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1

周书

周,是国号。周之建国,自后稷始,至于文王为西伯受命,武王克商而为天子,因以为有天下之号。这书记周家一代的事,故名《周书》。

泰誓上

泰字,与大字同。誓,是誓师之词。昔武王伐纣,与天下诸侯会于孟津,出令以誓戒师旅。史臣记其誓师之言,为上中下三篇,以篇首有“大会”字,遂以名其书。这是头一篇。

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

孟津,是地名,在今河南府孟津县。

史臣叙说:周武王即侯位之十有三年孟春之月,以商纣无道举兵伐之,至于孟津。是时,天下诸侯不期而来会者八百国。夫观天下人心归周如此,则胜败兴亡之机,不待牧野既陈而后决矣。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听誓。

友邦,是相邻交好之国。冢君,是各国嗣立之君。越字,解做及字。御事,是管事的人。庶士,是众士卒。

武王将发誓师之言,先叹息说道:“今我友邦冢君列国的诸侯,共举义兵在此,及我本国管事的卿大夫与众士卒每,凡相从军旅者,都要精白一心,审听我告汝以伐商之意,不可忽也。”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

亶,是着实。元后,是大君。

武王誓师说道:“欲知君道所系之重,当观上天立君之意。夫天地之于万物,论其形势,若相悬矣。然乾元资始,有父道焉;坤元资生,有母道焉。其长养爱育之心,就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天地乃万物之父母也。万物虽并生于天地之间,而惟人得气之秀,比于众物,心为独灵,是人乃天地之所厚者也。这人类中,又笃生一个着实聪明的圣人,比于众人,最秀而最灵者,遂立之为大君而统御万民焉,是君又天地之所独厚者也。然天之立君,岂徒尊崇富贵之哉!正欲其体乾父坤母之心,行子育万民之政。凡天地所欲为而不能自遂者,都代他为之,抚恤爱养,亦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元后又继天地而为民父母者也。夫天之为民立君如此,若为君而不能行仁民爱物之政,尽父母天下之责,则岂不有负于天地付托之意乎?”

“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

受,是商纣名。

武王说:“天之立君为民如此。今商王受居元后之位,乃不知作民父母之义,侮慢自肆,不敬上天,恣行无道,降灾下民,上失天心,下失人心如此,岂能居天位为民主乎?今日之举,亦不过奉顺天道耳。”

“沉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

沉湎,是嗜酒。冒色,是贪色。族,是族属。世,是世代。台上架屋叫做榭,水边的堤障叫做陂。焚炙,是烧烙。刳剔,是剖割。文考,指文王。

武王数纣之罪恶以誓众,说道:“商王受慢天虐民之事,固不可悉数,今特举其大者言之。其荒**自恣,则乐酒无厌,沉溺而不复出。耽迷女色,冒乱而不知止。其立心凶忍,则敢行暴虐之事,无所顾忌。加罪于人,不但诛及一身,必并其族属而刑戮之。其用人则不论贤否,但心里所喜的人,就并其子弟亲属,悉加宠任。荒**佚豫,不理国政,惟务为琼宫瑶室、高台广榭,筑陂障,凿池沼,与夫侈靡的衣服,竭民之财,穷民之力,以残害于尔万姓。不但此也,又为炮烙之刑,焚炙那忠良谏诤之臣,剖剔怀孕妇人的肚腹,以观其胎。其残忍暴虐,一至于此。是以上干皇天震怒,命我文考,敬将天威,奉辞伐罪,以救民于水火之中。惜乎义兵未举,而文考遽崩,是以大功犹未成就耳。我今日欲上奉天心,仰成先志,则征伐之举岂能以自已哉!”夫武王数纣之罪甚多,而首以沉湎冒色为言者,诚知酒色二字乃众恶之原。故古之明君,清心寡欲,克己防**。禹恶旨酒,汤远声色,皆所以正其本而澄其源也。人君不可不知。

“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弗事上帝神祇,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

