礼乐为先。我尝忧民性之未复,要扶持教导斯民,使无一人不归于善,而不能以自遂也。必赖汝为臣的辅助赞襄以化之,然后能遂我教民之心。我尝忧民生之未厚,要宣布政令于四方,使无一人不得其所,而不能以自为也。必赖汝为臣的设施措置以安之,然后能遂我养民之心。这等看来,臣岂不是我之股肱乎?衣裳之制,创自古人,我今要观看那古人衣裳的形象,稍加损益,取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件,绘画于上衣,取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件,刺绣于下裳。其画与绣,都把五采之物,杂施于缯帛之间以为五色,做成朝祭的衣服。这是礼制所系,不可不慎,而我不能以自明也。必赖汝为臣的为我明其大小尊卑之等,使礼达而分定焉。声音之道,与政相通。我今要听闻那六律、五声、八音之所奏,以察治乱。或其声和以乐欤,则知政事之修治;或其声怨以怒欤,则知政事之荒忽。其听与察,把朝廷所出的歌咏,民间所纳的歌谣,凡叶于五声的,都播之于律吕之间以为乐章,验他和与不知。这是政治所关,不可不审,而我不能以自听也。必赖汝为臣的为我听其乖和得失之分,使乐和而政成焉。这等看来,臣岂不是我之耳目乎?”夫帝舜之命禹,既曰“臣哉邻哉”,可见其君臣相亲,而至于忘势;又曰“股肱耳目”,可见其君臣一体,而至于忘形。其引喻愈切,而责望愈至矣。

“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

违,是违悖道理。弼,是匡正。面从,是当面顺从。后言,是背后议论。四邻,是股肱耳目之职。

帝舜既以股肱耳目发明臣邻之义,至此又责望于禹,说道:“我为天子,一日二日,便有万几,岂能一一皆当?但有违悖道理处,汝当尽言匡正,明白开陈,使我得闻而改之,这方是弼直之道。若当我面前,唯唯诺诺,顺从以为是,及退至背后,却乃私下议论以为不是,岂大臣事君之道哉!汝切不可如此。须知汝乃我之四邻,股肱耳目,共成一体,安危治乱,无不相关。使君有违而不能弼之,则将安用臣邻为哉。汝宜兢兢业业,精白乃心,务思弼我之违,以敬尔四邻之职可也。”帝舜之所以责望于禹者如此,其求助之意可谓切矣。

“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

庶顽,是众顽愚的人。谗说,是谗谮害人的言语。时字,解做是字,指忠直说。侯,是射箭的把子。明,是试验。挞,是用刑杖责罚。书,是簿籍。识,是记其过。工,是掌乐之官。飏,是宣扬。格,是改过从善。承字,解做荐字。庸是用。

帝舜命禹说:“忠直之道,汝固当自尽于己矣。然人心不同,彼群臣中,岂无那众顽愚好兴造谗言,诬害善类,不在此忠直之列者?这等的人,甚为治道之害,然亦未可以遽绝之也。必先用射侯以明验之。盖射以观德,若是心里不正,其射必不能多中。以此验之,则邪正可辨矣。若知其果是顽谗的人,必须用刑杖责罚他,使他人儆惧不忘;又立个簿籍,把他过恶都写在簿籍上记着,使他羞愧无已。若此者果何为哉?我的意思,只是要他惩创悔悟,变顽谗而为忠直,庶得与忠直者并生于天地之间,而不为盛世之弃人耳。夫教之如此,可谓至矣,但未知其果能率教与否。又必命掌乐之官,将他所进纳的言语,播之于乐,时时宣扬之。察其言已和平,则能改过可知;其言犹乖戾,则过之不改可知。若果能变顽谗而为忠直,就当荐之用之,虽进诸股肱耳目之任亦不为过,不必追究其既往矣。若至此而尚不能改,则是稔恶不悛,终为顽谗而已,然后用刑罚以威治之。若迸诸四夷,或寘之重典,使不得终肆其恶,以伤害善良。盖彼即自外干生成,虽欲其并生,不可得矣。”尝观舜之命龙有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则顽谗之人,乃舜之所深恶者,而犹不忍遽置于法,必待其教之不改而后刑焉。此其好生之德,所以能洽于民,而卒致无刑之治也欤!

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谁敢不让,敢不敬应?帝不时,敷同日奏,罔功。

俞哉,是未尽然之辞。光,是德之光辉。苍生,是黎民。黎献,是黎民中的贤者。敷纳,是下陈上纳。庶字,当作试字。让,是相让而勉于为善。敷同,是朋比欺罔的意思。奏字,解做进字。

禹因帝舜欲用刑以威顽谗,其心未尽以为然,故先应个“俞哉”,说道:“帝之所言固是,但我之意以为,庶顽谗说,与其惩之以威,不若化之以德。诚使帝之盛德,光辉照著,广被天下,以至于海隅之远,苍生之众无不在其照临之中,将见德辉所及,人人瞻仰,那万邦黎庶中,有素负忠直而为贤者,莫不感慕兴起,都愿出来辅佐圣君,为帝股肱耳目之臣。这时节,惟帝举而用之耳。然举用之道何如?彼贤者始进而立朝,必有自献的言语,则使他各陈所见,而听纳之以观其蕴。及其既进而效职,各有表见的事功,则就他本等职业上,一一而明试之以考其成。其中有功绩彰著,与他当初敷陈的说话不相违背的,则锡之车马章服以厚其报。夫即修德以致贤,而又能考成以核实,则精神所感,人皆化之。不特贤者济济相让,便是不贤的人,也都更相劝勉,而消其忌贤嫉能之私矣。谁敢不让乎?不特贤者秉德陈力以应其上,便是不贤的人,也都精白一心,而化为直己效忠之人矣。敢有不敬应者乎?信乎德之所感,甚于威之所加也。帝若不能以德用贤,而徒任刑以为治,则上无感人动物之诚,而下怀苟且畏避之虑,即今所用之臣,方且彼此扶同,朋比欺罔,日进于无功矣。岂特庶顽谗说为可虑哉!由此观之,则尚德之与用威,其得失判然矣。”

“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额额,罔水行舟。朋**于家,用殄厥世。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帝曰:“迪朕德,时乃功,惟叙。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

无,是禁戒之辞。罔字,解做无字。额额,是不休息的模样。殄,是绝。世,是世代相传的基业。涂山,是国名。启,是禹之子。呱呱,是小儿啼哭声。荒,是大。度,是相度。师、长都是官名。薄,是迫近。即字,解做就字。

禹既勉舜以明德,又进戒说:“为人君者,当勤于修德,不可如尧子丹朱之骄傲。丹朱之不肖,虽是多端,而傲之一字尤为众恶之本。盖傲心一逞,肆然无忌,所以惟怠慢逸游是好,惟傲狠暴虐是作,无昼无夜,只是去荒**纵欲,额额然不知休息。所干的事,通不顺道理,譬如在无水地上行船的一般。又朋比众小人,与他**于家,不理国事。因此不得继尧的天下,把他祖宗世代相传的基业,一旦殄绝了。此所谓前人之覆辙也。我因此深以为戒,兢兢业业勤修其职,不敢有一毫怠傲的心。初娶涂山氏之女为妻,成婚之后,只在家住了辛壬癸甲四日,就出去治水。及后生子启,呱呱而泣,我亦不暇顾念。惟以水土未平,奔走四方,大相度那平治水土之功。及水土既平,则疆域可定。乃因其地之远近,辅帝以成五服之制,把王畿千里之地,每边五百里画为甸服,其外为侯服,又外为绥服,又外为要服、荒服,每服五百里,东西南北相至,各成五千里。疆域既定,则官职可建。乃于九州之内,每州选立十二人以为之师,使他佐州牧以纠诸侯;九州之外,迫近四海的去处,各建立五人以为之长,使他率蕃夷以卫中国。夫始而拯溺救民,不敢有一日之求安,既而疆理经制,不敢有一事之苟且。凡若此者,亦惟恐此心少懈,将驯致于丹朱之傲游耳。如今内而十二师侯牧,外而五长蕃夷,各遵行朝廷的德教,治功虽已成就,然那有苗之国,负险恃顽,不肯就工,犹为盛世之累。帝其念之哉!未可以天下既平,而遂生怠荒之念也。”帝舜因禹之戒,复答其意说:“如今四海之内,都遵行我的德教者,实由汝禹由治水而弼服,由弼服而建官,功有次叙,故教化广被,而四方底宁。虽有苗民之顽慢,皋陶方且敬承汝之功叙,而施五等之象刑,以弼教辅德。且其用刑轻重得宜,明白当罪,可以畏服乎人。夫刑既明于中国,威自及于外夷,苗民或庶几其可化耳。岂可专恃德教,而尽废刑威哉!”大抵德者出治之本,刑者辅治之具,虽帝舜为君,禹、皋为佐,有不能废者。但以好生之心,而行其钦恤之意,则自然天下无冤,而民协于中矣。若曰尧、舜之世惟尚德而不尚刑,则虞廷士师之官可以无设,而皋陶明刑之功不得与禹、稷并美矣。此图治者之所当知。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戛,是轻敲。击,是重敲。鸣球,是玉磬。搏,是重弹。拊,是轻弹。咏,是歌咏。虞宾,是丹朱,因他是帝尧之后,待以殊礼,为虞廷之宾客,故叫做虞宾。群后,是助祭的诸侯。下,是堂下。鼗鼓,是有柄的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摇之,则两耳自击而成声。柷,形如方桶,以木为之,撞之有声。敔,形如伏虎,背上有刾,刷其刾而有声。这两件,皆所以节乐者。镛,是大钟。间是相参的意思。跄跄,是舞动的模样。箫韶,是舜乐的总名。九成,是九奏。仪,是容仪。