肆字,解做故字。发,是武王的名。悛,是悔改。夷,是蹲踞。

武王说:“惟文考之功未成,故我小子发欲伐商以终其事,然犹未遽伐之也。嗣位以来,十有三年。昔尝以尔友邦冢君耀兵于商,以观其政事何如,使其惧而知警,改过自新,则我亦将终守臣节,不复以征伐为事矣。乃纣则稔恶怙终,绝无悔改之意,酣饮纵乐,夷踞而居,把郊庙的大礼都废了。忽慢天地神祇,不知奉事;遗弃祖先宗庙,不行祭享。凡祭祀中供用的牺牲粢盛,尽被凶人盗贼攘窃而去,他也通不管理。天地祖宗之心,盖已厌绝之矣。他还说道:‘我有民社,我有天命。’以此自恃,略不知惩戒其侮慢之失。夫观商之政如此,则其恶终不可改,而我之兵必不容已矣。”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

佑,是助。相,是左右的意思。宠,是爱。绥,是安。越字,解做过字。

武王又说:“上天佑助下民,虑其强陵弱,众暴寡也,于是立君以主治之,使之守分而无相争夺;虑其昧天性,乖伦理也,于是立师以教导之,使之去恶而同归于善。这为君师的人,居亿兆之上,秉政教之权,岂徒自贵自尊而已哉!惟其锄强遏恶,修道立教,能左右上帝之所不及,于以宠安乎四方之民,令各遂其生,复其性,然后无忝于代天理民之责也。今天既厌商德,授我以君师之任,有罪当讨的,我则奉天以讨之;无罪当赦的,我则奉天以赦之。废兴存亡,一听天以从事而已,何敢过用其心而擅为好恶于其间乎?”然则商纣之罪,正天讨之所不赦者,故武王不敢违天之意,纵有罪而不诛也。

“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

度,是量度。“同力度德”,“同德度义”,这两句是兵志上的说话。十万叫做亿。

武王又说:“凡用兵者,必先料度彼己,然后可决胜负。我闻兵志上说,两军相对,先看他兵力强弱何如。若是两家兵力齐等,则较量其平日那个行善而为有德,那个行恶而为无德。德胜,则虽有力者亦不能与之敌矣。若是两家德行相等,则又较量其临时那边兵出有名而为义,那边兵出无名而为不义。义胜,则虽有德者亦不能与之敌矣。夫兵家胜负之形,可决如此。今以商周之力较之,受的臣子虽有亿万之众,乃互相猜疑,各怀异心,人心不齐,虽多亦不足恃也;我的臣子,虽止有三千人,然个个同心戮力,彼此无间,以此赴敌,何敌不摧乎?是较其兵力,已不能胜我矣,又何论德与义哉!信乎伐商之必克也。”夫商纣亿万之师,不足以当武王三千之士。可见失人心,则虽强亦终为弱;得人心,则虽寡亦能胜众。然修德行仁,则又联属人心之本也。

“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

贯,是条贯。贯盈,是说罪贯已满。钧,是同。

武王说:“今日伐商,不惟理势之必可克,盖亦事势之不容已。盖使商罪未极,天心未厌,则我之征伐犹可已也。今受穷凶极恶,日积月累,计其罪贯已满盈矣。天厌其德而绝其命,特命我诛之。我若不顺天以伐商,是容纵恶人,抗违天命,其罪亦与之同矣。然则今日之举,岂容已哉!”这非是武王托天以鼓众。盖圣人之心,见得天理分明,每事只奉天而行,不敢以一毫私意参乎其间。故汤之伐桀,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之伐纣,曰“予弗顺天,厥罪惟钧”,其义一也。善观圣人之心者,当以是求之。

“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以尔有众厎天之罚。

夙,是早。类,是祭天之名,以其礼与郊祀相类,故叫做类。宜,是祭地之名,兵凶战危,祭后土以求福宜,故叫做宜。冢土,是后土。厎字,解做致字。

武王说:“夫纵恶不诛,则与之同罪。故我小子畏天之威,早夜敬惧,不敢自安。以伐商之举,天本命之文考,乃先受命于文考之庙,又行类礼于上帝,求福宜于后土,皆以伐商之事告之。于是率尔有众,奉辞伐罪,致天之罚于商,盖将求免夫惟钧之罪,而非出于轻动也。尔众其念之哉!”

“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矜,是怜悯。弼,是辅佐。

武王誓师将终,又致其勉励之意,说道:“天之于民,势虽相远,而心实相通,居高听卑,默有矜怜之意。但凡民情所欲,天必鉴而从之。如欲平祸乱,则即为之平;欲去疾苦,则即为之去。未有民心之好恶,不上通乎天者也。今民欲亡商如此,则天意可知。尔将士每,庶几辅我一人,除其邪虐,使四海之内皆沐维新之治,而永无浊乱之忧可也。夫兵以顺动,事贵乘时。今日正天人合应之时,苟失此时而不伐商,则上逆乎天,下咈乎民,而拨乱反正无日矣。尔等可不乘时以立事哉!”观此,则圣人之兵,盖体天意,察人心,而又度时宜,不得已而后动耳。《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亦此意也。

泰誓中

武王伐纣,既渡河,集诸侯之师而誓戒之。史臣记其辞,为《泰誓》中篇。

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师毕会,王乃徇师而誓。

次,是暂驻。河朔,是河之北。群后,是列国之君。徇,是拊循的意思。

史臣叙说:武王自孟春癸巳日起兵伐商,至于戊午日,乃引兵从孟津渡河,暂驻于河北地方。是时,列国诸侯也都领兵前来,到此会齐,听武王的号令。武王乃拊循其众,发令以誓戒之,因申告以伐商之意。

曰:“呜呼!西土有众,咸听朕言。

周家起于丰镐,在今陕西地方,故谓之西土。

武王誓师,先叹息说道:“凡从我自西方来的众将士,都来听我的言语。”

“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犁老,昵比罪人,**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

惟日不足,是终日为之,而犹为不足。力行,就是惟日不足的意思。无度,是无法度。播,是放。犁字,与黧黑的黧字通用,是老人面上的颜色。酗,是醉后发怒。无辜,是无罪的人。吁天,是告天。

武王欲数商纣之恶,先举古语以发端说道:“我闻古人有言,人之趋向不同,而其勇为之心则一。有一等为善的吉人,意念所向,惟在于善,孜孜汲汲,只是要干好事,虽终日为之,而其心犹以为未足也;有一等作恶的凶人,意念所向,惟在于恶,孜孜汲汲,只是要干不好的事,虽终日为之,而其心亦以为未足也。我观今商王受之所为,都是不循法度之事,而其为此不法之事,又著实力行,孜孜汲汲,无少厌怠。如老成的人,所当亲近者,彼则放弃之;罪恶的人,所当斥逐者,彼则亲比之。又且**于色,酗于酒,以昏乱其精神,纵肆威虐,以戕害于百姓。此正所谓‘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者也。在下的臣子,见受之所为如此,亦皆习染,化而为恶,各立朋党,相为仇雠,胁上权力,以相诛灭。其恶流毒于天下,那无罪受害的人,无处探诉,都只呼天告冤。故其腥秽之德,显闻于天矣。夫天道福善祸**,岂能容此不善凶人哉!”

“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

武王说:“惟天惠爱下民,虑其生之未遂,则立君以长之;虑其性之未复,则立师以教之。其保养而全安之如此。人君居天之位,治天之民,必当仰体天心,以尽君师治教之责,庶无负于上天立己之意也。昔有夏之君桀,不能顺天惠民,顾乃恣为**虐,流毒于下国。于是天心厌恶,乃佑命商王成汤,假手以诛之,而降黜夏命,迁于有商。夫天不容桀之残民者如此,今又岂容于受乎?则商命之将降黜也必矣。”

“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贼虐谏辅,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鉴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

浮字,解做过字。剥,是落。失位去国叫做丧。元良,指微子,微子本商之元子,而又有贤良之德,故称为元良。谏辅,指比干,比干常以直谏匡救其君,故称为谏辅。鉴,是视。协,是合。袭,是重。休祥,是吉兆。戎商,是加兵于商。