当时帝舜作大韶之乐,后夔为乐官,因述其声乐感通之妙,以告于舜说道:“乐作于宗庙之中,在堂上,石音则有鸣球,丝音则有琴瑟。我曾戛击鸣球,搏拊琴瑟,合着那堂上歌咏之声,使乐声与人声相应,但见那乐音和畅,无感不通。幽而为神,则祖考之灵,来格来享,如在乎其上;明而为人,则帝尧之后作宾于虞者,来在助祭之位,与众诸侯每都雍雍肃肃,以德相让焉。乐之作于堂上者如此。在堂下,竹音有管,革音有鼗鼓。乐初作时,击柷以合其声;乐既终时,栎敔以止其奏。又匏音有笙,金音有镛。把这几件乐器或吹或击,与堂上的鸣球、琴瑟之乐更迭而作,各尽其条理之妙,但见太和所感,无微不入,虽冥然无知如鸟兽者,闻此乐声亦跄跄然相率而舞动焉。乐之作于堂下者如此。合堂上堂下之乐,自一奏乐以至于九奏,谓之九成,则乐之始终备矣。但见至和之极,感通益神,虽世所希有如凤凰者,亦来舞于殿庭之间而有容仪焉。”夫以韶乐感通之妙,至于如此,虽由于乐声之和,而孰非本于帝德之所致哉!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於,是发语辞。重敲叫做击,轻敲叫做拊。石,是石磬。庶尹,是众官之长。谐,是和。

夔又重言韶乐感通之妙,说道:“八音之中,惟石最为难和,而乐之条理以磬声终焉。我于石磬之大者,重敲之以发其声;石磬之小者,轻敲之以审其韵。但见其清越悠扬而锵然可听,石声和矣。石声既和,则八音皆无不和,而乐之条理备矣。由是以其声之和,而动其气之和,故百兽闻之,皆相率而抃舞;以其音之和,而动其心之和,故庶尹闻之,皆诚信而克谐。”其感人动物之神如此,又孰非帝德之所致哉!史臣记禹、皋陈谟终篇,而以夔言继之,正以见当时治定功成,礼备乐和,千载而下,犹可以想其太平之气象也。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飏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

帝舜之时,天下既已治安,犹恐君臣之间,怠荒易作,乃用作歌以相儆戒。先述其作歌之意说道:“天命无常,至为可畏。今虽治定功成,礼备乐和,然理乱安危之机,每相为倚伏。必须兢兢业业,常存敬畏,虽一时之顷、一事之微亦不敢怠忽,庶乎天命可以常保也。”乃歌说:“为臣的,若能欢忻踊跃,喜于乘时而图几,则人君的治功有不兴起者哉!百官的事务有不熙广者哉!”这是帝舜作歌,而以保治之事责之于臣者如此。皋陶将欲赓歌,而先述其意,乃拜手稽首,大声说道:“帝欲敕天保治,其思念之哉!夫人君一身,乃群臣之表,若不有以倡率之,则臣下何所观感?必须以励精图治之心,总率群臣,使他每都勤修职业,以兴起朝廷的事功。但锐于兴事者,其弊或至于纷更,又当谨守成法,率由旧章,不可轻信喜事之人,有所更改。此帝所当敬念者也。夫既率之以兴事,而又戒之以守法,则百工之事,固无不起矣。然不有以考验之,则锐于始者,或怠于终;言之善者,或行不逮。又必日省月试,数数稽考其成功,看他果能兴事与否,然后惰者警,勤者劝,而无诞谩欺罔之弊。此又帝所当敬念者也。”皋陶既述其赓歌之意,乃遂续成其歌,说道:“君位乎上,若能明于任官,而率作考成之有要,则小大之臣咸怀忠良,而国家之事岂不妥帖停当哉!”又歌说:“为人上者若不能励精率作,而安于怠荒放佚,将朝廷的政务堆集而不能整理,纪纲矬下而不能振举,则为股肱之臣者,亦皆苟且偷惰,因循旷职,而国家之事岂不懈弛而废坏哉!”这是皋陶以保治之道责之于君者如此。帝舜闻皋陶之言,既拜以致其敬,又俞而然其言,说道:“自今以往,我君臣当上下一心,敬谨以保天命哉!”大抵致治固难,保治尤难。盖乱每生于极治,而患常发于不虞。故虞廷君臣,当治定功成之后,交相儆戒。君以喜起熙哉望之于臣,臣以率作兴事责之于君,兢兢焉惟恐慌怠荒之或作,而政事之废弛也。夫以虞舜为君,禹、皋为佐,而犹不忘戒惧如此,况其他乎?此万世为君为臣者所当深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