武王说:“昔夏桀既以有罪见黜,今商王受之罪,比之于桀,则又过之。如微子者,本商之元子,又有贤良之德,彼乃遗落之,使其失位以去;比干者,以直谏匡救,彼不惟不听其言,又加以残虐之刑,至于剖心以死。天心久厌其恶,彼犹自谓己有天命,而骄纵自如;君德莫大乎敬,彼则谓敬不足行,而放恣无度;祭祀是朝廷大典,彼则以祭为无益,而敢于慢神;暴虐是人君大恶,彼则以暴为无伤,而忍于殃民。当时夏桀虽称无道,而观其所为,似犹未至于此,则受之罪岂不有过于桀乎?夫前人之成败乃后人之明鉴,今商之所鉴视者,初不在远,惟在彼夏王桀耳。桀之有罪,天既命汤黜其命矣。今以商王受之多罪,天岂得不使我伐商以治民乎?且我于兴师之时,尝得吉卜,又尝得吉梦。梦与卜合重有休祥之应,此皆天意所寓,非偶然也。以是知伐商之兵,断乎其必胜矣。”

“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十万叫做亿,十亿叫做兆。夷字,解做平字。夷人,是智识平等的人。乱臣,是能治乱的贤臣。周亲,是至亲。

武王又说:“国势之强弱,系于人才之有无。今受所统虽有亿兆之众,然其智识都只寻常平等,无有奇才异能之士。又见商王所为无道,一个个都离心离德,不相联属,人数纵多,无可恃者。我所有拨乱反正之臣,虽止是十人,然个个能尽忠报主,与我同心同德。盖臣主一心,则虽寡亦可以胜众;上下离叛,则虽众亦不足畏矣。又观他同姓至亲,虽是众多,然都是凶人丑类,与他同恶相济的。岂如我这十臣,虽不尽是我之亲戚故旧,然都是仁厚有德的人,可以经邦济世,除暴安民者。”盖得道者多助,虽疏远者可以为腹心干城;失道者寡助,虽至亲之人亦将化为仇雠矣。此可见仁不以力,义不以众。商周之胜败,不于此而可决也哉!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自,是由。过,是责。往,是往伐商纣。

武王又举天意民情所在,以见伐商之不容已,说道:“天人一理,上下相通。故善观天者,验之于民而已。今夫天虽未尝有目以视人,而于人之善恶无所不见者,亦自我民之视以为视,民情之好恶便是天心之祸福所在也;虽未尝有耳以听人,而于人之是非无所不闻者,亦自我民之听以为听,民心之向背便是天心之去留所在也。夫上天寄耳目于下民如此。如今天下百姓每,都过责于我一人之身,说我不往正商罪,拯民于水火之中。观民心所向,而天意可知矣。我若不为天下除残去暴,则不但下拂民心,而且上违天意矣。伐商之往,岂容已哉!”

“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

扬,是奋扬。侵,是入。疆,是境界。凶残,指纣说。

武王誓师将终,乃复鼓舞激励其众,说道:“我之伐商,既在所必往,今日须奋扬我之威武,侵入彼之疆界,声罪致讨,取彼凶残之君而戮之,以救民于水火之中。虽罪止一人,而泽被四海,使我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昔成汤之功,所以称于天下者,以其除暴救民也。今我亦能取凶残以张杀伐,则除暴救民之功,亦将继汤而有光矣。尔将士可不勉哉!”

“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勖,是勉。夫子,指众将士。

武王誓师既终,又恐诸将士恃勇而轻敌,复戒勉之,说道:“天下之事,以惧心处之者恒成,而以忽心乘之者必败。勉哉尔将士!无或以商王众叛亲离,不足畏也,而遂轻忽之。宁可只说彼众我寡,恐敌他不过,而常存戒慎之意可也。所以然者为何?盖今百姓畏商之虐,懔懔乎不能自保,一旦闻我周之伐商,皆欢欣感戴,稽首至地以迎王师,有若崩摧其头角然。人心望救之切如此。所赖以拯捄保全之者,在此一举耳,而可不勉乎?呜呼!汝等其同以除暴救民为德,同以除暴救民为心,相与戮力致讨,一战而胜商,立定其克敌之功,则庶几斯民免于凶虐,释懔懔之危,而得以久安于斯世矣。不然,将何以慰彼望救之民耶!”夫武王之誓师,既云“戎商必克”矣,而犹怀“宁执非敌”之忧;既云“予有乱臣”、“同心同德”矣,而不忘“一德一心”之戒。圣人之重用民命,临事而惧也如此。

泰誓下

武王伐纣,即渡河将战,乃复誓戒将士。史臣记其辞为《泰誓》下篇。

时厥明,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

厥明,是明日。大巡,是周遍巡视。六师,是六军。

史臣叙说:武王既以戊午日师渡孟津,至于明日,将趋商郊,临敌甚近。武王乃大巡六师,按行军垒之间,然后晓然发令誓戒众士,以齐一众志而作其气焉。

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

西土君子,是西方从征的将士。显道,是明显的道理。五常,是五伦,就指显道言。

武王誓师,先叹息说道:“凡从我来的西方众君子,各宜知悉。上天有明白显著的道理,赋之于人,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这五件道理,比类相属,散见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伦,无不彰明较著。为君者当敬守此道,以为法于天下可也。今商王受,身为纲常之主,乃亵狎侮慢此五常之道,荒弃怠惰,全然无所敬畏,上则自绝于天而天弃之,下则结怨于民而民畔之。夫君,天之元子,民之父母也。今悖理伤道,以至天怒民怨如此,我安得不奉天顺人以讨之乎?”

“斮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痡四海。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巧以悦妇人。上帝弗顺,祝降时丧。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

斮,是砍断。朝涉,是清晨光渡水。胫,是脚骨。贤人,指比干。痡字,解做病字。奸回,是奸邪的人。正士,指箕子。妇人,指妲己。祝字,解做断字。

武王数纣之恶说道:“商王受,于冬月见人有清晨渡水的,疑他脚骨何故耐寒,乃斫其脚而观之。恶贤人比干之强谏,发怒说道:‘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他既是圣人,其心窍必与常人不同。’乃剖其心而观之。大作刑威,任意杀戮,以毒病四海之人,无不横受其祸者。其所尊崇而信任的,都是奸邪小人,反放逐黜退那师保重臣,不加尊礼。于先王之典章法度,则屏弃之而不用。忠正之士,如箕子者,则拘囚之以为奴。把郊社事天地的大礼,都废了,不行修举;宗庙事祖宗的祀典,都忘了,不行享祀。惟专作奇异的技术、**侈的巧物,以媚悦那所爱幸的妇人,荒**侈靡,无所不至。夫剖贤人,囚正士,则君臣之义绝;不享宗庙,则父子之恩亡;黜师保,则师友之礼失;悦妇人,则夫妇之道乖。商王之悖乱天道,以自绝天如此。故上天不顺其所为,遂断绝其命,而降是丧亡,则我今日之举,乃所以行天之罚耳。尔众士其可不孜孜然勉力,奉我一人,以敬行天罚哉!”

“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仇。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功多有厚赏,不迪有显戮。

后,是君。独夫,是孤立无助的人,就指纣说。“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这两句也是古语。肆,是发语辞。诞,是大。殄,是绝。歼,是灭。迪字,解做蹈字。杀敌叫做果。致果叫做毅。登,是成。乃辟,是汝君。

武王述商纣结怨于民之事,先引古语以发端,说道:“我闻古人有言:‘小民之情,向背无常。以恩意抚恤我,则爱戴其上,奉之以为君主;若以威势凌虐我,则疾视其上,怨之如同寇仇。’由此言观之,今孤立无助的人,如商王受者,不知抚民之道,顾大作威虐,以残害于汝百姓,使汝父子兄弟不能相保,是乃汝世世的仇雠也。宁复可为汝君乎?我又闻古人说道:‘凡欲树立人之德,使有成就,务须多方培养,以致其滋长;欲除去人之恶,使无蔓延,务须将那首恶的人处治了,以绝灭其祸本。’今商王受,正是众恶之本,所当先除者也。故我小子,倡义兴师,大以尔等众士,吊民伐罪,务绝灭汝之世仇,以除天下之祸本。尔众士其庶几齐心奋勇,蹈行杀敌之果,致果之毅,以成就汝君吊伐之功可也。尔若能蹈行果毅,而功绩众多,则我不吝高爵厚禄之赏,以酬尔劳;若是不蹈果毅,而怠忽偾事,则必有显戮示众,以彰尔罪。尔等可不思策勋定难,以自免于罪戾乎哉!”

“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惟我有周,诞受多方。

西土,指岐周丰镐之地,周之旧邦也。多方,是万方之地。

武王誓师将终,又叹息说:“夫观商王所为,天人共弃之如此,则商家既有必亡之势矣。且尔众亦知我周家有必兴之理乎?当商之季,惟我文考,率兴以敬天,修政以仁民,圣德充积于一身,而光辉发越于天下,就如日月大明,照临下土一般。东西南北,地虽至远,而其光之所被,举四方之众,莫不共仰其休。岐周丰镐,地为至近,故其德为尤显,而一方之人莫不亲睹其盛。夫其德之所及如此,是以人心戴之,天命归之,惟我有周宜其大受多方而有天下也。盖有大德者,必受大命,而我有文考之德为之凭藉,则天下之大自不能舍我周而他适矣。尔众之辅我以伐商也,又何疑哉!”

“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武王说:“我文考之德,既足以兴周,则我今日伐商之举,唯凭藉先德而已。故我能胜受,不是我之威武足以取天下也,乃惟我文考有德无罪,故为天所佑,而庇及后人耳。若不幸而受能胜我,却不是我文考之有罪不足以得天下也,乃惟我小子德薄无良,故为天所谴,而辱及前人耳。然我文考之德,克享天心久矣。我今奉先德以伐有罪,又岂有不克之理哉!”

牧誓

牧是地名,在商之郊外,即今河南卫辉府城南地方。武王伐纣,兵至牧野,临战之时,誓戒将士。史臣录其语为书,以“牧誓”名篇。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

甲子,是二月初四日。昧爽,是天将明未明之时。杖字、秉字,都解做持字。黄钺,是黄金装饰的大斧。旄,是旄节。逖,是远。

史臣记说:二月甲子日黎明时候,武王引兵到了商之郊外牧野地方,将与商兵交战,乃发誓命以戒勉将士。武王左手持着黄钺,右手持着白旄,以指麾众将士说道:“尔等皆西土之人,我以伐暴救民之故,率尔远行至此。”这是武王将誓而先慰劳之辞。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

友邦冢君、御事,已解见《泰誓》上篇。司徒、司马、司空,是三卿,此时武王尚为诸侯,故未备六卿。亚,是大夫,以其为卿之次,故谓之亚。旅,是士,以其人众,故谓之旅。师氏,是官名,掌扈从宿卫之事。千夫长,是统领千人的将帅。百夫长,是统领百人的将帅。庸、蜀、羌、髳、微、卢、彭、濮,是西南夷八国名,是时武王仗大义以伐商,故蛮夷之长都率兵来会战也。称,是举。戈、矛,都是枪类,戈短而矛长。比,是并列。干,是盾,即今之遮牌。

武王将发誓命,先叹息历呼从征之人以告之说:“我邻国的诸侯,与我本国的治事之臣、司徒、司马、司空、亚大夫、众士、师氏之官、千人之长、百人之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八国之人,举执汝之戈戟,排列汝之干楯,树立汝之长矛,我将发誓命以告汝,宜审听之。”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

牝鸡,是母鸡。晨,是报晓。索,是萧索。妇,指妲己说。肆,是陈。答,是报。王父,是祖。母弟,是同母之弟。迪,是道。

武王誓师说:“我闻古人有言:‘鸡之为物,虽所以司晨,然牝鸡无晨鸣之理。若人家有牝鸡晨鸣,则阴阳反常,妖孽见兆,其家必主破败萧索。’可见阴阳有定分,内外有定体,妇人不可以预外事,亦犹牝鸡不可司晨也。今商王受,乃惑于妲己之嬖,好恶常罚皆决于其口,惟其言之是用,是所谓牝鸡而司晨者也。因此心志昏迷,政事缪乱,将郊庙的大祀都废弃了,不知天地祖宗之当报;将先王所遗同祖之弟,与同母之弟都弃绝疏远,不以道善遇之;却于四方多罪逃亡之人,乃尊崇而长养,亲信而任使,以是人为大夫卿士,分布要地,使之胁权肆毒,加暴虐于百姓,倚势犯法,为奸宄于商邑。其政事之昏乱,一至于此,皆以荒于女色,不恤国政之故。夫牝鸡晨而家索,妇言用而国亡,此理之必然者矣。”

“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

发,是武王名。愆,是过。夫子,称众将士。勖,是勉。

武王说:“商王受之肆行无道,神人共愤,乃天讨之所不赦者。今我小子发,兴兵伐商,惟以敬行天罚而已,非得已而用之也。故今日之战,当以节制为尚,不以多杀为功。其进而迎敌,不过于六步、七步,即便止驻以整齐部伍,然后复从而进焉。尔将士勉哉!无或乘胜而轻进也。其战而杀敌,少不过于四伐、五伐,多不过于六伐、七伐,即便止驻以整齐部伍,然后复从而伐之。勉哉尔将士!无或乘怒而贪杀也。”

“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

桓桓,是威武的模样。虎、貔、熊、罴,是四样猛兽。迓,是迎击。奔,是走来投降。

武王又说:“兵不勇则无以克敌。尔将士庶几振桓桓之威,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以奋击于商郊之地,不可有所退怯也。然过勇则不免滥杀,惟当于凶残者取之,抗拒者诛之。若有能知顺逆之理,奔走来降者,即当容纳,勿一概迎击之,以劳役我西土之人。勉哉尔将士!其武勇是奋,而杀降是戒可也。”

“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武王誓师将终,又戒敕之说:“尔等将士,若于我之命而有所不勉,或轻进,或贪杀,或无勇而杀降,是违号令而失纪律也。则军有常刑,必戮及尔身,罔有攸赦矣。可不戒哉!”

按:此篇武王之所以誓师者,皆本之以仁义,而出之以节制,行阵有礼,赏罚有信。夫以至仁伐至不仁,而谨戒如此,此其所以为王者之师也。

武成

这一篇是史臣记武王以武功定天下,以文治兴太平,自伐商以至归周,始终规模次第,以总叙武功之成,故取“武成”二字名篇。旧编前后失序,今从蔡沈所定。

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

一月,是正月。旁,是近。魄,是月体黑暗处。每月朔后,则明生魄死,故初二日叫做旁死魄。翼日,是明日。

史臣叙说:惟一月壬辰月旁死魄,越明日癸巳,武王于是日之朝,步自宗周举兵以往征伐商纣,其始事如此。

厎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予小子既获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

厎商之罪,是极数商纣的罪恶。有道,是周家先世祖父有道德者。发,是武王名。逋逃,是犯罪逃避的人。略,是谋略。俾字,解做从字。

史臣叙说:武王将兴问罪之师,乃先举告神之典,极数商纣的罪恶,告于皇天后土,及所过名山大川之神,其祝词说道:“惟我周家先世有道的曾孙周王发,将欲兴师大正有商之罪。今商王受虽居君位,全无君道。天生物类以资人用,受则暴恣殄绝,全然不知爱惜;百姓是邦本,受则酷害戕虐,全然不知抚养。身为亿兆之主,不知明刑敕罚,以诛锄奸宄、保安良善,反收留那四方有罪在逃之人,与他做主,而有司莫之敢捕之,如鱼之聚于深渊,兽之聚于林薮一般,岂不乱政坏事哉!夫商罪之当正如此,但拨乱而反之正,必须得人辅佐,方可举事。今我小子既得仁厚有德的人,抱济世安民之略者,故敢敬承上帝之意,而为吊民伐罪之举,取彼凶残,遏绝乱谋。惟时内而华夏冠带之国,外而蛮貊化外之邦,无不相率从顺我周。同力伐商者,虽是人心共愤,不约自同,但兵凶战危,何敢自恃!惟尔天地山川之神,同以佑民为心,其尚于冥冥之中辅我战胜攻取,以救济兆民而出诸水火,毋使为商所胜,以为尔神羞辱可也。”

既戊午,师逾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陈字,与阵字通用。休命,是天心佑助的美命。若林,是人众如树林一般。北,是败走。杵,是木杵。箕子,谏纣不听,佯狂为奴,身被囚系。比干,强谏,剖心而死。商容,贤臣,为纣所废。式,是在车上俯身凭轼以致敬也。鹿台、钜桥,是纣藏积钱粮的去处。大赉,是普施恩泽。

史臣叙说:武王率伐商之师,于戊午日东渡孟津河,癸亥日列陈于商国之外,顿兵少息,等待上天的美命。甲子日天将明未明之时,商纣率领其军旅,众多如林,与武王会战于牧野之地。然是时纣兵虽多,而离心离德,无一个肯向前与周兵对敌的,前面的人马都倒戈内向,反攻他后面的人,奔走蹂践,自相屠戮,杀得血流遍野,虽木杵弃在地下的,也漂将起来。盖纣素无道,积怨于人,人心叛之,不战自败。所以武王的兵但披着兵甲一行,而天下遂已大定,无事于再举之劳。盖以至仁而伐不仁,其易如此。于是将纣所行的虐政,尽行改革,只依着商家先世的旧政而行。释放了太师箕子之囚,封表少师比干坟墓,经过贤人商容的门闾则凭轼以致敬。盖此三人皆商之忠臣,为纣所囚戮废弃,故武王皆加礼焉,以慰人心也。又将鹿台地方所积的财物都分散之以赒贫乏,钜桥仓中所贮的米粮都发将去以赈饥民。盖纣之所积,皆横征于百姓者,故武王仍散之于民,以苏穷困也。夫天下苦纣苛虐久矣,及武王除残去暴,显忠遂良,赈穷周乏,这等大施恩泽于天下,所以天下万姓无一人不心悦诚服,爱戴武王,愿其长为生民之主也。

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哉字,解做始字。初三日,月始生明,故叫做哉生明。丰,是周之旧都。华山、桃林,都是地名。服,是用。

史臣叙说:武王先以一月二日自周伐商,至是四月三日月始生明之时,克商而归,至于丰镐旧都。以戡定祸乱,固赖于武,而兴致太平,则贵于文。向焉为天下除残去暴,不得已而用兵。今天下已定,正当修明政教,与民休息之时,乃偃其威武而修文德。昔日所用的战马,都发归于华山之阳;任载的牛,都牧放于桃林之野:明示天下的人民,使知从今以后,与百姓同享太平,不复兴兵动众,再用此物矣。盖是时商政暴虐,虽望时雨之师,而人心厌乱,终苦干戈之扰,故武王汲汲于偃武修文者如此,可见用兵非圣人意也。

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

每月望后,则月体黑魄复生,故叫做既生魄。庶邦冢君,是四方诸侯。百工,是卿大夫。

史臣叙说:四月望后月既生魄之时,四方诸侯及在朝的百官,都推戴武王为天子,相率而受命于周。盖武王至是始伐商而为天下主也。

骏,是速。豆笾,是祭器。柴,是燔柴祭天。望,是望祀山川。

史臣叙说:武王既克商而归,至于宗周,乃择丁未之日,举祀典于祖庙。凡天下诸侯,近而邦甸,远而侯卫,莫不骏奔走,执豆笾,来助祭于庙,毋敢后者。越三日庚戌,又燔柴以祀天,望秩以祀山川。盖前者伐商,曾受命于先王,祈助于神祇。至是天下已定,故次第举行郊庙之祀,用大告武功之成,且以谢答神佑也。

王若曰:“呜呼!群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